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哈哈哈哈的自由人生
过蝈 | 文
“香港四大才子”中的倪匡也走了。
“香港四大才子”——金庸、倪匡、黄霑和蔡澜,只剩蔡澜一人。且不说倪匡在小说上的成就,单说他这个人——爱好美食美酒美女,一生性情洒脱,有无数好友,连自传的书名都叫做《哈哈哈哈》。活得如此率性通透、真实自由,真是一个可爱的人。
蔡澜是这么写他的:倪匡的生命中,有很多时代。像毕加索有蓝色时代、粉红色时代,而倪匡有木匠时代、HIFI时代、金鱼时代、贝壳时代、情妇时代和移民时代。每一个时代,他都玩得尽心尽力,直到成为专家为止。但是,一个时代结束,就从不回头;所收集的,也一件不留。这就是他的个性。
倪匡个人生命里有很多“小时代”,这些“小时代”又聚集交汇而成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港台文化欣欣向荣的“大时代”。“大时代”里的名字还有:金庸、古龙、三毛等等……人们伤神痛惜,这不仅是作家们的离去,还有一个自由时代的远逝。
作为一个80后金庸古龙倪匡粉,那个群星闪耀的时代,曾照亮过我的青春;那个时代崇尚的自由和侠义,深刻地影响过我的价值观。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这些观念似乎变得过时和落伍。就像我00后的亲戚说,倪匡的小说很过时,科学信息量太少、构建的世界观不够宏大。00后们大多是硬核科幻爱好者。
但我还是很喜欢倪匡。喜欢他构建的世界,如此自由奇异。自由,也是他个人的魅力,更是那个时代的包容底色。
倪匡的生平事件,别的文章大多写过了,我更想写写他的作品和笔下人物。因为他的人物很有意思,魅力十足。
据说曾有一个卫斯理的初中生粉丝见到倪匡本尊后,伤心大哭。因为倪匡弥勒佛一样的容貌把粉丝心中卫斯理帅气潇洒的形象给打破了。
这则传闻也说明,倪匡笔下的人物深入人心,人们已经爱上了虚拟的主人公。这些主人公和他一样潇洒率真,至情至性。是自由赋予了他无尽的创造力,自由即创造,生命即创造。
倪匡式的自由,我归纳有三点:类型自由、想象自由、性情自由。这三种自由层层递进,丰富又通透。
|倪匡撰写的科幻小说
类型自由——从科幻到奇幻
据说倪匡是“有汉字以来写字最多”的人,他不仅高产,而且所写类型之广博丰富,令人咋舌。他写纯文学、科幻、奇情、神怪、推理、文艺、杂文、剧本、文艺评论、时政评论、剧本等等,光笔名就有卫斯理、魏力、岳川、洪新、危龙、沙翁、衣其、倪裳、阿木、九缸居士等。
他甚至还把养鱼、收集贝壳都写成了论文,有模有样,有板有眼。他的生活就是写作,写作也是他的生活,二者不可分割。
因为多产,他的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好的很好,差的很差,良莠不齐。其实职业作家,就是靠作品生活。名字代表销量,那就赶工多写一点,无可厚非。倪匡最著名的科幻作品就是《卫斯理》《原振侠》系列。这些科幻作品,科幻只是引子。他的小说更偏向“传奇故事”,也开启了当今流行的另一个文学品类——奇幻文学。真正的科幻迷不是倪匡的受众读者。对着他的小说字字推敲句句较真你就输了。
网上流传一则段子:
倪匡写《地心洪炉》时,他顺手写到卫斯理在南极,遇到一只白熊跑来。
有读者于是写信骂倪匡说,南极没有白熊!南极只有企鹅!
