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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石:苦难经历是笔宝贵财富 褚时健精神让我振奋

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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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王石:40年的改变

文/王石

1999年,48岁的我辞去万科总经理之时,还面临着很多精神上的困惑。

对我而言,那是不同寻常的一年。经历了16年的创业生活后,万科已成为房地产业上市公司中的第一名;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又让我有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为了给新的总经理和他的团队留出成长空间,我有意识地疏远,开始频繁地登雪山;从中城联盟开始,我的一部分时间和精力放在了万科之外,开始从事各种社会活动。

回想起来,之后的那几年我实际在解决一个自己的问题:是不是要一辈子做企业?而内心更深的疑问是:“商人对社会有价值吗?价值是什么?”

改革大潮中的商人角色

从商以后,第一次扭转我对商人“暴发户”“唯利是图”等不良印象的,是日本企业的产品。1984年万科开始进口日本摄录像器材,我接触到索尼松下等公司对产品和售后服务的态度后,对它们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尊重。

后来有一次,我自己的一台在日本购买的数码相机不小心被海浪浸湿,返回日本原厂维修。得到的反馈是,维修费和新买一台的价格差不多。我决定买一台新的,但日本厂家的维修师傅却建议我修,说每台机器都有它自己的生命。相机坏了,就好比一个人生病,你治好它,生命就得以延续。当然也可以重新买一台,但那是另一个生命了。

我立刻同意修,他们视产品如生命的姿态和精神,深深震撼了我。

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之前的那段时间,人们有一种改革会中断的担心,不知道经济特区将往哪儿走。之后越来越明确了,就是搞市场经济。之后,我又看到中国改革大潮中,商人阶层扮演的角色变得略微重要,而我所做的这些事,不管喜欢不喜欢,确实是在中国社会发展进程中扮演了这样的角色。

1998年末,我和胡葆森、冯仑在亚布力滑雪。当时我已决定辞去总经理的职务,他们两人也知道。他们就给我提议,意思是你辞去总经理之后有大把时间,能不能成立一个行业组织,把万科的经验带到其他企业当中。这是中城联盟(中国城市房地产开发商策略联盟)的源起。

1999年12月2日,中城联盟正式成立。实际上,这个联盟所联合起来的,是一些城市化、规范化、对自己有要求的房地产公司。当时房地产业发展很快,有很多不正之风。成立这个组织,有几个目的:第一,提出要做有良心的发展商,自我规范;第二,提出要互助,因为很多企业在发展中遇到困难,比如需要贷款的时候贷不到;第三,提出联合互补,比如一个项目比较大,一家做不下来,就大家联手一起做。

对我和万科来说,当时是抱着为社会做贡献的态度来参与的。我是第一任轮值主席,时任《万科》周刊主编单小海是中城联盟的第一任秘书长。

半年后,我们在上海发起“新住宅运动”论坛,除了开发商联盟,参会的还有张永和等著名建筑师,茅于轼、汪丁丁等各界学者,建设部房地产司司长谢家谨等官员,以及超过100名记者,可以说盛况空前。有媒体评价说,这是中国房地产行业第一次发出市场化宣言,也是中国商人群体争取自身地位的一次尝试。

苦难经历是笔宝贵的财富

在那次论坛上,冯仑和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副院长张维迎有一次著名的隔空谈话。张维迎教授令人意外地开火:“中国的开发商90%都是骗子,其中30%是大骗,30%是小骗,30%是在不自觉地骗。”冯仑提出质疑:“为什么IT企业烧钱是高科技的高尚行为,而房地产商的赚钱举动就是奸商?”

我当然不认同张维迎教授的极端说法,虽然他也对我说,万科属于那个10%。实际上,他不仅对房地产商,对整个商人群体都没有什么好看法。这是一种很有代表性的态度,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企业家群体的现实处境。而我,一个内心对商人身份有所疑惑的企业家,在为改变这种境况而挣扎。

民营企业家的社会地位不高,如果经营出了状况,其困难处境可想而知。这么多年,似乎成了习惯。那几年,我常常去探监,看望因经营出了问题而锒铛入狱的企业家。第一个去看的是南德集团的牟其中,后来又陆续看望了玉溪红塔褚时健、德隆系唐万兴、东兴集团兰世立。耐人寻味的是,探望牟其中时,是当时的湖北首富兰世立陪同;多年后,同一座监狱,我又前往探视了身陷囹圄的兰世立。

那时候,我和这些企业家都没有生意往来,也不是私交很深的关系。想去看,用“物伤其类,兔死狐悲”来形容是准确的,实际上就是身份的认同。既然是同类,在他们出了问题,处于逆境时,我关心这些企业家不也就是在关心自己吗?你怎么知道你不会经营出问题呢?再说,即使犯了案子锒铛入狱,服刑后也可以重整旗鼓再出发。有远大志向的人,苦难经历是笔宝贵的财富。

这其中,最让我振奋的,是褚时健厂长。我第一次到云南哀牢山的橙园去拜访他,是2002年。他当时74岁,刚开始重新创业,兴致勃勃地给我描述六年之后挂果的情况。十年之后,他创建的褚橙就像当年打造的红塔卷烟一样闻名遐迩,一橙难求。消费者热捧褚橙不仅是因其品质上乘,还在感受褚时健先生逆境中再创辉煌,变不可能为可能的精神!

