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治人不治病
中医所有的方剂,只为一个目标——把人体的内环境调整到一个合适与稳定的状态。一个真正的中医所治疗的只是人体的内环境;一个宣称擅长治某某病的中医,肯定什么病都治不好。理既错,效怎会显?
□ 柳红与唐云通信
柳红致唐云
唐云大夫:
11月26日晚上的“中医聚会”,使我看到朋友们对中医的热情,也看到对于中医的知之甚少。不管你如何反复申明中医治病的道理,大家还是用西医的思路问问题——这说明人们还是不了解中医。
不知怎么,虽然我不懂中医,但是对它有一种天然的信任。也许是文化认同吧?所以,在发现子尤得了肿瘤之后,我头脑里一直有这么一根弦儿,就是等西医的大动作——手术、化疗结束后,就要用中医了。
从去年6月子尤做完手术,就开始吃中药。后来,专门选择在肿瘤医院中西医结合科做化疗,再后来住进西苑中医院血液科。你看,都是中医!化疗时,用了一些中药,说是减少副作用,结果并不确知。中医院的血液科其实主要是用西医西药,中药似乎可有可无。这给我的印象是,连中医院都认为中药并不顶事儿,只是辅助而已。今年上半年,子尤曾经长期发烧,虽然临床上排除所有感染的可能,还是觉得一定有感染,便换抗生素用,用得我心疼死了。因为他本来血小板就少,抗生素对造血功能都有损害,而那时好像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焉知哪一害更大?
就是那时,我读到您的《走近中医》,才开始了解中医和对中医治病的思索。
您给子尤看病这半年,他的身体有明显进步,不那么虚弱了,精神好,肠胃好,体重增加,不再耳鸣,血色素上升到13克;任何临时出的岔子,像发烧、腹泻等等都可以及时消除,半年没有输血小板。我们心里踏实多了。只可惜,血小板计数没有明显起色。这超出了你早先的预期。我一直寄希望于身体总体的好转,启动血小板的回升,但是,禁不住想,道理何在?它怎么那么难调动?密码究竟在哪里?是什么信息被遗漏了,还是药方未能实现意图,抑或中药饮片跟不上,还是时间火候不到?从理论到辨证再到施治,会不会中间打了折扣?
大家都说子尤有今天是个奇迹,而他现在致命的是出血症。血小板回升,才可能真正松口气。没关系,慢慢来,我们一起努力。为子尤,为中医。
子尤刚刚过来看我的信,说,这话怎么说得那么悲壮啊!一笑。
祝好!
柳红
2005年12月9日晚
唐云致柳红
柳红:
看完你的信,让人感慨良多,思绪万千。为中医,也为子尤。
中医,是个多么熟悉的字眼,传承了千年的古老医学,承载着中华民族的健康重任,挽危急于顷刻,救含灵于病痛。张仲景、扁雀、华佗、孙思邈、李时珍、叶天士……一个个家喻户晓的名字,以及他们至今都让人津津乐道的治病传奇,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中医的源远流长,中医的深入人心。
中医又是陌生的,尤其接受现代教育长大的青年一代,大多已经和中医有了隔阂。什么阴阳五行、风寒暑湿、把脉诊病……有关中医的一切,似乎都和现代科学格格不入,犹如从故纸堆里钻出来的老学究,怎么看都觉得不合时宜。
中医还是“神奇”的,翻开报纸、杂志,时不时就会看到有关中医治愈疑难杂症的报道。很多现代医学无能为力的疾病,在中医那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留给大家的是惊讶和疑惑;惊讶于普通的树皮草根竟然具有如此大的作用,同时又疑惑于“医者意也”的中医说词。那些阴阳气血、虚实寒热的专业术语,听着就让人犯迷糊,而且从医生那里又得不到确切明白的解释。如此一来,中医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成了高深莫测的“玄乎”医学。病治好了,便觉得中医神奇;治不好,就怨中医是有意无意的骗子。
更有业中医者,不明中医治病之理,却有中医专家之名。他们用的是中药,却开口高血压、糖尿病,闭口胃炎、肾炎;不问患者的寒热虚实,不讲疾病的表里气血,唯热衷于抗菌消炎、降压降糖、消蛋白、抗肿瘤;疗程动辄上月,长者经年,而见效甚微。于是,中医逐渐成了众人眼中的“慢郎中”,成了空中楼阁,看着漂亮,听着神奇,却谁也不会在生病时首先想到它。
中医真的讲不清、道不明吗?中医真的见效慢吗?中医治病的道理到底是在哪里?我不敢说已经找到答案,但我愿意把这些想法说出来,让更多的人去思索和探讨。我认为中医所治的,不是我们意识中根深蒂固的“病”,而是“人”!
