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九派新闻
女生本是应聘去做发型模特，结果被“理发师”剃光了后脑勺所有的头发，还被拍摄了视频在网络传播甚至售卖。
日前，一名受害女生将自己的经历发布社交平台后，引发了广泛关注。随着更多有类似遭遇的女生站出来控诉，一个隐秘的产业链浮出水面：他们以招聘发型模特为幌子，诱骗女生拍下剃头的视频，然后通过付费制的网站、视频平台向观看者兜售“理发师”给女性剪发的视频、照片和女性的发束，“作品”动辄数百元，入会门槛更是上千元，网站浏览量还不低。
九派财经采访到了几名受害女生，她们告诉记者，自己都是在看到网上的招聘信息后，参加了发型模特的应聘，结果被安排签订了一式一份的协议，最后在隐藏在公寓楼里的“工作室”里被拍下剃头的视频。后来才发现，自己剪头发的视频和头发，竟然被放在一些网站和平台公开售卖，满足一些网友的变态癖好。
目前，已经有多名女生选择了报警。有女生告诉记者，此事在她们心中留下了巨大阴影。
【1】女生应聘发型模特，“半个脑袋都被剃空”
“你被坑了，这个是变态，卖剃发视频的。”直到网友提醒付平，她才意识到两天前接触的男女，不止贩卖头发这么简单。
11月12日，付平在某发模群看到一则发型模特招募信息：剪短发，报酬500-1500元，要求模特头发长度最少过胸，最终价格面议。发布信息的微信用户名为“新发型设计工作室”。
付平曾经有过做发模的经验，又正好想剪短发，就添加了对方的微信。“新发型设计工作室”告诉付平需要拍摄剪发视频，和付平约定好13日下午4点见面，要求付平带妆前往。
约定的地点在武汉市积玉桥附近的某公寓楼内——这里是一个小房间，在公寓楼里昏暗的走廊尽头，和付平从前做发模时接触过的理发店、培训基地“完全不一样”。
付平被拍下剃头视频所在的公寓楼。 黄依婷/摄
付平被剃发的房间 黄依婷/摄
等待付平的是一男一女。女人的头发很长，梳着马尾辫；主剪的“理发师”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秃顶。“理发师”告诉付平，至少要剪到下巴的位置，并极力向付平推荐更短的发型。因为个子高，付平最终还是选择了剪到下巴位置，发型名为“波波头”，对应的报酬是500元。
剪发之前，视频拍摄已经开始了。付平记得，他们打开摄像机对着自己的长发“拍了很久”。“理发师”向她介绍说，和以往理发师分层次打薄的剪发方式不同，他们这次会采取一种叫“空调短发”的剪法，即在头发里面剪短，是“得了冠军的”的剪法。
“理发师”还给付平展示了手机里的发模照片，“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波波头”，付平也就没有多想。
让付平开始紧张的是剪发的姿势——“理发师”让付平坐在地上，背对着镜子，他则跨坐在付平的身后。这个姿势让付平完全看不到“理发师”剪发的样子，工具、流程、剪成了什么样，付平都无从得知。
“理发师”将她的头发分区绑好，剃刀从她的耳后刮过，冷硬的触感让她心里打了个激灵。她数次提出质疑，两人则一唱一和地向她解释，让她放心。剪下来的头发都被收集进盘子里。15日晚，付平向九派财经回忆，“理发师”似乎还借助这个姿势用下体蹭了蹭她的后脑勺。
在公寓楼里，付平没敢当场质问。回家后在朋友的镜头里，付平才看到了后面“半个脑袋全部被剃空”的自己。她怀疑他们是要把剪下来的头发拿去卖。第二天，付平在微信上质问“新发型设计工作室”，要求其按照收头发的市场价赔偿1000元，遭到拒绝；付平又要求对方寄回头发，对方则让付平退回500元报酬。
【2】可疑的“理发师”，和他的“芳飞剪发网”
15日，付平把上述经历发布到小红书上，收到大量关注。
当晚，疑似“理发师”的小红书账号“真像不是你看见的那样”发帖称：“剪之前和模特沟通了至少半小时，把剪发细节前后对比给模特交代得清清楚楚，没有看出来哪里不满意；模特第二天早上突然就威胁说要付1000元补偿金。”
比起继续和“理发师”追究事实，更让付平紧张的是，帖子发出后，很快就有不止一位网友私信付平，说剪发的视频和图片会被上传到“芳飞剪发网”，供人付费观看，类似的网站还有“小树剪发网”。
“芳飞剪发”公众号显示，网站联系人名叫潘长平，还附有电话、微信号、QQ等联系方式。付平添加潘长平微信后，认出了该微信的头像就是13日当天在公寓楼里给她剪头发的男子。
看到付平的帖子后，有热心网友也尝试添加了潘长平微信，没有通过。16日、17日九派财经记者多次电话联系潘长平未果，搜索潘长平的微信号、最初与付平联系的“新发型设计工作室”微信号，也都显示无法搜索到相关用户。
