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以太坊Vitalik:AI很好,但不能让它主宰我们的世界
主笔作者 | 张小珺
出品 | 腾讯新闻《潜望》
我们的世界正受到多股新型技术力量的冲击。
第一股是以OpenAI为代表的人工智能力量,它正演变成支配世界技术思潮的主流。第二股是Web3、加密技术和区块链。过去两年,这两股力量变得悬殊。
2024年11月,我们见到以太坊创始人维塔利克·布特林(Vitalik Buterin),他站在加密技术(Crypto)的彼岸远眺人工智能。在他眼中,人工智能在以一种看似平等、亲密无害的姿态介入人类情感、思想甚至潜意识中,而它将可能经由此,构建史无前例的强大权力中枢。一场技术革命将推动关乎全人类命运的“权力游戏”。
布特林是Web3的精神领袖,他所创立的以太坊在行业位列第二,仅次于比特币。由于比特币的创始者中本聪从未露面,这让布特林成了该领域代言人。他的经历也为他增添了传奇色彩。
布特林出生于1994年,儿时父母离异,从俄罗斯移民加拿大。他19岁大学辍学创立以太坊,20多岁成了最年轻的加密亿万富翁。在中国,人们称他“V神”。他今年刚过30岁生日。
布特林总在试图阐述一种技术哲学观。在他的认知中,AI和Crypto代表的是两种底层哲学。AI技术更中心化、富有权力,它意图让人类文明和科技更强大;而Crypto相反,它倡导的是一种去中心、平等的生存主义哲学。与AI在全球少数要塞占据一席之地不同,Crypto的据点分散全球,甚至更适配边缘地区。用硅谷投资人Peter Thiel的话说:“加密技术是自由主义,人工智能是共产主义。”(CryptoislibertarianandAIiscommunist.“)
“现在大家用ChatGPT,就像跟一个朋友聊天。但10年后,大家会把所有思想告诉ChatGPT。如果你的人工智能没有隐私,你这个人就完全没有隐私,包括没有思想的隐私。”布特林说,“如果是中心化,这意味着,一个大公司就可以读你的思想——这很危险。”
布特林的生活状态与其倡导的技术思想,似乎相吻合。我们的会面在一个简易办公场所进行,约定时间是清晨8点,他7点40就来了。他独身一人,腋下夹着印有猫咪花纹的卡其色帆布袋,袋中是一台戴尔电脑,他买来做分布式人工智能。手腕上是也有小猫图案的塑料手表。他总是这幅行头穿梭在离散的Web3社区之间。
布特林会6门语言,说的最好的是英文、俄语和中文。本次对话以中文进行。
他看起来还有一丝青涩和nerd(书呆子气),很用力地从脑海中搜刮合适的中文字符来表达艰涩的技术语汇。工作人员给他倒了一杯茶,他用手反复揉搓茶包上那个小标签,把它折起来放下,又拿起来展开,再折起来……
如果有一天,人工智能的终极势力抑或是“老大哥”要毁灭人类,你所代表的Crypto王国会来解救人类吗?
“这个问题相当复杂。”布特林说。
以下为对话全文。(为方便阅读,作者做了一些文本优化)
“LLM是非常有权力的”
《潜望》:你在纪念自己30岁的那篇博文《The end of my childhood》(我童年的终结)中说:“现代人工智能让我着迷的一件事是,它让我们在数学和哲学上以不同方式参与指导人类互动的隐藏变量:人工智能可以使‘共鸣’清晰易读。”能不能讲讲,你心中的AI?
