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萧鹏
湖南省湘西州吉首市苗族人麻治家，受外祖母影响，习得一门制作特色小吃的技艺，其创办的麻哥牌腊肉等地方特色食品曾出现在北京大型商超和知名餐饮店，著名歌手德德玛曾为其代言。
按照他的设想，如今的自己应当可以过上平静生活安度晚年，然而因为5年前的一笔民间借贷，不但令他失去了积累多年的实业，而且背负了一生都可能“还不清”的债务。
5年前，为了建设厂房扩大生产，在用完计划的670万元后，麻治家向主动上门提供贷款的高两、谢小芳先后借款总计140万元，月息3%，借期一年。到期后，麻治家没能偿还2人贷款。在他盼着厂房建成后向银行抵押贷款来还旧账时，蹊跷的是，当地银行纷纷拒绝放贷。
紧接着，高两、谢小芳2人向法院起诉，最终麻治家的厂房被当地法院以472万元拍卖。在民事诉讼失利后，麻治家获知所涉140万元借贷资金中有银行贷款。经法律人士指点，自2018年起，他开始实名向当地纪委、公安、检察院等多个部门控告放贷人高两、谢小芳涉嫌高利转贷，最终的结果是不予立案。
针对麻治家借贷的140万元究竟有多少属于银行贷款，湘西州纪委、吉首市公安局、吉首市检察院3家单位分别作出的书面答复均认定存在银行资金转贷，不过，3家单位调查认定的数额并不一致。
近日，麻治家告诉上游新闻记者，尽管拍卖了厂房还债，但他现在仍欠着谢小芳、高两贷款未还清，不仅自己的退休金被用于还贷，还欠着农民工数百万元工资。
“我们是奔着投资去的，借银行的钱周转一下，两三个月就还上了。他现在到处告状，他欠钱还有理了？我们还想告他诈骗呢。”
11月27日上午，贷方高两向上游新闻记者介绍，自己和妹妹是下岗职工，赚钱不易。目前，按照法院的分配，麻治家还差她们100多万利息还有数万元本金没还。“他现在是个老赖，欠着很多人的钱不还，还到处告人家，我都不想理他。”
11月5日，湖南吉首，今年56岁退休在家的麻治家在向记者谈到自己厂房被拍卖时，泪水夺眶而出。/上游新闻记者 萧鹏
1 湘西麻哥扩大生产缺资金面临停工
今年56岁的麻治家告诉记者，工作闲暇之余，他便跟随外祖母学习制作腊肉、香肠、蔬菜制品加工等，“产品质量好、口感佳，系即将失传的加工方法，很快在本地打开销路，在全国市场也很吃香。”
2005年4月，麻治家创办了吉首市麻哥农副产品开发有限公司（下称麻哥公司），经营腊味、山野菜，熟食加工、销售，餐饮服务等。
麻治家介绍，当时场地小，限制了生产规模，“上海、北京、广州、西安的客户来了订单，我无法完成，光2009年11月份的订单都超过亿元，但签不了。”正是这一年，著名歌手德德玛为其产品代言。
麻治家开始考虑扩大生产规模。2010年7月，他向吉首市国土局申请，通过招拍挂，用时三年，最终麻哥公司将位于吉首市峒河办事处五里牌、酒鬼酒大道旁的一块面积约3亩的土地纳入麾下，每亩地价150万元，性质为工业用地。
今年11月上旬，记者实地查看了解到，该地块位于吉首市“东大门”，与当地唯一一家在主板上市的企业酒鬼酒相距约1公里。
麻治家说，在办理了相关手续后，2016年春，麻哥公司的新厂房终于破土动工。按照设计规划，新厂房共有3层，占地1726.44平方米，建筑总面积2332.76平方米。
当年11月初，厂房搭建到一层时，公司原计划用于买地、办手续和基建的670万元花完了，厂房面临停工。
尽管如此，让麻治家感觉充满奔头的是，2016年4月13日，吉首市发改局对麻哥公司年产1000万斤盐菜、10万斤腊肉生产线项目进行了备案。