“人”怎么治?人能完成各种生命活动,所依赖的是什么?是各器官的协调运转。各器官进行正常工作的条件又是什么?是人体内环境状态的稳定!所以,“治人”,也就是要治理人体这个内部环境,使其达到一种合适、稳定的状态。而中医所讲的寒热燥湿,无非就是对人体内环境的一个评价;把人看做是一个微缩的自然界,中医的名词便不再玄乎,中医的道理就不再难懂,而且实在是平易近人。
用环境的角度看人体,我们会发现很多复杂的问题一下子变简单了。比如说一个霉菌感染,在西医那里往往很棘手,而中医治疗很简单——祛湿。道理在哪里?想想“黄梅天”东西为什么会发霉,大家就不难明白。奥妙就在于内环境的潮湿是霉菌感染的症结所在,如果不改变这个潮湿的内环境,霉菌当然无法清除;而当内环境变干燥时,霉菌自然也无法生存和繁殖了。这才是中医治病的道理所在,正因为不是直接去杀霉菌,所以它不会产生耐药性,也不会对人体造成药物性损伤。
再往细处看,同样一个潮湿,闷热的潮湿和阴冷的潮湿又有不同。闷热的潮湿,来一阵凉风,下一场大雨,才会让人觉得清爽;阴冷的潮湿,那又需要艳阳高照,借助太阳的热力,才能驱散阴霾。于是,中医又有清热利湿与温阳燥湿的两种治疗“内湿”(内环境潮湿)的方法,分别治疗“湿热证”(内环境的闷热潮湿)与“寒湿证”(内环境的阴冷潮湿)。
你瞧,中医是不是很好懂?什么是“天人合一”?就是用自然、宇宙之理来探讨人生之理,这就是中医的精髓所在。
中医为什么选择各种动植物、矿物作为药物?正是因为这些天然的物品,都是生长或存在于特定的环境之下,它具备调节、改变环境的能力。比如芦荟能适应、抵抗炎热干燥的环境,所以它就具备凉、润的特性,我们可以用它来治疗内环境的燥、热情况;菖蒲生长于潮湿的环境,所以它具备抗湿的特性,我们可以用它来改善“内湿”,等等。
理解了中医治病的道理,再来看我们已经习惯的病的概念。什么是“病”?病,实质上是人体内环境改变之后,各器官协调运转障碍而表现出来的各种征象。比如,内环境过寒,体内各种细胞的功能活动都会低下(这个道理和冬季动植物活力都降低一样),从而表现出心悸心慌(心脏功能低下)、疲劳乏力(肌肉功能低下)、畏寒怕冷(产热不足)、饮食减退(胃功能低下)、小便无力或频数(膀胱功能低下)、眩晕(血液循环功能低下)等等症状;这些表象,在西医那里分别可以诊断为冠心病、胃炎、前列腺炎、脑供血不足等等,然后分科别类予以治疗,结果常常是顾此失彼。换了中医,治法就很简单,既然这些都是“寒”所导致,那我给予一个“温热”的药方,把内环境的寒去除了,所有的不适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也正是中医这个治“人”的特点,决定了中医没有一个方子可以用来治“病”。中医所有的方剂,只为一个目标——把人体的内环境调整到一个合适与稳定的状态;也就是说,对一个真正的中医来讲,他所治疗的只是人体的内环境,所有病症的缓解和消除,都有赖于内环境的恢复,这才是所有疾病的真正根源和关键。一个宣称擅长治某某病的中医,肯定什么病都治不好。理既错,效怎会显?
然而,中医之理,淹没也久矣。见肿瘤、炎症即用清热解毒,见糖尿病、高血压即用滋阴降火,畏热药如虎狼,喜寒凉似珍宝,如此中医,诚可叹也。
中医之理,暂且浅说至此。下面来谈子尤之病。
子尤之病,于我来说是一种挑战,而你的信任更赋予我一种深深的责任。半年的治疗下来了,红细胞升上去了,血红蛋白提高了,惟独——也是最重要的血小板始终没有明显的起色,这是为什么?
如果我们把子尤的身体看做是一片土壤,把各种血细胞(红细胞、白细胞、血小板、血红蛋白)看做是土壤上生长的各种植物,化疗药物的损害,就犹如是一场大火,把土地上的植被全部烧光了。这个时候,如果我们给这个土地进行灌溉和养护,慢慢会有植物的新芽冒出来,有些会长得快些(如同红细胞和血红蛋白),有些会长得慢些(如同血小板),只要它还有根在,总有一天会重现生机和葱郁。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再加那么点运气(化疗的“大火”之下,还有血小板可以重生的活“根”),一起努力,明天会是一个硕果累累的收获季节。
子尤的身体如是,中医的未来也如是。
冬祺!
唐云
2005年12月15日夜于杭州
【编辑附记】
柳红,经济学者,著有《吴敬琏传》等书。其子吴子尤于2004年3月被发现纵隔恶性肿瘤。柳红为挽救儿子竭尽心力,曾著有18篇《柳红急告》,一时亦传为佳作。15岁的吴子尤于2005年出版文集《谁的青春有我狂》,引起较大反响。今年9月21日台湾著名学者李敖到北京大学演讲后,曾专程前往医院看望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90后作家”。
唐云,现为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主治中医师。2004年,唐云医生的医学普及读物《走近中医》一书出版,作为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中医系列丛书的一种,不仅引起了国内中医书的一度热销,而且引起了国人关于中医的热烈讨论。2005年,媒体又传出中医药将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消息,使得这一关注更成为如何对待传统文化问题,而引发各界重视。
柳红与唐云先生不仅是读者与作者的关系,也是患者与医者的关系。近一年来,唐医生异地为吴子尤治病,柳与唐之间关于中医的通信,既包含了关于中医的理性的探讨,又有对于疗效的切身感受。
虽然中医在全球早已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但是关于中医存废的争论,夹杂着中西文化观、科学观的讨论,七十多年来从有没停止过,可见其在现代社会的尴尬境地。本刊选载这组通信,作为对近两年来新一轮讨论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