倪匡在其专栏上用大字写道:某某先生,一,南极没有白熊,二,世界上没有卫斯理。
读者气笑,回信两个大字:无赖。
最后金庸出来圆场:原来南极是有白熊的,现在没有,因为给卫斯理杀掉了。
科幻小说的传统有软硬之分。比如刘慈欣的《三体》属于硬科幻,它对物理、科学有严谨规范的阐释;而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则是软科幻,更注重人文关怀和人性思考。
倪匡的作品也属于软科幻,它是给枯燥的工业生活中百无聊赖的普通人看的,充满了爽感。他对人物的塑造十分准确,非常符合当时大众流行文化的口味。
比如,卫斯理——拥有一家跨国公司,帅气多金又专一;他比福尔摩斯还神通广大,结识三教九流、红白黑道通杀;又是西方式超人,和国际警察联手破案,对外星人施予援手;他周游列国,精通多种语言,学识渊博,善用最新科技,充满了好奇心和探索欲;更重要的是,他有情有义,充满侠义之心,他交友广阔,有不少外星人朋友。
而倪匡笔下另一位主人公原振侠,是个相对“接地气”的“普通人”——原振侠的定位是个中产医生,他也是巨富卫斯理的好朋友,他住在医院提供的高档公寓,有自己独特爱好的古典乐和红酒,跟卫斯理相比,他显得温和普通,没那么有钱。但他的桃花运很好,和不同的美女产生爱恨交加的情感纠葛,有半魔半仙的宇宙女巫,有某秘密组织女成员,甚至还有最后和外星人私奔的女将军。他的女朋友都是又有钱又有来头的。
卫斯理定位的情感是友谊,原振侠定位的情感是爱情。卫斯理针对的是男性读者,而原振侠则针对女性读者。倪匡的作品简单、纯粹又通透,但科学、逻辑的不足也是他作品的硬伤。当主人公卫斯理历经上天入海、外来太空、轮回转世等等一系列事件后,最后解密只是归因于外星人,确实让很多读者大失所望。
倪匡所写的是流行文学,流行文学的生命周期短暂,这些小说多写于七八十年代,当时的科技力量仍在萌芽中。2000年以后,科学突飞猛进,航天科技、互联网、人工智能、生物基因等有了飞快的进步和发展, “外星人”的解释显得更加牵强过时了。
虽然不科学,可是真好看。因为普通人对有没有外星人这回事并不在意,但是对人与人之间的爱和友谊,却十分能够与之共情。
想象自由——叛逆大胆文风奇诡
倪匡的小说可谓《世界奇妙物语》,轮回转世、天书异宝、将头血咒、地心空间等等充满了神秘学的奇异魅力。但他的想象不止于脑洞大开的情节设计,小说中的追问也十分深刻毒辣。
其中最著名的故事,莫过于卫斯理系列的《头发》。故事是这样讲述的:
人类是被外星人利用科技制造出来的,在不断的进化发展过程中,人类逐渐消除了原有的邪恶意识和观念,并能够利用头发控制思想光束随意离开肉体,来实现永生。
但在漫长的发展演变过程中,人类却挑战统治阶级权威,犯下了沉重罪孽,于是在被去除了头发后被放逐到地球上来,被剥夺了永生的权利。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外星人统治阶级派了四个人到地球上来,并告知只要人类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就带他们返回故乡。这四个人分别是穆罕默德、释迦牟尼、耶稣、老子,来到地球的方式是将他们的灵魂传送过来,附在人类婴儿的肉体上,与人类共同成长。
但是结果却是失败的,他们也向上级组织表示人类根本无法被拯救。
卫斯理在故事中质问四大教祖、舌战群儒、痛斥其虚伪。这样的观念在我们看来实属离经叛道,但或许就是这份叛逆,成就了倪匡不拘一格的文风和令人惊喜的创意。这么叛逆的小说,放在今日不知会有何巨大反响,当下很多小说,语言情节更加奇诡,但思想观念却十分平庸空洞。
倪匡的想象力,令人称奇,格局磅礴,文风奇诡艳丽。原振侠系列中有一个故事叫《巫艳》,讲述了原振侠和女巫玛仙的爱情。故事从海地的黑巫术开始讲起,叙述了恐怖如鬼怪又智商超群的畸形少女如何蜕变为美艳绝伦的宇宙女巫,并和原振侠产生了爱情的故事。