著名歌手德德玛曾经为麻治家公司产品代言。/受访者供图
2 两姐妹凑齐140万元放贷，食品厂陷债务深渊
麻治家说，正面临厂房停工之际，一男一女来到了麻治家新厂工地，而正是他们的出现，彻底打破了麻治家的创业计划。
他介绍，2016年11月7日前后，工地来了一辆小车，下来一男一女。女子问谁是老板，他回答自己就是；女子问工地是否需要钱？他回答需要。女子介绍，自己叫谢小芳，湘西州永顺县人，帮湘西州经开区放贷，需要钱可和她联系。随后记下了麻治家的电话就走了。
麻治家记得，2天后的中午，谢小芳带领另一名自称高两的女子找到他，说她们都为湘西州经开区放贷，两人是亲姐妹，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高两是组长。“月息3分，100万起开放，只能借一年，满一年必须归还。”
“当时我说要考虑一下，她们说不用考虑，你不要这钱，任何银行都不敢贷款给你。”麻治家说，他开始不相信，在打电话询问了当地某财务公司蔡姓负责人后，对方给了麻治家确切的答复。
对于麻治家的说法，高两并不认可。她告诉记者，麻治家没钱了，通过姓蔡的人主动联系到她，“我们本来是想把钱投到经开区一个项目的，后来我妹妹心软，就把钱借给他了，赚点利息”。
2016年11月21日，麻治家和高两签订借款合同，借款金额为140万元，借款期限1年，月息3%，双方同时约定以麻哥公司正在修建的厂房及土地做抵押，担保人符宗良签字担保，借款目的是用于麻哥公司生产项目建设。
麻治家介绍，其公司收到高两的个人银行卡转账90万元，麻治家私人账户收到37.4万元，合计到账127.4万元，“扣了3个月的砍头息，总计12.6万元”，每月21日是支付利息的日期。
对于麻治家的说法，高两有不同的表述：“我们是借给他140万，有50万是我的，有50万是从我妹妹那里借的，剩下40万是另一个朋友的。他主动说要给我们先付3个月利息。”
麻治家说，为了偿还高两利息，他在2017年2月借高利贷偿还了高两2017年3、4、5月利息合计12.6万元，剩下的钱付了部分农民工工资，“当时我心想，赶紧熬过这段，等厂房建好，拿产权证向银行抵押贷款清偿高利贷。”
2017年7月14日，麻治家再次向高两借款12.6万元，月息3%，并出具借条，麻哥公司作为担保人在借条上加盖公司公章。
不过，麻治家的算盘并不如意。新厂房完工后，2017年7月28日，麻哥公司成功办理了不动产权证书。然而，当他拿着不动产权证书向当地多家银行申请抵押贷款时，却遭到了拒绝，甚至包括与其公司签订了银企合作协议意向承诺贷款500万元的工商银行。
麻治家说，吉首市范围内的几乎所有银行手上都有我欠高两的140万元借条。有几家银行一开始都同意放款，但在最后又不同意了。
贷款不成的麻治家想到从外面拉投资，先后从北京、深圳引来资方，一开始他们也十分看好，尽管麻治家把大部分股份让给别人，但对方到当地考察后第二天就走了。
2018年9月18日，麻治家向吉首市公安局报案，举报高两、谢小芳高利转贷。次月16日，吉首市公安局审查认为不构成高利转贷罪。/受访者供图
3 情急下公然喝药寻短被行拘7日，厂房被低价拍卖
紧接着，更大的麻烦来了。由于贷款到期无法偿还，麻治家面临高两方面频频索债。
2017年12月25日，高两向吉首市法院起诉，请求判令麻治家、麻哥公司、符宗良偿还借款共计1533200元及利息。
此时的麻治家乱了阵脚。