布特林:哲学家特别喜欢以最新技术类比来描述:人是什么。100-200年前,我们有工业文明,有早期机器人,它们没有脑子,拥有第一步automation(自动化)。他们说,人是一个机器。最近,大家感兴趣量子技术,很多人说,人脑是不是也是量子的?我觉得不是。人是怎么想的?有时是胡说。但人们会用这个方式思考:人和计算机有什么相同?人和工厂有什么相同?人和动物有什么相同?以此理解人类。
现在,最新技术是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LLM(Large Language Model,大语言模型)。我们看LLM的概念,非常复杂,但它是非常有权力的——它可以做很多事,我们并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它是一个黑盒子。
LLM和普通程序的区别是:普通程序,你随机删掉一行代码,整个代码可能崩了,是特别fragile(脆弱的)的;LLM,你做一些小的改变,不会影响基本功能,如果你只改一点点,输出也只改一点点。
所以,LLM特别像人、动物,是biological life(生物层面的生命)。
Anthropic做研究,研究目标是看一个比较小的LLM里,每个parameter(参数)代表哪些概念?他们发现,LLM里可以看到——比如,这个parameter代表红色,这个parameter代表字母A,那个parameter代表资本主义。包括一些特别高级概念,都可以看到。
我发过两张图,是我跟ChatGPT说:画一个极端的比特币的人,和画一个也相似极端以太坊的人。左边比特币出现了夸张的土豪,右边以太坊是玩电脑的geek(极客)。可以通过AI看出,比特币和以太坊有文化差异。通过AI,我们可以思考很多人和社会的概念,从而更多地了解自己。
《潜望》:这两年人工智能和大语言模型取代了Web3、加密技术和区块链,成为全球技术思潮的主流。站在Crypto技术浪潮那一端,隔岸观看这一端人潮涌动的人工智能革命,你在想些什么?
布特林:区块链和人工智能有完全不同的作用。人工智能短期是工具,每个人可以使用它,提高效率。比如,我写代码或写文章,尤其做我不擅长的事,ChatGPT对我最有帮助。但长期看,人工智能会不会比人更聪明?一定会,只不过不知道5年还是50年后。
区块链是解决信任问题。你想做应用,这些应用需要很多人参加、互相操作和沟通。他们没有信任中心,区块链应用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世界存在很多信任问题,这些问题比10年前更凸出。
但Crypto领域,最近5年的一个问题:大家的梦想和希望很高,但技术做不到大部分梦想。2020年和2021年有这个问题:以太坊、比特币和所有链的交易费很高,发一个很简单交易要付1美元或3美元交易费。大部分想做的应用,除了金融,是不可以的。但今年,以太坊扩展项目,Layer2上交易费从0.5美元降低到有时候0.005美元。很多之前不可能的应用,现在成为可能。
这样的事在计算机领域发生了很多次:很长时间大家有一个想法,但需要计算机的技术、CPU的速度和互联网的流量升级到一定程度,这些东西才终于有可能。未来1年、2年、3年,这个趋势在Web3也会发生。
《潜望》:在Crypto领域,Super App会在未来3年出现吗?
布特林:我有时在想一个更长期的问题:App这个概念,会不会在10年后,改变很多?
现在App,是你有一台电脑或一部手机,手机有一个界面,你在界面通过按钮做一些事。但由于人工智能,我们跟电脑和互联网交互方法改变了许多。
在人工智能领域,创业公司说,现在有AI技术,我们做AI应用。有一些(项目)成功了。但大部分会发现:其实,大家不需要什么应用。他们想做什么,直接可以跟ChatGPT说,ChatGPT给他们一个答案。所以我在想,未来Super App会不会就是这个?你可以用AI的方式直接跟电脑、手机或任何设备沟通,AI会知道你想做什么,它会帮你做这些事。
《潜望》:人工智能技术革命会加剧中心化,那么它的发展,距离你构想的那个世界,是不是越来越远了?