“芳飞剪发网”也已经无法访问。在受访者提供的网站录屏和视频截图里，网站首页都是男子给女生剪头发的视频，视频有不同的编号，其中一则视频标价400元，VIP200元，同一位女生还被拍摄有174张照片，标价500元，VIP300元；视频里不乏衣着暴露，甚至裸露身体的女性，有女生的头被按住、顶在“理发师”的裤裆边，还有“理发师”正在给女生剃腋毛的画面。
林飞是向付平发出提醒的网友之一，她好几年前就在知乎看见有女生讲述类似的遭遇，后来也持续关注这类网站。林飞告诉九派财经，有女生在视频里问“理发师”为什么需要拍摄，得到的回复是拍的是“教学视频”；除了被拍摄的女生，“那个男的很胖，女的长头发，视频里都那样，这对被不止一个人爆过”。付平认出，那个“很胖”的男人，和给她剪发的“理发师”是同一人。
林飞注意到，在“芳飞剪发网”停止访问前，最新的视频编号已经到1600多了。
“芳飞剪发”公众号简介为“我们是一家做原创前沿发型教学视频网站，销售美发教学视频和真人模特原香长发”。公众号上对网站的付费会员制有详细介绍：2022年8月1日起新加入VIP会员价格是一年1000元，一次性购买2000元视频、图片，或2000元头发，也可获得一年会员资格。VIP会员可以免费观看网站图片，购买网站视频、图片、头发有优惠。
同时，在2019年曾有推文称，“芳飞剪发网”提供私人定制服务，可以定制普通短发、夸张发型、光头、长发等类型视频，价格在2000至10000元之间，需要版权的价格增加一倍，定制视频可以“优先获得模特完整头发”，VIP会员还可以“到现场私人体验”；网站完整视频可以打包出售，价格在600至4000元之间。
推文称，“芳飞剪发网”更新的模特要么形象非常漂亮，要么头发非常漂亮，要么剪的发型非常夸张。网站还将保证视频质量，“全面进入4K时代，视频将前所未有的清晰”。
公众号在15日午间还发布了视频团购广告：视频团购价100元，满50人统一发下载链接。目前，“芳飞剪发”公众号上所有关于视频团购、售卖的内容已被删除。根据网友提供的聊天记录，潘长平常常向微信好友私信群发视频预售、团购广告。
潘长平向微信好友群发的视频预售广告
九派财经记者查询各视频平台发现，在多个平台上都出现了“芳飞剪发网”的部分视频，其中某平台上的发布者名叫fhaircut pan，最早的视频于14年前上传，部分视频有上百万次观看量，视频还标注有“欢迎到我们网站购买完整视频观看”字样。其中，优酷上部分视频需要密码才能观看。
优酷平台上的加密视频
【3】签下一式一份的协议，视频用途模糊不清
更多和付平有类似经历的人和她取得了联系。成都的张楠就是其中一员，她的视频被上传到了“小树剪发网”。
今年六月，张楠在校园跳蚤群内发现发模兼职信息，她和同学一起前往成都市高新西区某公寓楼。这是一间复式公寓，粉色背景墙，一楼摆放了一张沙发，二楼有一套理发设施，等待他们的是一男一女和一条狗。
“你可以留一些长度……要不还是把后面全部剃光吧，不然太厚了会顶起来，夏天也凉快一些。也不要怕不好看，上面的头发可以盖住剃光的地方，你看，她们也这么剃的，是不是完全看不出来后面剃光了……”近两个小时，一男一女，一唱一和，再配合其他发模的照片，张楠晕晕乎乎地签订了一式一份的协议。
在公寓楼里，付平签订的协议也是一式一份。剪发长度和报酬都被写进协议里。付平签完字后再也没能接触到协议，她不记得协议里是否有拍摄视频或者传播视频的内容。
17日，张楠从另一位有同样遭遇的女生处获得了协议照片。协议显示，乙方同意甲方拍摄以乙方为主体的影像作品，甲方就此向乙方一次性支付报酬；作品为影像作品，形式为：图片和视频，作品不限数量；甲方可以在网上发表销售作品，使用不受时间限制；乙方授权甲方将作品用于商业用途；乙方同意甲方在任何平面媒体、相关宣传媒体及互联网上发表作品，发行的范围为相关媒体所许可发行的任何范围。
协议还标明了甲方单位名称：高新区卡黛摄影工作室。企查查显示，高新区卡黛摄影工作室成立于2016年9月20日，经营者为鲜小明，企业地址位于成都高新区（西区）天目路77号11-1-621号，目前的经营状态为存续。
值得注意的是，2016年11月，因未取得理发服务相关行政许可、不得开展经营活动，工作室的经营范围由摄影服务、理发服务变更为摄影服务、网上贸易代理。
张楠与“理发师”签订的协议模板 受访者供图
张楠告诉九派财经，签订协议前，对方曾向她说明视频是用于教学和培训，会发布在一些短视频平台上；至于“商业用途”，张楠说，自己当时的理解是视频会被销售给做美容美发的公司，也就没有继续追问，“如果我知道他们的视频会发在这种网站上出售，我是肯定不会签的。”
