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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就不能用任正非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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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肖瑶

电话接通,高群书一上来就“抱歉”。

他是为原本给我的电话号码弄错了一位数而道歉,修正后终于在约定时间十分钟后拨通,一口浓郁的北方普通话口音扑过来,让人感到放松。感觉他也放松,尽管我们注定要从紧张的争议谈起。

这些天,高群书不间断地接受采访,相似的意思重复一遍又一遍:“我自己的错误,我一直在承认,因为低成本,因为剧本打磨得不够好,给演员的时间短,造成很多疏漏……我没有为自己辩解过,但骂张颂文和姚安娜,我觉得有点不公平了。”

电视剧《猎冰》的热度和争议,远远超出高群书预期。他本想将此剧做成一部小成本分账剧,但两位主角张颂文和姚安娜自带的热度和话题,以及该剧播出的时间,将围绕它的观众讨论步步推向白热化。

2022年底杀青至今,饰演剧中制毒、贩毒犯“黄宗伟”的张颂文,因《狂飙》一剧持续爆火。而饰演女警“赵友男”的姚安娜,则因“华为二公主”的特殊身份,自两年前出道伊始,就持续面临着争议和质疑。

《猎冰》海报

开播后第三天,高群书在微博发了一篇短文,坦诚阐述了选择姚安娜做女主角的理由,以及《猎冰》紧张的制作经费等事实,澄清了“收华为红包”的网络谣言:“的确是低成本,就是为了做一个简朴的戏。近十几年来最缺钱的戏。天天愁钱。现在还被骂成被资本绑架。冤呐。”

《猎冰》确实是个不太富裕的剧组。剧中粗粝的布景、道具和质感,让不少观众感觉回到了1990年代的小成本警匪剧。

其实,返璞归真、纪录片式的尘土味,一直都是高群书的个人风格。“其实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缉毒警察到底是怎么工作的,你知道吗?”高群书说,“我自己的警察朋友看了都给我发消息说,演得特别好,特别真。”

自1995年以来,曾是新闻记者的高群书采访过许多警察和几十个大案,“大多数警察的工作常态,就是很琐碎的,天天开会,出去摸排”,就是剧中呈现出来的那样,很多网友却觉得平淡。

“我的创作方法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每次我有作品出来,都会被骂。”但高群书认为自己已能坦然面对。“换句话说,有讨论度说明看的人多,我是这么理解。”

从国产反黑第一剧《征服》,到“近十年来最好的谍战片”《风声》,从1990年代开风气的警匪纪实电视剧《中国大案录》《命案十三宗》,到后来进军商业片的《东京审判》《西风烈》,高群书,这位一度被誉为“中国最会拍警匪片”的导演,从“野路子”里走出来,立誓要带着这股野劲儿走下去。

接住质疑

第一次见姚安娜的时候,高群书把它当成一次面试。

“面试这个人是不是有那种所谓的富二代习气,能不能吃得了苦。”那时候,《猎冰》原本还打算只做成一部小成本分账剧,预算不多,吃穿用度都得省,尤其是对缉毒警察这样的角色而言,女一号必须不怕脏、不怕苦。

见面时,姚安娜素颜,短发,穿一件黑色短袖,带了一个经纪人。三人在公司楼下吃了一顿饭之后,《猎冰》的女主就定下来了,成为全剧第一个定下来的角色。

姚安娜饰赵友男

高群书看中姚安娜身上那股“朴实、利索”的劲儿,她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富二代的娇气和多事儿,“很干练,没整容,也没什么毛病,没受过‘错误’的表演训练,我觉得这都够了”。

但很显然,观众觉得还不够。第一集刚播出,姚安娜饰演的“赵友男”乔装打扮进入毒窝村踩点摸排。因为这场戏,姚安娜受到了铺天盖地的嘲讽与质疑。

其实拍摄那场戏时,一看到姚安娜的扮相——粉色上衣和黑色皮裙,戴金色假发,高群书心里一紧,“说实话我都有点于心不忍”。

但姚安娜一句话没说,“因为她演的确实是一个比较低层次的小姐”。

《猎冰》片段

进组前,姚安娜和剧中其他警察一起,提前到派出所刑警队体验生活。但开机后,高群书觉得她的动作还是不够标准,就又请了一位特勤局的退役教练专门训练她,像新兵一样练基础功,每天八小时,全程录像。

姚安娜在剧中有大量奔跑和追逐,这也成了网友集中吐槽的一点。高群书说,当时本来请了替身来跑,“但替身跑得还没她(姚安娜)快”。

《猎冰》片段

高群书也尝试找过几个“流量演员”,但一个都没谈成,“因为他们都做不到两点:提前一个月体验生活、拍戏中间不许离开剧组”。

剧开播后第三天,高群书发了那条微博,用两千多字详述了《猎冰》这部剧的来龙去脉。剧本是他以前认识的一个南方周末记者写的,刚开始有点粗糙,拿到手后,高群书前前后后改了七八年才开始投入拍摄。