相比卫斯理,我个人更喜欢原振侠。因为原振侠比卫斯理更有“人味儿”,爱情戏也更多。在科幻的外衣、巨大的脑洞下,原振侠依旧为人世间的情感烦恼、伤痛,一个中产医生游走于政治权贵、各类宇宙组织之间,和当下网络文学中的逆袭文有点像。只是原振侠没有逆袭什么,他藐视权贵,清高自诩,总在无意中破获了不少宇宙大案,凭借实力,他自由地做着自己。
| 李纯恩、金庸、蔡澜、倪匡1991年同游日本
性情自由,创造即生命
不论是卫斯理还是原振侠,倪匡的软科幻更受我们普通读者的喜爱。他的小说,实则是披着科幻的武侠小说。我们最喜欢的,并不只是他脑洞大开的情节设计,更是书中人物重情重义的侠义之心。
侠义之心,是一种朴素的江湖气,十足的感性。这和作者的性格密切相关,倪匡本人也充满了江湖儿女的侠义风范:
他和古龙、金庸、三毛都是好朋友。金庸去世时,倪匡写下悼词,他说是自己写得最好的文章。在古龙的葬礼上,他和三毛失声大哭,为生前好酒的古龙买来48瓶的XO,把每瓶酒都打开只喝一半,剩下的48个半瓶,陪着古龙下葬。
他代笔给金庸写《天龙八部》,把阿紫的眼睛写瞎了,因为他不喜欢阿紫。金庸回来责怪他,怪他动了故事中的人物。倪匡却说:“你说过人物不能死,我做到了。江湖人物嘛,总会有受伤的。”
他和黄霑、蔡澜三个人搞过一台大名鼎鼎的节目《今夜不设防》,节目里三个男人毫不避讳,抽烟喝酒,时不时讲讲黄色笑话,张国荣、张曼玉、林青霞、成龙、王祖贤……当时的顶流巨星都来过,话题无所不包,八卦自爆。
他热衷搜集贝壳,甚至为追求一枚贝壳宁可节衣缩食,当贝壳越积越多,他甚至在住所附近租了一个单元用来放贝壳,其中不乏“活化石”的珍贵贝壳,直到某日金庸提醒,他才一下惊醒,将手上6000多枚贝壳悉数出售。
他肥肥胖胖,倒也客串过不少电影电视剧,在卫斯理的故事里演作家自己,还和自己儿子谈过恋爱的李嘉欣演对手戏、在僵尸片里演抓鬼的道士。
他的人生,和他笔下的人物非常相似:率真洒脱,至情至性。似乎有无尽的爱和乐趣,从他圆滚滚的身体内流出,不留遗憾。一生都有如赤子、少年、侠士。
倪匡,生命即创造
我喜欢倪匡的人生,他充满了浪漫的江湖气息。江湖气,是当下人们所不屑的。人们越来越理性冷静,小心翼翼不敢试错。一味追求正确,这样只会让创造力式微。
倪匡的一生充满了创造,连生命本身都成为他的作品。与之相似的还有一个明朝中期的苏州古人——沈周,他一生田园书画,诗文人生,在书法、绘画、文学都有着巨大的成就,他也获得了丰富自由的人生。
他们的身上都拥有着无尽的创造力,那么创造力来自什么呢?
创造,需要最大化地开采自我。看倪匡的一生,没钱的时候埋头做苦力,有钱了钻研爱好、“玩物丧志”。而沈周的一生,不商不仕,把自己定义为农夫。他们始终尽情地做着自己,爱好广泛、至情至性,自己就是丰富的矿藏。
创造,还具有“聚集”效应。倪匡的身边是香港四大才子,他们写武侠、拍电影、写广告、写歌词,才子与才子间的碰撞、聚集、花火,聚合出巨大的能量。再如沈周,他也是喜好社交、交友天下,家里经常举办雅集,在他的召集影响下形成了日后闻名全国的“吴门画派”。创造不是个人孤独的修行,而是集体的风暴。
最重要的,创造需要宽松自由的土壤。倪匡的创作周期,正好处在香港文化发展的黄金年代,这是一个超级繁荣周期,容错率高,明星辈出,他的才华与勤奋在时代高速发展的红利下,收获了巨大的成就,和他的付出形成了正向反馈。沈周也生活在明朝的上升期、苏州恰是当时全国的文化经济中心,他的才华也被更多人看到和认可。个人成就和时代趋势紧密相关。
再看今日之香港,黄金时代业已落幕。连多年低调做公益的张学友都深陷“爱国风波”,遭遇网暴、被黑得莫名其妙。网上偏见、戾气如此深重,令人不解叹息。人们在互联网上行使各种“自由”,但一些人的“自由”,却成了另一些人的地狱。在这么一个看似自由又动辄暴力的当下,创作者们已经不敢去发挥创造了。
《SIR电影》里有一句话写给离世的电影人罗启锐,这句话也非常适合倪匡:人间不过是你的寄身之处,银河里才是你灵魂的徜徉地。
作者:个人公号,过蝈的小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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