布特林:这个问题很复杂。我最近用AI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点:我做一些很多人之前做过、但自己不擅长的东西,ChatGPT对我非常有用;但我做一些特别前沿,比如复杂的密码学,可能只有我和其他1000人做过,AI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
一方面,AI可以得到一些平等的结果,让一些人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另一方面,ChatGPT是一个非常中心化的应用。你用ChatGPT的时候,你要完全相信,它不会暴露你的各种数据。这个问题我觉得10年和20年后,会变得特别明显。
现在大家用ChatGPT,就像跟一个朋友聊天。但10年后,大家会把所有思想告诉ChatGPT。有可能我们会有一些比如BCI(脑机接口),出现人与机器人的深入连接。如果你的人工智能没有隐私,你这个人完全没有隐私,包括没有思想的隐私。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如果是一个中心化的公司,它可以随时关掉、随时改规则、随时改服务条件。无论你是一个人、一个公司,还是一个国家,一旦你开始依赖这些,风险就出现了。
所以,AI有很多优点,也有这些问题。
我知道很多人开始做开源AI,Decentralized AI。其实,我自己会用这些东西。我故意买了一台电脑——(布特林转身从帆布包拿出电脑展示)——这个电脑有GPU,有英伟达的4070,我可以在自己的电脑上跑一些LLM。
当我不需要ChatGPT最高级别质量,我可以在自己的电脑上做。我发现这有一个优点,当我没有互联网,这没问题。Decentralize AI(去中心化AI)很重要。
“OpenAI第一步为了安全牺牲了开源,第二步为了利益牺牲了安全”
《潜望》:我很好奇,你怎么看待OpenAI这家公司?它有可能成为最大,甚至是终局的垄断者吗?
布特林:OpenAI的故事非常有意思。一边,它给大家做了一个特别好用的工具。
我不能说所有人。因为ChatGPT有两个level:第一个level是免费的;第二个level价格是每个月20美金,一些国家可以用,一些国家不可以用。这个工具特别好用,尤其当我进入不擅长的领域。
但OpenAI有一个问题,一开始Elon Musk(马斯克)看到很多大的硅谷公司在做人工智能,他担心如果人工智能是它们做的,会不会变得特别中心化?这有很多风险,所以他开了OpenAI。而5年后,因为AI安全原因,他们虽然没有说不开源,但他们修改了定义——open指的是他们的服务是open的。
《潜望》:变成了CloseAI。
布特林:对,他们变成了CloseAI。今天,出现另一个问题:第一,他们为了安全牺牲了他们的开源;接着今年,他们为了利益牺牲了他们的安全。
去年公司和董事会冲突,冲突之后,好像Sam Altman(OpenAI首席执行官)赢了。最近他们公布,会从一家非盈利变成盈利公司,把董事会权力降低——可以说降低到advisor(顾问)的水平。这让我比较担心。
《潜望》:我前几天访谈李开复博士,他是中国人工智能科学家、投资人、企业家。他有几段论述,我想听听你是否认同。
他说:“第一个做出AGI碾压对手的,必然是一个商业全球的垄断者,而且它有成为一个终极垄断者的野心。”“OpenAI是特别强大垄断型的公司,Sam Altman可能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大的垄断者。虽然他今天没有垄断,但他的野心、谋略、把一二三步棋都想得很清楚。这些很佩服他。但从一个从业者角度,也很担忧。”
布特林:就是这样子。
《潜望》:那么,你怎么看Sam Altman这个人?
布特林:我只见过他一次,比较深判断他会比较难。我唯一可以看的是,他是怎么做的。他在OpenAI做的这些事,有比较多是我不同意的。
他做Worldcoin(世界币)项目,我觉得想法是好的,我不觉得Worldcoin应该是世界唯一数字身份的方式,但它在解决一个真的需要解决的问题。我跟Worldcoin团队沟通比较多,他们比较关心所有我会关心的问题。
但还是有这个问题,做“下一个全球的币”,是很难的。你想这么做,很多人会反对。做这种东西同时需要两个条件——这点很有意思——第一,世界需要相信你这个人;第二,大家需要知道有一个机制,让他们不需要相信你这个人。他们最近1年改良比较多,希望可以继续往好的方向发展。
《潜望》:你刚刚说,一方面要信任这个人,另一方面又要知道不需要信任这个人。Sam满足这个条件吗?
布特林:现在的OpenAI我觉得不满足。
《潜望》:Ilya Sutskever(OpenAI首席科学家)等关键的人离开OpenAI,会对人工智能格局有影响吗?
布特林:这是red flag(危险信号),是需要担心的。
很多人离开,不一定100%意味这个公司有问题。以太坊一开始,有很多co-founder(联合创始人)离开了。如果有人离开或者被辞职,总意味着背后有一些冲突,一些价值观不同。需要看具体细节。
看OpenAI的细节,我认为这个公司,第一步为了安全牺牲了开源,第二步为了利益牺牲了安全。这让我想起美国一个founding father(奠基者)的一句话:不能为了安全牺牲自由,如果你这么做,你会发现安全和自由两个你都会没有。你看OpenAI的行为,好像发生了这样的事。
《潜望》:Sam Altman和你,人类更应该信任谁?