吉首市公安局出具的行政处罚决定书记载：2018年1月29日，麻治家就其公司修建厂房拖欠外债一事到吉首市政府大楼市政法委办公室反映情况，要求市政府给其垫付资金让其支付农民工工资。遭到拒绝后，麻治家偷偷将自己携带的“杀鼠剂”倒入自己喝的茶水杯中，再次要挟工作人员给其想办法解决，并说“政府不能给我解决问题，我就喝毒药在政府自杀”。
市政法委工作人员听后，劝阻麻治家不要有过激行为，并再次答复麻治家政府不能给其垫付资金。麻治家听后将放有“杀鼠剂”的茶水喝入腹中，工作人员发现后，立即将麻治家强制送往湘西州人民医院治疗。
2018年2月1日，吉首市公安局将麻治家从湘西州人民医院急诊科传唤至公安局接受处理，认定其构成扰乱单位秩序，决定对麻治家行政拘留7日。
2018年2月1日，麻治家请求政府垫资未果，在吉首市政府办公室喝药，涉嫌扰乱单位秩序被行拘7日。/受访者供图
2018年2月9日，吉首市法院判决被告麻治家、麻哥公司在判决生效之日起七日内偿还高两借款本金127.4万元及相应利息（利息从2017年5月22日起按年利率24%计算至本金还清之日），被告符宗良对该笔借款承担连带责任；被告麻治家自判决生效之日起七日内偿还原告高两借款本金12.6万元及相应利息（利息从2017年8月22日起按年利率24%计算至本金还清之日止），被告麻哥公司承担连带偿还责任。
麻治家说，由于自己喝“杀鼠剂”后续治疗等缘故，未能及时提起上诉。
此后，高两向法院申请拍卖厂房。2019年4月18日，吉首市法院对麻哥公司名下厂房进行拍卖，评估价为512.27万元（湖南长城房地产土地估价有限公司评估），起拍价480万元。麻治家提出异议称，该拍卖评估价格远远低于定向询价。
麻治家介绍，2018年8月，吉首市法院经向原吉首市地方税务局对涉案房产询价，税务部门认定涉案厂房交易计税价格为884.65万元，不过申请人高两不同意以上述计税价格作为涉案房产的拍卖参考价。
2019年6月15日，吉首市法院作出执行裁定书提到：双方当事人议价不成，且当事人一方不同意以定向询价作为涉案房产的拍卖参考价，本院根据当事人申请，依法委托评估机构为涉案房产进行评估来确定财产处置参考价格程序合法。最终，吉首市法院驳回了麻治家的异议请求。
此后，麻治家向湘西州中院申请复议。2019年9月9日，湘西州中院维持原异议裁定。
在麻治家的强烈要求下，吉首市法院重新委托湖南志成房地产土地资产评估有限公司对案涉厂房重新评估，最终评估总价为785.67万元。
2020年9月24日，该房产最终以起拍价472万元底价成交。买家为一名湘西永顺人。
2020年9月24日，位于酒鬼酒大道旁的吉首市麻哥农副产品有限公司名下厂房最终以起拍价472万元底价成交。买家为一名湘西永顺人。/上游新闻记者 萧鹏
4 高息贷款资金大部分来自银行，多机关调查认定数额不一
麻治家回想起高两姐妹自称为经开区放款，于是，他向当地纪委进行举报。
2018年8月27日，湘西州纪委第七纪检监察室书面答复麻治家：你向高两借款140万元（实际得127.4万）来源如下：张某某10万，谢某某99万（转给你账户90万）、孙某某27.3万（转给你账户27.4万），剩余款项仍存于高两账户当中；经过延伸查询4级账户（6人）发现，140万元借款中有120万系银行贷款，另有20万系个人存款，未发现有经开区相关公职人员参与其中。
2018年8月27日，湘西州纪委调查认定，麻治家向高两借款金额为140万元（实际得款127.4万元），其中120万元系银行贷款。/受访者供图
“高两姐妹拿银行资金出来放贷，已涉嫌刑事犯罪。”在得到法律人士指点后，2018年9月18日，麻治家向吉首市公安局报案，举报高两、谢小芳涉嫌高利转贷。当年10月16日，吉首市公安局审查认为高两、谢小芳不构成高利转贷罪，并向麻治家出具不予立案通知书。
