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鲁迅啊
郭娟/文
鲁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活着的时候就众说纷纭:文坛巨匠,青年导师,绍兴师爷刀笔吏,封建余孽或封建阶级的逆子贰臣,学匪,世故老人……而在他死后,70年来,他是民族魂,是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是横眉冷对的战士,是打人的棒子,是不宽容的小心眼,是阴郁的人,是历史的中间物,是中学课本中一篇深奥难懂、一句话有100个含义的课文……
这几天又到了他的忌日,各种媒体上聚着些文化人在谈论他、纪念他。不知道学者、专家、作家以外的人,比如农民工、下岗者、官员、小商贩、商界CEO、影视界大腕、科技工作者、娱乐明星……他们怎样看待鲁迅——我想,很可能的,鲁迅仍是圈子里的人物。我还看见鲁迅的嫡孙在电视上接受访谈,可怜他也没见过他的祖父,他祖父逝世时,他父亲周海婴才是个小学生,在他的想象中,他的祖父应该是非常亲切、和蔼的,就像“隔壁邻居的老人家”。我当时就想:唉,那样的老人家遍地都是,鲁迅只有一个呀。
隔着70年的历史烟云,后人通过鲁迅的文章去理解他这个人,已非易事;看看2005年修订出版的《鲁迅全集》,那注释的总字数已超过了300万字,就知道读鲁迅绝不会是轻松阅读。特别是他那些有针对性,又镶嵌了大量典故的杂文,既是历史的又是文化的,就像去年我读伍迪·艾伦,他涉及到的美国历史文化事件人物凡是我知道的,阅读便妙趣横生,否则便不知所云。除了鲁迅自己的文章,再就是通过他的同时代人对他的回忆来想象他的音容笑貌,那是别人眼里的鲁迅。这些个“别人”,有些是鲁迅的友人,有些是他的宿敌,有的是他的前辈、长者,有的是他的同乡故旧,有的是他的兄弟但他的名字叫周作人,有的是后来成了人物但年轻孟浪时也胡批过鲁迅,与他同时的作家们下笔分寸与调子也自然各有意味,总之,读这类回忆文章,你必须了解是谁在说。此外,世易时移,个人心境,意识形态有意无意的歪曲,流行文化思潮的当下语境,都有可能影响对鲁迅的认知。比如在崇尚多元化、崇尚平和的今天,那些胡适、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的FANS,就对鲁迅很不以为然。比如他的嫡孙,是多多少少生活在祖父的影响下的,记得当年他娶了台湾女性的消息就很有些意识形态的色彩,近年他家里一个女孩子投身娱乐节目也成了新闻。而这些新闻的看点都在于鲁迅。鲁家后代必定是活得不自由的,所以把他们心目中的鲁迅形象塑造成普通老人家。
但无论如何,事实是:鲁迅生前已经称圣。“你的生命并不是你个人的,而是属于中国和中国革命的!”宋庆龄在一封劝他治病的信中这样写道。他隆重的葬仪,万人空巷,他并不高大的身躯覆盖着一面大旗,上书“民族魂”。也不必再苦苦设问:假如鲁迅活着会怎样?看看鲁迅的弟子们,冯雪峰、胡风、萧军,是怎样了,就能揣测个大概。
二
在我看来,鲁迅是个明白人,太明白了,他对于历史、世道、人心都有极透彻的认识,想蒙他是门儿也没有。他从不犯幼稚病——无论“左”“右”。五千年的历史,任凭爱排场的学者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发达时代”、“中兴时代”的好题目,鲁迅有直截了当的说法: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他太明白所谓“正史”有太多的遮掩、粉饰,他更喜欢看野史和杂记,更常常“推背”——所谓“正面文章反面看”。他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于是他不辞“尖刻”,不留情面,大笔一挥,揭穿堂皇华贵的麒麟皮,使其露出下面的马脚来。他揭示“二丑艺术”,发隐“帮闲法”,他区分着聪明人、傻子和奴才,他谈“堕民”,他塑造了阿Q这一典型,直指中国人的灵魂。他说:《颂》诗早已拍马,《春秋》已经隐瞒……他太明白中国传统文化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以说他是深得传统的精髓。