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曾湘泉:政策力度大,但青年失业率走势短期仍有很大不确定性
如何理解4月18.2%的青年失业率?接下来青年失业率是否将持续走高?青年失业率持续高企可能会造成哪些影响?可以采取哪些举措去解决青年人就业问题?
作者:田进
封图:东方IC
导读
壹 ||如果没有疫情,中国现在劳动力市场的主要问题不是就业问题,而是人口老龄化问题。
贰 ||当下,劳动年龄人口不足、劳动参与率下降的问题日益突出。但如果青年失业率高,更意味着劳动力资源利用率不足、人力资源浪费。
叁 || 曾湘泉表示:“短期看,失业率上升与疫情冲击、经济周期变动有关;长期看,面临的问题还是怎么解决就业的结构性矛盾——一边是不断增加的就业困难大学生,一边是招工难的普工、家政工等。
4月,16-24岁人口城镇调查失业率(以下简称“青年失业率”)达18.2%,创下自2018年1月此数据定期公布以来的新高。过往四年,青年失业率每年均呈倒“V”型增长,7、8月达到年内高点,未来几个月情况会怎样?
(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
4月26日,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就业研究所与智联招聘联合发布的2022年第一季度《高校毕业生就业市场景气报告》也显示,随着国内疫情反复、经济下行等因素影响,2022年第一季度高校毕业生CIER指数(就业市场景气指数)为0.71,降至2020年疫情暴发以来最低点,明显低于全国1.56的水平。
在这样的背景下,如何去理解4月18.2%的青年失业率?接下来青年失业率是否将持续走高?青年失业率持续高企可能会造成哪些影响?可以采取哪些举措去解决青年人就业问题?
针对上述问题,6月2日,经济观察网专访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就业研究所所长曾湘泉。作为中国劳动经济学界的著名学者,他拥有丰富的国内外学术交流与调研经历,曾多次承担国家社科基金、世界银行、国际劳工组织、人社部等组织委托的研究课题。现还兼任中国人才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就业促进会副会长等职。
曾湘泉表示:“短期看,失业率上升与疫情冲击、经济周期变动有关;长期看,面临的问题还是怎么解决就业的结构性矛盾——一边是不断增加的就业困难大学生,一边是招工难的普工、家政工等。”
对话:
经济观察网:2018年国家统计局开始公布16-24岁人口调查失业率,为什么单独公布这类人群的调查失业率?这部分人群呈现怎样的特点?
曾湘泉:1995年,国际劳工组织帮助国内建立了调查失业率指标,2018年4月国家统计局开始定期向社会公开发布城镇调查失业率。在劳动力统计方面,国际劳工组织通常将年龄划分成三个不同阶段——16-24岁为青年劳动力,25-55岁为黄金年龄段,55岁以上为老年劳动力。
国际上各国家的政府在关注困难就业群体中,会对青年人特别关注。根据国际劳工组织的统计,青年失业率大体上是成年人(25岁以上人群)的三倍。
首先,初次进入劳动力市场的青年劳动力普遍面临摩擦性失业。摩擦性失业一般是因为信息不对称,个人找工作和企业找人之间的匹配需要一段时间。(失业一般分为摩擦性失业、结构性失业、周期性失业三类。)
其次,青年劳动力为就业敏感性人群,受经济波动影响比较大。当经济面临下行压力,企业的第一反应不是裁员,而是缩招,这对新进入劳动市场的青年人影响比较大。2008年金融危机时,即使是美国沃顿商学院,一半以上的毕业生都面临找工作困难。
在青年失业群体中,青年女性失业率普遍更高。全球青年女性失业率平均是青年男性的两倍。例如2022年4月,欧盟27国的男性青年失业率13.7%,女性青年为14%。其中,意大利男性青年失业率25.5%,女性青年为29.3%,希腊男性青年失业率是14.4%,女性青年为46.9%。
(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等)
经济观察网:如何看待4月18.2%的青年调查失业率,为何今年以来调查失业率持续升高?
曾湘泉:2021年,全球青年失业率平均为13.6%,低的为北美地区的9%,高的为北非地区的30%。18.2%的青年失业率,在全球层面而言不算低,但也只是较高。
失业率高与劳动力市场供给、需求两方面变化有关。供给方面,近几年青年特别是大学生群体供给规模不断增大。面对不断增大的劳动力供给,劳动力需求并未有显著的增加,甚至遇到问题。中国劳动力需求增长最快、经济增长最重要的地区为长三角和珠三角地区,但这两部分地区今年以来受疫情影响非常大,导致劳动力需求不增反降。一增一减下,青年失业率问题开始凸显。
2020年一季度,在疫情影响下,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就业研究所发布的报告显示,就业市场景气指数也曾短暂面临严重冲击,但随着疫情得到控制以及社保减免等政策对中小企业的利好,二季度就业景气指数出现好转。但今年的政策效果相比2020年影响程度上可能不是那么明显。对于中小企业而言,2020年只需要撑过疫情初期那段时间。但此后疫情断断续续持续两年多,很多中小企业就扛不住了。比如航空、餐饮、酒店住宿等很多接触性行业直到现在都没恢复过来。这些对就业特别是青年人就业影响很大。
短期看,失业率上升与疫情冲击、经济周期变动有关;长期看,面临的问题还是怎么解决就业的结构性矛盾——一边是不断增加的就业困难大学生,一边是招工难的普工、家政工等。
就业的结构矛盾涉及到中国劳动力市场供求状况。现在供给方的学历不断升级,大学毛入学率也非常之高。而劳动市场则存在多种各样的岗位,对劳动者有着不同层次的教育背景要求。于是,教育培训的供给与劳动力市场需求之间出现了严重的结构性不对称。
在传统观念里,大学生毕业后都是当白领。即使现在就业形势不好,家政企业、工厂等,招工难依然很突出。菲律宾有700万左右人群在全球做家政的劳务输出,其中包括很多大学生,国内则很少青年人去愿意做这一类工作。
经济观察网:劳动年龄人口下降为何与青年失业率升高同时存在?