麻治家不服，当即向吉首市公安局申请复议并向吉首市检察院提出申诉、控告。2018年11月29日，吉首市公安局向麻治家出具《不予受理刑事复议申请决定书》，其理由是，吉首市检察院已受理并认为吉首市公安局的处理决定正确。
2018年11月20日，吉首市检察院控告检察科书面答复麻治家，针对高两借给麻治家的140万元，吉首市检察院查明，其中高两自有资金50万元，高两的朋友孙爱民借款40万元，高两妹妹谢小芳借款50万元。谢小芳借给高两的50万元来自2016年11月18日谢小芳向永顺县长行村镇银行贷款的100万元，利率9%。
吉首市检察院控告检察科称，高两借给麻治家的钱中仅有50万元系向银行贷款，50万元8个月的借款利息11.8071万元，8个月银行贷款利息4.5万元，抵减后非法获利7.3071万元。
根据最高检、公安部《关于公安机关管辖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诉标准的规定（二）》第二十六条规定，以转贷牟利为目的，套取金融机构信贷高利转贷他人，涉嫌下列情形之一的，应予以立案追诉；（一）高利转贷，违法所得在10万元以上的，违法所得未达到10万元，其行为触犯《刑法》第175条第一款的，应当追诉。高两、谢小芳的违法所得没有达到立案追诉标准。因此，吉首市公安局不立案理由充分，对麻治家的立案监督申请不予支持。
2018年11月20日，吉首市检察院调查认定，高两借给麻治家的金额为140万元，其中50万元系银行贷款，高两非法获利7.3071万元。/受访者供图
2018年10月29日，湘西长行村镇银行永顺支行出具的证明显示，2016年11月18日谢小芳在该行申请个人经营性贷款100万元，期限1年，利率9%，2017年4月5日结清。
2020年11月，麻治家将“吉首市公安局对麻治家举报高两、谢小芳高利转贷案不予立案”的问题反映至湖南省委第二巡视组，要求立案调查并查清贷款来源。
2020年11月8日，吉首市公安局对麻治家信访事项作出处理意见称，高两借给麻治家的127.4万元，其中99万元来源于谢小芳的银行贷款，剩余28.4万元来源于个人借款，来源合法。根据调查情况来看，谢小芳、高两只获利5万余元，没有达到10万元的立案标准，我局于2018年10月16日对麻治家举报高两、谢小芳涉嫌高利转贷作出的不予立案决定是正确的。
2020年11月8日，吉首市公安局调查认定，高两借给麻治家的金额为127.4万元，其中99万元来源于谢小芳的银行贷款，谢小芳、高两只获利5万余元，没达到十万元的立案标准。/受访者供图
至此，麻治家从湘西州纪委、吉首市检察院、吉首市公安局分别获得的回复中，针对高两借钱给麻治家的金额、借款中的银行贷款金额和获利数额，得到了完全不同的三组数字。
2021年11月5日上午，湘西州纪委信访室工作人员表示，他们将就麻治家的疑问进行了解，并在5个工作日内答复进展。但截至发稿时，麻治家没有收到纪委方面的任何反馈。
同日，吉首市公安局经侦大队民警告诉麻治家，吉首市检察院有其控告高两、谢小芳的全部材料，建议向吉首市检察院了解。
随后，记者陪同麻治家来到吉首市检察院，该院办公室以不宜介入个案为由拒绝了记者的采访，该院第六检察部（控申）在检察院控申科办公室单独会见了麻治家，在未说明理由的情况下，拒收了麻治家准备提交的材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