这只要看看他印《北平笺谱》就明白他于“古”嗜好之深;可是他告诉青年人少读或竟不读中国书,这不是故做偏激或随便的玩笑,实在是他自己“用许多痛苦换来的真话”。他于现实政治亦有清醒认识,他指出革命中的污血,他不大相信所谓“黄金世界”,他说:“我觉得仿佛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当标语、口号、公式化、概念化作品充斥左翼文艺时,鲁迅明白无疑地表述自己的观点:固然一切文艺都是宣传,但宣传并不都是文艺。他很在乎艺术的准则。关于萧军要不要参加“左联”,他在信中写道:“我几乎可以无须思索,说出我的意见来,是:现在不必进去……我觉得还是在外围的人们,出几个新作家,有一些新鲜的成绩,一到里面去,便酱在无聊的纠纷中,无声无息。” 以我所见,鲁迅关于历史文化的立论或者现实生存的抉择就从没有错过,这在20世纪中西文化碰撞、现实歧路纷纷的大动荡时代,是太不容易了。你只要想一想那时期有多少思潮、多少“主义”,真是乱花迷人眼啊,你只要想一想与鲁迅同时代的那些人物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堕落,你就会感到:鲁迅是太了不起了。被郭沫若的创造社讥为“封建余孽”,被周扬的“左联”指为跟不上形势,然而历史证明,那是他们幼稚。鲁迅进化的路径明明白白,有踏实的足迹可察,他不是风派,也不被各种好名头的“思潮”“主义”炫惑。他活得明白。而这“明白”的获得,不仅由于鲁迅具有强大的认识能力,更在于鲁迅做人做文始终正心诚意。
鲁迅是个有担当的人、仗义的人。任何时代都有些聪明人,他们善于审时度势,灵活调整身段儿,趋利避害,成为学究、雅人、官、帮闲、西崽……甚至黑暗的一部分,不痛不痒、全须全鳞地颐养天年。鲁迅与他们,道皆不同。面对着“非人间的浓黑”,鲁迅的姿态是“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孩子到光明的地方去”;是“陪着做一世的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是举起投枪,与黑暗捣乱。在女师大风潮中、在“三一八”惨案后,在柔石殷夫们被枪杀之后,我们看到了鲁迅是怎么做的。我们看到了鲁迅始终选择了站在弱小者一边。我们看到鲁迅自觉地肩负着民族使命,“我以我血荐轩辕”,与妨害中国人发展的一切人、一切思潮、一切劣根性做毫不妥协的斗争,倾注巨大热情,耗费毕生精力。须特别指出的是,鲁迅有这个能力来担当这项巨大使命,他干得风生水起,非常出色。即便他死后70年了,人们还在读他的书,还在纪念他。这说明我们今天还需要他、仰仗他。
所以说,鲁迅是个强人。他太牛了。他做什么成什么,小说,散文,杂文,旧体诗,哪一种文体他不是做到最好?他的学术著作,是胡适佩服的,他的书法,他的美术修养,他旧学的底子与新学视野,都在展现出大才子的风范。但“才子”的封号是罩不住鲁迅的。“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他不觉得有趣。因为他总不忘艺术殿堂之外“非人间”的存在。鲁迅是个战士,他好战善战。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他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嬉笑怒骂,百步穿杨,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读他骂人的那些文章,他战斗的姿态,酷毙了,令人神往。且不说什么陈西滢、梁实秋……高长虹说自己以生命付《莽原》了,鲁迅说我也没有拿《莽原》延年益寿;高长虹做诗自比太阳,说鲁迅是黑夜,吞没了月亮许广平,鲁迅说我是黑夜,当然要月亮了,还做什么诗,真是呆得可以!随后还兴味盎然地做小说《奔月》。有一位“以脚报国”的女士在《申报》上写文章,叙述她在国外以自己的天足“踢破”外国人关于中国女人都是小脚的说法。鲁迅说,为面子起见,用权术解围,这还可以说是很该原谅的。但回国居然写了文章,就好像扮关公的演员进了后台还不肯放下青龙偃月刀,而文章还居然发表出来,就简直是提了青龙偃月刀一路锵锵锵唱回自己家里来了。难道真忘了中国女人曾经缠足,至今也还有正在缠足的?还是以为中国人都已经自己催眠,觉得全国女人都已穿了高跟鞋了呢?是宣传还是做戏?