曾湘泉:如果没有疫情,中国现在劳动力市场的主要问题不是就业问题,而是人口老龄化问题。
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全国就业人员总量从2018年开始下降,劳动年龄人口(15-59岁)从2012年开始下降,从2010年至2020年,减少4000多万。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也显示,2020年中国人口平均年龄为38.8岁,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从2010年的13.26%上升至18.70%。
当下,劳动年龄人口不足、劳动参与率下降的问题日益突出。但如果青年失业率高,更意味着劳动力资源利用率不足、人力资源浪费。
经济观察网:青年失业率持续高企可能会造成哪些影响?
曾湘泉:青年失业人数的增加和社会的稳定性是两个概念,但两者也存在一定的关联。
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在2019年讲到,青年失业不仅限制了个人的满足感,也消除了希望,破坏了社会凝聚力,甚至可能威胁到社会安全。所以需要通过增加教育培训和就业机会,对年轻人进行战略投资。青年失业不光是经济问题,还是社会问题。在家庭层面,大学生失业意味着家庭的人力资本投资回报减少,这也将造成家庭的财务负担。
最后,毕业即失业对毕业生一生的收入和职业发展都会构成不利影响。如果简历上出现一段时间的空白期,招聘单位会对此有所犹豫。近些年,失业保险基金累计结存逐年增加,累计结余超5000亿元。研究发现,很多失业人群选择不去登记失业领取失业保险,是因为不符合领取资格或担心留下档案记录,这对今后找工作都会造成影响。2013年,世界卫生组织的一项研究还显示,失业青年通常被列入精神疾病易感人群。
经济观察网:按照历史数据,每年5-8月,16-24岁人口调查失业率都会迎来一波上涨,7-8月为年内最高点。这是否意味着接下来三个月这项数据将会进一步突破历史新高?
曾湘泉:统计局在统计青年失业人口时,针对的是当前正在找工作且当前立即能工作的人群。但在6月份之前应届生还未毕业,因此划入非劳动力,未被算作失业人口。当7、8月份毕业后,那些仍未找到工作,且继续进行工作搜寻的毕业生,便被纳入失业人群,因此会短暂的推高青年失业率。
16-24岁失业的人群,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大学生。纳入统计局青年劳动力的人群,专科以上和专科以下基本各占一半。并且,高校毕业生大部分是摩擦性失业,一般可在半年之内解决。按照教育部官方数据显示,每年7月1号之前,大约有70%左右的毕业生工作有着落,这当然不仅包括就业,也包括继续升学等,而到年底,即12月31号前,可上升至90%的水平。
按照历史经验数据看,应届生失业占青年失业的比例波动也很大。7月刚毕业时,应届生人数可占青年失业人口的一半左右,但随着后面签约入职,比例会快速下降。半年后,当年毕业生失业人群一般仅占青年失业人群的五分之一。
4月青年失业率达18.2%,但近期多项政策在千方百计的促就业、保就业。因此,接下来青年失业率的走向还得看疫情的控制情况以及政策落实力度。我自己认为,政府的工作力度很大,但走向仍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经济观察网:接下来为解决青年人就业问题,应该从哪些角度出发?
曾湘泉:解决就业难问题,还是需要从供给需求两方面去解决。
需求方面,经济面临下行压力时,企业就会采取缩招等举措。因此为促使岗位需求增加,经济保持一定的增速非常重要。
供给方面也需要调整。青年失业率上升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预期较高。目前,中国制造业容纳的就业人数虽然在下滑,但依旧面临招工难问题。2021年我在青岛调研时,一家2000人的企业过去要通过11家中介公司招人,尽管现在通过一两家公司就够了,但制造业总的还是面临工人缺乏问题。与此同时,在中小企业中,大学生比例仍然比较低。为此,高校毕业生需要调整就业观念、调整就业预期。
与此同时,大学生就业的能力、素质问题也很突出。大学扩招后,设置了很多门槛较低的专业,特别是很多专业,学的全是理论和概念,实践动手能力很差。这些专业其实很难解决毕业生就业问题。
为此,可以采取以下三部分举措——一是在招生环节,各学校要准确公布就业情况和毕业生去向,发布就业质量报告,帮助家长、学生精准选择专业,减少人力资本投资失误;二是在培养环节,高校不能简单地仅关注学历提升,而要强调能力培养,为毕业生打造“能力清单”,构建人才素质模型;三是在政策环节,大力倡导“一减一增”,即压缩管理类、法学、文史哲类招生数量,增加“见习计划”数量,解决学用脱节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