按照要求拍摄完视频后，付平拿到了350元报酬，头发被留在了拍摄地。因为怀疑剪下的头发会被售卖，她曾和拍摄者提出要拿回头发，但没有收到回复。后来，张楠的姐姐以做发模的名义联系上拍摄者，咨询时对方明确表示不允许张楠姐姐回收头发，解释称：“我们是帮别人拍剪发视频，别人付了钱，肯定就是别人的呀，我又没权利处理剪下来的头发。”
从付平处获知相关网站的存在后，九派财经记者曾在微信搜索“小树剪发网”，发现微信公众号“舞吧HAIR”的曾用名正是“小树剪发网”，认证主体即是和张楠签订协议的高新区卡黛摄影工作室。张楠后续在“小树剪发网”上找到了自己的视频和照片。她只看了一次，就再也不敢打开网站了。
在国内一些视频平台上，九派财经记者同样搜索到了不少来自“小树剪发网”的视频内容。“小树剪发网”目前仍然可以访问，记者发现，该网站设置有严密的会员等级，用户注册账号即为VIP_1，升级为VIP_2需要一年内充值330元，最高等级VIP_5则需要在一年内充值5000元会费。
网站上的视频、照片、发束都有不同的编号，命名还带有女生的姓氏或者昵称。所有“作品”明码标价，VIP等级越高价格越低，VIP_1只能浏览部分图片。网站显示，“作品”的浏览量基本都能上千，其中一组“渐变披肩彩发”被浏览了15176次。
“小树剪发网”首页
“小树剪发网”会员等级介绍
在贴吧“发友联谊吧”，记者发现有用户在今年10月询问“小树1407谁有”，还有不少出售剪发剃发视频、视频互换共享的帖子。
【4】律师说法：注意留存证据，类似情况建议结伴同往
担心自己的视频会被更大范围地传播，付平选择了报警。16日，付平在武昌公安分局积玉桥派出所做了笔录，警方表示会立案调查。付平向九派财经提供的聊天记录截图显示，同日下午三点左右，“新发型设计工作室”联系付平，称会配合警方的调查，建议付平“控制一下舆情”，“这个事情发酵严重了对我们两个都有很大影响”。
北京市康达律师事务所律师韩骁告诉九派财经，如果付平签订的协议中没有约定可以将视频上传网络进行传播，对方擅自将视频进行传播的行为即是对付平的肖像权、隐私权的伤害，同时也构成违约。
“只要是与协议约定不一致的行为，都构成违约，包括当事人被剪短的头发与约定发型有明显差异的。”韩骁说。
问题在于，合同是一式一份，如果没有以其他方式保存合同，则缺乏证据。
而张楠签订的协议，则相当于让步了肖像权，“甲方”的后续行为不存在违约的问题；且因为合同本身并不复杂，也不存在较难发现的隐秘条款，原则上不太可能存在未充分告知的情况。
即使没有违约，如果存在违法行为，对方仍然需要承担责任。针对付平被猥亵的可能，以及网站视频中涉及的强制猥亵的行为，韩骁表示，当事人可以就此追究对方相应的刑事责任。“对此、受害人需要第一时间采取截屏、录屏、存档、公证等多种方式保留证据。”韩骁说。
韩骁补充，视频里如果具体情节上有强制猥亵的动作，有擦边球的行为，以及可能引起性欲望的话语，都有可能涉嫌传播淫秽物品。
至于“芳飞剪发网”“小树剪发网”等网站的观看者，韩骁解释，如果用户仅仅是出于猎奇心理点击在线观看，对视频进行下载、浏览和个人收藏的并不构成传播淫秽物品罪。但如果除了供自己享乐以外，还拿与朋友“分享”，就可能涉嫌构成传播淫秽物品罪。
而视频平台上如果出现上述网站中涉嫌存在性挑逗、性暗示等视频的，或者出现通过发布微信号、二维码等方式引流到该平台进行违法违规活动的，平台是负有监管职责的。
韩骁提醒，当事人一定要认真甄别兼职模特等招聘信息，尤其是自己的权益可能受到侵害的情况下，一定要注意保留原始的协议。“这种做造型，或者去类似的私人工作室、非正常的工作室，一定要采取保护措施，比如两人结伴同行。”
17日，九派财经记者得知，另一名当事人黄乐受到了更为直接的伤害。六天前，在某公寓楼内，她被绑住双手、摁在地上，剃去了所有头发。期间，她的头曾被强制靠在男子的裤裆上。
黄乐告诉记者，事后她的头皮出现了瘙痒症状。从事发型设计工作的朋友说，她得了毛囊炎。
黄乐非常肯定，“芳飞剪发网”视频里的男子就是她见到的“理发师”，“化成灰我都认识”。随后，她选择了报警。
18日，九派财经记者联系上了付平做笔录的派出所，接线工作人员表示知晓这件事情，但不方便告知具体情况，建议等官方回复。
这件事给黄乐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我把所有的照片全扔了，镜子也砸了。剃光后不敢见人。”黄乐对九派财经记者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付平、林飞、张楠、黄乐均为化名）
九派财经记者黄梦琪实习记者黄依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