所以读鲁迅感觉超爽。你会觉得他特明白,特智慧,一剑封喉、直截了当,又妙趣横生、妖娆多姿。他谈魏晋风度及药和酒,他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他的搞笑版老子出关、伯夷叔齐的采薇……《故事新编》写得太好玩了。但他又不是趣味主义,他的幽默也当然不是为了幽默而幽默。和他相比,林语堂的幽默太饶舌,不够爽利;老舍的幽默比较表面化,含义太浅……后辈作家中,只有聂绀弩和王小波似乎得了他的真传。他的“恐怖片”似的《铸剑》,当属于他作品的另一序列,那里排列着《狂人日记》、《祝福》、《野草》的大部分篇什、《纪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纪念》、他杂文集的某些前言和后记……还有“我一个都不饶恕”的《死》,这序列集结着最黑的黑暗和他最深的绝望与虚无,“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样的文字,爽在酷烈,决绝,快意恩仇。还有一类文字是意气风发、汪洋恣肆的,比如“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比如,“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着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密制膏丹,全都踏倒他。”这一类《热风》文字,飞流直下三千尺,也很爽。
鲁迅是个超爽的现代人。他面对西方文明,自信满满的,他没有弱国子民的或自卑或自大的扭曲心态;他有他的“拿来主义”主张,他鄙视“孱头”、“昏蛋”、“废物”,也讨厌“西崽”。他饱读诗书,在旧学里浸渍很深,却没有方巾气、士大夫气、冬烘气,也许中了些庄周韩非子的毒吧?却时时自我警醒、努力摆脱;他没有腐儒的酸气,他不欣赏吐半口血、恹恹地由丫鬟扶到阶前看海棠花那种腻歪“情调”。而这未及进化的“尾巴”,其实拖在那时代许多留过洋的新文化人物的身后呢。不信,你把鲁迅和郁达夫的旧体诗拿来一并读读。而你也许想不到,那个五四猛将刘半农,原来笔名“伴侬”、很有些“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香艳思想呢……而对女人的态度更像试金石——多少新人物,为文做诗一旦涉及到女人,就情不自尽地轻佻起来,散发出旧文人的酸腐气!不信你看看许多作家的情书,再看看《两地书》,再联系他们的婚恋生活。鲁迅不是这样,他有非常现代的妇女观,他尊重女性,因而他的人性完满。他写《我之节烈观》、《娜拉走后怎样》、《女人未必多说谎》……他关于女人的母性、女儿性与妻性的探讨,他塑造祥林嫂与子君,让人们看到中国妇女的悲惨境遇,他温暖的目光,含着希望与隐忧,追随着子君们离家出走后的背影。
鲁迅心中有爱。他自己就说过:创作总根于爱。杨朱无书。我总记得《伤逝》中那一幕,在涓生说出“我已经不爱你了”之后,鲁迅写道——沉默,子君的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祥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目光”。在这细致入微的描写中,我触到了中国作家最温柔的软心儿。萧红有一次问他:你对青年人的爱是父性的还是母性的?他想了想说:是母性的。读他给许广平的信,给“二萧”的信、给曹白等青年木刻家的信,读他为刘和珍、柔石、殷夫、韦素园写的悼文,就会明白青年人何以热爱他,何以发誓继承他的遗志,并且“承继他的敌人”。而鲁迅对待老友故旧,不论是一生交好的许寿裳,还是被杀的李大钊、后来疏远的刘半农,他持之以故,皆有深情。更不必说对待他的知己瞿秋白,鲁迅临死前抱病在看的就是亡友的遗著《海上述林》的校样。