意见领袖丨徐奇渊
题记:2024年9月13日,由北大国发院与社科文献出版社联合主办的北大国发院“承泽论坛”第26期举行。在新书《中国经济发展的新阶段:机会与选择》出版上市之际,特别邀请到全球研究中国经济的多位学者共同研讨中国经济转型的必要性与复杂性。本文根据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徐奇渊在论坛上的演讲整理。
谈到这去这些年的国际经济格局,很多人都在强调变化。的确,近些年来国际贸易、投资、产业链,包括国际金融体系,一直在发生重要变化,不断刷新我们的预期。但是今天我想谈的是“不变”。从2017年到现在,国际经济秩序格局中有两个重要方面没有变。
国际经济中的两个“不变”
第一个“不变”,中国依然是全世界最重要的贸易力量。
美国试图在产业链、供应链方面进行“去中国化”,但从2017年到现在,美国对中国制造的依赖并没有显著减少,只是更多从直接依赖转向间接依赖。同时,中国在全球供应链中的地位不断巩固和增强。很多指标都反映了这一趋势,比如中国出口在全球的占比、中间品的贸易情况、增加值占比等。一些新兴产业的蓬勃发展也是有力证明,比如“新三样”、比如无人机。同时,传统产业通过绿色转型、数字化赋能也抓住了新的发展机遇。比如造船、服装、钢铁等传统行业。现在国内各个领域都非常“卷”,这些“卷”不仅在价格上,也表现在环保标准上,以钢铁行业为例,近年来一些钢铁企业的人去国外调研,看到日本的环保技术标准才发现也不过如此。同时技术水平也在快速提升,国内有新建的钢铁工厂已经达到“黑灯工厂”、变成无人工厂。2018年以来,中国制造业的韧性确实超出很多人的预期。
第二个“不变”,国际金融体系对美元的高度依赖还是没有改变。
近年来,受到俄乌战争、中东局势升级、中美关系紧张等的影响,很多国家的主体越来越希望减少对美元的依赖。尽管如此,近些年来,美元的强势地位进一步得到了巩固。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的SWIFT系统中,美元结算信息的占比实际上出现了明显上升,其上升幅度甚至甚至大于人民币,而其他主要货币的占比变化则表现为停滞、甚至显著下降。
尽管中美间缺乏战略互信,而且双方都想改变原来在贸易、金融领域的格局,但是到目前为止,中美各自的优势地位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甚至各自的优势还有所增强。
中美经济“桥梁化”而非脱钩
结合上述背景,我并不同意中美“脱钩”的提法。怎么看未来的中美关系走势?首先,中国对美国金融的力量有依赖,这种依赖仍然比较稳定。其次,美国对中国贸易的依赖也同样稳定。过去这些年,美国对中国的贸易逆差,逐渐转变为对越南和墨西哥等国的逆差,但这些国家对华贸易逆差也在大幅上升。这意味着,美国贸易逆差的来源发生了表面上的变化。但是这种变化也可以称为“桥梁化”,即从原来中美之间直接的、双向的全球化,转变为一种需要第三方的全球化状态。好比一对夫妻感情变淡了,开始时还能直接说说话,后来变成需要找一个第三方作为传话的媒介才能对话。
因此,全球化的重构不能简单地归纳为“中美脱钩”。到目前为止,中美经贸关系很大程度上还是处于“桥梁化”的重构状态中。当然,美国是有一些力量想真正推动脱钩,但是这种力量也会受到经济规律的制约,比如企业追求利润、金融市场担忧通胀等等。从宏观经济上来看,美国通胀粘性较强,这对于推动“中美脱钩”是一个较强的制约因素。
绕道投资使ODI增量被严重低估
在中美关系“桥梁化”的背景下,随着我国产业链外迁和对外投资的不断加速,很多人担心我国在这一过程中会“失血过多”。
如果把产业链看作一个水池,池子中有两根进水管,分别是国内固定资产投资和外国直接投资(FDI);还有一根出水管是对外直接投资(ODI)。关于这“三根管子”的影响和作用,结合我们最近在东盟和墨西哥等地做的调研发现,我国FDI的降速被夸大,ODI可能被低估。
目前国内固定资产投资还比较强,特别是从制造业投资来看。剔除掉房地产因素后,我国整体固定资产投资的表现相对好一些,民营企业的固定资产投资仍比较高。
为什么说我国ODI被低估?先来看墨西哥的国别案例。根据官方数据,去年流向墨西哥的ODI约为2亿到3亿美元的量级,而我们调研发现,这一数量可能是20到30亿美元的量级。有的人会想,这种差异是绕道投资导致,但是绕道投资只会改变投资的国别结构,但不会改变投资总量,因此蛋糕的大小不会改变,只是资金的国别流向有差异。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根据官方数据,我国2023年对外投资增速为11%,这个增速比较温和。但是调研当中,一些代表性的国家反映,2023年我国的ODI是过去几年来的总和。这部分ODI主要是绿地投资。绿地投资与产能关系密切,会直接导致东道国生产能力、产出和就业的增长。我们一些地方调研看到是这样的情况,有的地方招商负责人表示,做了二十多年的招商工作,从未见过2023年以来这样火热的情况。
官方数据是经过认真统计得出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差别?具体原因很多,来自中国的资金绕道到其他国家注册后,会获得更多的资金来源,比如未汇回、留存在境外的利润,以及在国外上市、发债、贷款等渠道获得的资金,这些加在一起的数量相当可观。不过国,尽管ODI流出很多,但国内的新兴行业也在蓬勃发展,进水管进水的速度很快,还是快于出水管的速度,甚至有些到海外的投资又回流了(中资、外资企业都有这方面的案例),所以中国在全球的制造业地位仍然稳定。
做好自己的事仍然是应对挑战之根本
既然制造业发展得这么好,当前中国经济运行为何这么难?
从就业来看,全国三次产业就业人数在7-8亿之间。我国制造业就业从2012年开始见顶,就业年均下降280万左右,到2020年以来开始趋稳。按照历史规律,制造业的增加值占比和就业人数都下降,这是一个正常的变化走势。因此从就业占比能看出来,2020年以来,我国制造业的发展是比2020年之前的历史趋势还要强。
从服务业来看,同样是2012年到2019年,服务业就业持续增加,每年增加约800万,抵消制造业的降幅后还能净增500多万就业。可见服务业是吸引就业的支柱。但是2020年疫情暴发后,服务业就业年均800万的增量不复存在。到2022年,服务业就业甚至还减少了1200万。2023年疫情结束后,服务业就业很快就出现V形反弹,恢复到了疫情前的水平。但这也意味着,过去3、4年,服务业就业基本没有增加。这和疫情前年均增长800万就业的走势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因此近几年的就业形势,服务业就业该增加的没有增加,制造业该减少的也并没有减少。两者加总之后,就业数量的增长仍然明显低于疫情之前。而吸纳新增就业、尤其是大学生就业的主渠道还是服务业。从这个角度可以理解,我国当前面临的就业、收入为何不及预期。这些压力进一步传导到其他领域,就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
可见,中国经济的困难和主要挑战,并不在制造业领域,也并不在产业链外迁。今天我讲了两个“不变”是想说,最主要的挑战还是来自国内经济领域,做好自己的事仍然是应对挑战的根本。
来源:北大国发院
(本文作者介绍: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