商人应“以天下为己任”

中城联盟成立不久,一位叫陆铿的企业家会员给我写了封信,他谈到房地产在城市发展中的作用,企业家应该如何看待自己的社会地位、社会责任等等,对我触动很大。

陆铿是一家新加坡背景、在沈阳注册的企业——华新国际的董事长。我跟他聊,才发现他是民国一位大企业家卢作孚的孙子,又因此深入了解到卢作孚的经历。

卢作孚是搞长江航运的,抗日战争中,他倾尽自己企业的全部力量,调动整个船队,从日寇占领的江浙一带,把工厂设备、战略物资往大后方的重庆、四川运,为国家做贡献。这样的家国情怀,实际上超越了商人以牟利为主要诉求的局限性。

知道卢作孚的故事之后,有一种心里终于有底了的感觉。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妄自菲薄,不要跟胡雪岩比,不要跟山西商人比,而应该跟卢作孚这样的商人比,这样就会觉得有希望。

2004年,我去无锡游访梅园时,参观一座反映荣毅仁家族创业历史的小型博物馆,知道了荣宗敬、荣德生创业的故事。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上个世纪初他们对未来规划的胸怀和气魄。荣家当时向政府提出过一个叫“沪苏无”的概念,也就是把无锡、上海、苏州规划为一个城市圈,用京浦铁路连通,这和改革开放之后提的“苏锡常”经济圈何其相似。让人很感慨,如果不是日本帝国主义入侵中国,中国的现代化腾飞至少早半个世纪。

荣家是搞面粉、搞纺织,并不是搞房地产的,但他们按照“沪苏无”的概念,在无锡圈了一些地。在当时看,都是根本没人去的荒山野岭。现在再来看,都是“地眼”,是最好的地。参观梅园时,原来以为这是1949年后政府把荣家的私家公园充公了,或者是他们捐献出来的。听了讲解才知道,20世纪30年代建的这个梅园,一开始就是给公众建的。他们当时并不能说已经非常富有了,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公共意识和公益行为,显然比我们这一代企业家要做得更自然、更纯粹。由此就能看出,我们这一代企业家,还没有达到他们那一代民族企业家的水平。在他们那一代人身上,能够看到中国优良的文化传统。

2005年荣毅仁先生去世的时候,《中国企业家》杂志找我约稿,我写了一篇纪念文章,题目叫《梅园忆荣公》,写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后来听说,荣家后人挺欣赏那篇文章的,其实是我参观梅园后的真实感受。那时候万科已经是中国最大的房地产商,但我觉得自己的认识水平还没有达到他们提出“沪苏无”的那种高度。他们是儒家文化熏陶出来的,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

要做一辈子的事业

看西方的资本主义史,尤其是资本主义思想史,提到工业革命中商人的角色。像福特、洛克菲勒等19世纪末崛起的那一代商人,按照现代工业模式所组织的生产,无论是炼钢、炼油、修铁路、造桥、造车等,显然都对社会进步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而且那一代商人创造财富之后,家族的很多钱财都用于建立慈善公益基金,像洛克菲勒基金在中国建的协和医院,至今都是最好的医院。

美国、日本的商人都经历过地位低下的阶段,但这个阶段过去之后,就赢得了尊重。不仅仅他们的产品受消费者欢迎,而且倡导了新的生活方式,企业文化也对社会有所推动。日本“二战”之后的发展,靠的主要就是工商业者,他们成了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

纽约的洛克菲勒中心门前有一座阿特拉斯的雕像。这座雕像落成于1937年,当时,企业家精神这个概念在西方也是刚刚提出不久。托起天堂的巨神阿特拉斯,是纽约企业家的自我期许——“我们就是承载美国经济与社会的巨人”。从那之后,美国社会建构起了一套有关企业家的英雄叙事,正是这种英雄叙事和道德勇气,才使得美国企业家勇于承担社会责任,积极投身到各种公益事业中去,并赢得社会尊重。

应该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接受了商人/企业家的身份,认定自己这一辈子就做企业了。既然要做一辈子,就不能看不起它,不然怎么把它当作一辈子的事业来好好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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