有两篇文章我反复读过,一是《忆刘半农君》,写得爱憎分明而又情深意长,而“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类似的还有《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那是写他的老师的,那回护与遗憾也有做弟子的分寸。这两篇文章都不足两千字,可学的东西却是太多了,无论是在为人处世方面还在是作文方面。鲁迅有爱,有大爱,像地火运行在他冷嘲、恶骂、横眉冷对的时候。有人评说鲁迅“冷静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我以为那是在说鲁迅没有虚热、发昏的时候。茅盾的《子夜》、钱钟书的《围城》倒是冷静的,郭沫若的《女神》、巴金的《家》也真是热情的,但鲁迅的冷不是那种冷法儿,热也不是那种热法儿。
三
在所有那些关于鲁迅的回忆中,我喜欢看马珏、萧红和曹白的。马珏是个小孩,曹白也不过22岁,因为年幼“无知”,他们童言无忌,也就没有“视障”,眼睛就像摄像机,比较自然主义;而萧红与鲁迅一家人有长期的近距离接触,特别是她女作家的细腻笔致和女性独特的视角,使得我们知道更多细节,特别是关于日常家居的鲁迅。
见鲁迅前,马珏从他的书里得来些印象:写文章跟小孩子说话一样,很痛快,一点也不客气;不像别人,说一句话,还要想半天;你不好,他就用笔墨来骂你一场。她想象中的鲁迅是个小孩似的老头,人也很漂亮。等到在父亲的客厅见到了鲁迅,原来竟是个老头似的老头儿,瘦瘦的,脸也不漂亮,穿了一件灰青长衫,一双破皮鞋,又老又呆板,手里老拿着烟,好像时时刻刻在那儿想什么似的。吃东西牙也不受什么使唤,嚼起来很费劲。而挂在衣架上的灰毡帽,带子一丝丝的,因为挂得高,是她踮着脚才看清,是破得一丝一丝的。
这画像摄于1926年。
而曹白记下了与鲁迅的谈话——此前他把“检查老爷”不许展出的鲁迅木刻像寄给鲁迅。鲁迅回信说:“我要保存这一幅画,一者是因为是遭过艰难的青年的作品,二是因为留着党老爷的蹄痕,三则由此也纪念一点现在的黑暗与挣扎。倘有机会,也想发表出来给他们看看。”——这次是在1936年10月8日,鲁迅逝世前两周,抱病参观青年木刻展。他兴致很高,“说起话来比健康人还起劲,还爽利”。
当然我最喜欢看的还是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喜欢;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脚就伸了出去,仿佛不顾一切的走去;鲁迅先生生气,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威严极了;鲁迅先生不游公园,他说:“公园的样子我知道的,一进门分做两条路,一条通左边,一条通右边,沿着路种着点柳树什么树的,树下有几张长椅子,再远一点有个水池子。”鲁迅先生待客的香烟是贵的,自己吸的是便宜的一种。“二萧”第一次到鲁迅家,谈了许多伪满洲的事情,夜很深了,鲁迅毫不疲倦,不肯到躺椅里歇息,中间还上楼加了一件皮袍,接着听这从伪满洲逃出的两个小奴隶倾诉;还非要冒雨送他们到大门外,并指着一个“茶”的大牌子:“下次来记住……”萧红写道:我想他为什么一定要送呢?对于这样年轻的客人,这样的送是应该的吗?看完夜场电影,只叫到一部车子,鲁迅先生又一定不肯坐,让周建人先生的全家坐着车先走了。鲁迅先生坐在沿苏州河的石围上,悠然的吸着烟。海婴不安地来回乱跑,鲁迅先生还招呼他和自己并排坐下。鲁迅先生坐在那儿和一个乡下的安静老人一样……
我料定萧红在写着这些的时候,心里在一遍又一遍地感叹:这是鲁迅啊。
(作者系《新文学史料》副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新版《鲁迅全集》责任编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