从作品里,很多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真诚。

可更多人觉得,仅有真诚,还不太够。对《猎冰》的批评和吐槽依然层出不穷,到大结局这天,风口浪尖上的姚安娜发文回应自己面临的争议:“接受善意的批评与建议,尊重所有的喜欢与不喜欢,来日方长,相信小赵会褪去青涩,小姚也会继续成长。”

高群书给姚安娜的演技打及格分,“不能说多好”,但“对姚安娜来说,更重要的是她怎么成为一个警察,而不是成为一个演员”。

这与张颂文的表演理念不谋而合,角色和人物的性质大于一切,大于技法和理念,甚至大于整个故事的宏旨。

张颂文饰黄宗伟

张颂文不是高群书邀请来的,而是看到剧本后,主动要求来演“黄宗伟”的。那个时候,张颂文已经拍完了《狂飙》,已有大半年没进组,打算休整一段时间。年底,《猎冰》在海南杀青,留在当地剪辑完成后,高群书去横店探班张颂文。那时,张颂文正在拍另一部剧《孤舟》。

时值《狂飙》刚好开播,高群书探班回来不到一周,张颂文就忽然火得一塌糊涂。“网上全是他,去他家里他也做了好多防护,各种狗仔偷拍。”

高群书早就意识到,这已经是一个“制作”而非“创作”至上的时代,前者意味着多方牵绊与拉锯,意味着诸多不可控的偶然与意外,有好的,也有坏的,无论如何,流量和热度,是创作者没办法预料及控制的。

“我拍戏用过农民,用过警察,为什么就不能用任正非的女儿?”高群书惯用非职业演员是业内闻名的。在过去,这份嗅觉与直觉也常常带给他正面反馈。

2008年的犯罪电影《千钧。一发》里,饰演主角“老鱼”的马国伟,就是哈尔滨一名真正的派出所民警。而凭借“老鱼”这一角色,马国伟获得了第11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男演员奖。2012年用全素人拍摄的电影《神探亨特张》,则成为了当年金马奖最佳剧情片。

全素人电影《神探亨特张》

高群书喜欢非职业演员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独特气质,他将其形容为一种“不可重复性”,会“让你想不到下边怎么演”。

而他没直说的是,更多时候,这能为一部本就经费紧张的剧省下不少资金。

《猎冰》的制作经费“还不及一个二线演员的片酬”,高群书隐晦地同我解释,几乎是带着一种半自豪的语气。因为他知道,缺钱,对自己而言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

高群书总是不惧在设施简陋的环境里讲故事。

2000年拍《命案十三宗》的时候,21集加起来成本只有100多万,高群书自己也是在卖出去后才拿到酬金。播出后,该剧却在北京台突破了16%的收视率。

对高群书而言,没钱,反而意味着断了退路,逼着创作者去专注于演员和表达,而不是过度关注灯光、摄影机、居住条件等等。拍《命案十三宗》的时候,他跟摄影师说:“你把这个人、这个事给我录下来就行了,别费那些劲。”

24年后的《猎冰》也有这样的感觉。不少观众评价,这部剧有一种看纪录片的粗粝感,简陋的置景和道具,朴实直白的运镜,毫无炫技痕迹的对白和构图,恍惚间有些像20多年前的《今日说法》。

《猎冰》剧照

但终究这时候已经不是21世纪初了,观众评判的角度,大众审美的维度,网络舆论的尺度,都在发生变化。

高群书眼里的真实,在环境的变化下,来到了一个不得不向内看的处境。

重看“真实”

用高群书自己的话说,他不是那种靠“吸收西方文艺大师作品”成长起来的导演,而是先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然后才开始拍电影。

成为一名导演之前,高群书做过记者。他在河北大学里学的是新闻,1986年毕业后,没能去成《人民日报》和《河北日报》,最后被分配到了石家庄广播电视局。那个时候,新闻系毕业生最好的去处就是党报,“没文化的人才去电视台”。

那是一个影像还不够发达的时代,但这偏偏成了高群书呈现社会的方式。

高群书 

他在电视中心里拍新闻,也拍专题片和电视剧。那是一个开放和流动的时代,新的文艺思潮不断涌入,高群书心里躁动,不愿意天天待在单位报道一些重复的题材。他更喜欢到音像科去看香港录像带,它们构成了高群书的“导演”教育。

在广电局待了一年后,高群书辞职了。1994年,他和当时在河南电影制片厂工作的朋友陈胜利合作拍警匪纪实片。两人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去公安部门和底层民间采访,拍出来一部《中国大案录》,开创了中国纪实警匪纪录片的先河。

那是一个警匪剧极其繁荣的年代。在官方支持下的警匪剧,天然具有直面生死和人性冲突的魅力。1995年,高群书采访了几十个公安局局长,经常听到同一句话:“在中国,只要领导重视,没有案子破不了。”

但若不经过整体的、体制性的摸排,许多案子就容易变成悬案,留下迷雾与想象的空隙,赋予艺术发挥空间。

“中国的犯罪是很特殊的犯罪。”高群书后来总在采访里说。犯下“穷凶极恶”罪行的人,也许就是你我身边的普通人。

1999年拍《命案十三宗》的时候,高群书整天泡在看守所,采访了13个杀人犯。面对面坐着的时候,高群书完全感觉不到对方是杀人犯。

《命案十三宗》剧照

高群书采访过的一个工地工人,因爱上的一个小姐对他冷淡,争执之下抄起水果刀在小姐身上连捅了14刀。高群书从那时起发现,很多犯下极其凶残罪行的人,就因为小事杀人,可他们就是个普通人。

毒枭、涉黑者,高群书都采访过,“谈起他们的父母、儿女,痛哭流涕”,那都不是演的,高群书感受得出。这种人性的多维和反差吸引他。

到后面塑造中国黑道大哥第一人刘华强这一角色,他也是按照这种“普通人”的逻辑去刻画。高群书围绕原型进行了大量细致的采访,“以我们自己的生活经验,绝对想象不出这个人物”。

《征服》中的刘华强

“如果说我拍的东西都不真实了,中国导演很少能有拍得真实的。”高群书说完,我说,这句话做标题很带劲。他立刻支持,“那就做标题”。

我逮住这个轻松的空当追问他:围绕两位主演的期待也好,质疑也罢,从导演视角看,这份超出预期的争议和热度,给《猎冰》带来的影响,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高群书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我觉得没法判断,不好说。”

回到“精神病院”

其实,高群书是习惯了批评的,也习惯于用一种消解的、调侃的态度去回应各种批评。“我拍的每一部戏刚出来的时候都有人骂,你(们)不觉得吗?”他在电话那头笑。

觉出我的大致年龄,他又补充道:“等你们看到(那些作品)的时候都是后来了,都在说这是中国十年来最好的一个谍战片,但当时刚出来的时候,很多人骂它(《风声》)逻辑稀碎。”

《风声》剧照

2023年11月,高群书执导的电影《刀尖》上映后,争议声也不绝于耳。那是一部民国谍战片,高群书觉得,很少有观众完全理解自己的表达,就算是剧组内部的人,也没人完全明白那段真实的历史。“后来,我觉得不接受就算了,那就别接受了。”

对于差评,高群书看上去总是在回应,在解释,即便有些东西其实并不需要那么清楚。但当你听到他说话,你会发现他更多时候温和,轻轻叹口气,笑一笑,“随他们去吧”。

对于故事,高群书还是与张颂文一样,忠于甚至是仅仅忠于自己的感受和嗅觉。在机场偶遇《刀尖》这本书并被它深深吸引时,高群书完全没想过,“原著麦家+谍战题材”的组合,必然会导致观众不自主地与20年前的《风声》作对比。

“虽然感到莫名其妙,但也只能接受”,在高群书看来,《风声》如果在今天上映,也一定会招致批评的,只是那时候互联网和发表评论的渠道不如今天这么全面。

高群书还是尝试辩解:“我已经拍了一部《风声》,为什么还要拍一部呢?”

当年《征服》火了之后,高群书的电话被打爆,也是叫他去拍警匪片,拍孙红雷,高群书一个没答应。

《征服》剧照

他曾在采访里说:“我这个人性格分裂,一面是悲观主义,一面是理想主义。”既想好好拍电影、讲故事,也想绕开那些商业和工业的复杂规则,坚持低成本也不影响讲好故事。

戏剧导演牟森曾问高群书一个问题:想做大师还是巨匠?高群书回答:“想做巨匠。因为巨匠是为人民服务的,大师是为自己服务的。中国不缺大师,就缺这些工匠。”

既贴近人,又一定程度与人群保持距离,这亦是高群书的“分裂”之处。

就像那个他用了很久的微博名字,“他回精神病院了”,他用这个账号在微博上天天关注社会热点和议题,关注贵州六盘水巨额欠债、证监会的罚单、哲学家和网红之间的言论交锋……除了偶尔的宣传与影评,完全看不出这是个导演。

对高群书而言,现实就是艺术,现实越真诚,艺术越真挚。

一解释起这个网名他就乐,“外边的世界太乱了,只有‘精神病院’是安静的”。他指的是现在乌烟瘴气的网络环境,“精神病院”则指某种自我坚守、自我留存的密闭空间。

可网络又是他某种程度上赖以生存的地方,尤其是微博。“我们现在要看一些真实的社会事件、社会人物靠什么?只能靠微博了。”

高群书微博名称:@他回精神病院了

高群书身上,有着与张颂文相似的江湖气,通俗一点来说,就是“接地气”,怎么真实怎么来,“现实主义”在他们那儿就两个字:现实。没什么宏大深沉的主义,没什么刻意为之的诗性。

对真实的体感被时代一次又一次锤击,但高群书至少坚持一点,那就是“人人都能成为一个好演员”。他看重的不是专业化的训练和理论,而是一个人对真实的诚挚感受。

“真听,真看,真感受”,就这七个字,无他。

 

责任编辑:梁斌 SF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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