布特林:这个,不想回答。(笑)
“生物和硅合并,是人类唯一能参与的super intelligence”
《潜望》:怎么理解Peter Thiel(Founders Fund创始合伙人)那句话:“加密技术是自由主义,人工智能是共产主义。”
布特林:我觉得他的意思就是:AI是中心化、Crypto是去中心化。AI的权力从哪里来?第一是计算的力量,第二是数据。
如果你有更多计算力量,你的AI会更强;如果你有更多数据,你的AI也会更强。AI是特别有权力的东西。最好的AI就是最大的AI。如果你想做一个AI,最简单就是把计算力量和数据都放在一个地方。
现在可以看到,AI公司几乎都在世界3-4个地方,硅谷、伦敦、中国(的几个城市);但Crypto社区和项目特别分散,以太坊基金会,在美国的人只有25%,其他在哪里?到处都有。德国比较多,英国比较多,新加坡比较多,中国有几个开发者。每个国家都有,这是为什么?Crypto做的事情是不一样的。
Crypto在哪里最有用?是一些比较边缘、没有中心化信任中心的地方。
《潜望》:在没有中心化权力的地方?这意味着它不是世界的主角。
布特林:Crypto的目标是你可以做一些应用,这些应用里,所有人能看到应用规则、合约,不一定所有人可以自己读,但至少很多人可以审核代码,所有人可以参与,区块链是全球化的东西。所以,AI和Crypto的一些特点,真的是往不同方向。
《潜望》:底层价值观是不一样的。
布特林:对。而且,人们为什么会参与这些领域也不一样。共同原因是钱。不一样的是,大家想用这些领域做什么。
参与AI的人,特别关心人类技术发展,希望加速人类变成跨星球文明,把人类变得更powerful,把自己也变得更powerful。参与区块链的人,会关心去中心化的信任问题、社会公平问题等等。
《潜望》:AI和Crypto会走向两个分支,还是会交汇?如果走向交汇或走向更极端的两个分支,到那天我们会看到什么?
布特林:Crypto的作用,是做一个游戏,你做的游戏可能有很多目标。交易可以说是一个游戏。还有一个例子是预测市场,今年Polymarket(一个预测市场项目)成功的比较多。
Crypto可以做一个游戏,用智能合约比较安全地执行游戏规则,AI可以参与这个游戏。如果只有人参与,有时效率不够高。比如预测市场,我今年在Polymarket玩得比较多。我发现,4年前他们的结果质量不是很高,今年比4年前高很多。为什么?原因之一是,liquidity(资产流动性)更多。去年可能100万、1000万美金,今年可能1亿、2亿。但我也发现,今年在流动性小的事项,它的答案也是比较好的。
所以,现在很可能有AI在参与。AI的reaction(反馈)速度非常快。一个人这么做,需要24小时一直在电脑上,每分、每秒看所有新闻。而一个LLM,你让它跑,它可以自己做。
我认为未来会有更多例子,可能在social领域,可能在其他领域。Crypto是一个安全底层,通过Crypto可以做一个游戏,保证这个游戏的规则是公平的。AI的作用就是参与。
《潜望》:所以不是Crypto参与AI的游戏,而是AI参与Crypto的游戏?
布特林:对。
《潜望》:有一天,如果人工智能的终极势力抑或是“老大哥”要毁灭人类,你所代表的Crypto王国会来解救人类吗?
布特林:这个问题相当复杂。Crypto的作用是做游戏的规则,而不解决具体问题。
人有很多想做的——希望活的时间更长,生活更舒服,去火星。为了做到这些,需要解决人与人之间协调问题。如果你在一个岛上,这个岛只有你,没有其他人,Crypto完全没用。Crypto唯一作用是解决人与人之间的问题。但岛上只有你一个人,AI是有用的。通过这个例子,你就可以知道,Crypto不能直接解决你的问题,而是间接解决你的问题。Crypto在做游戏,但还是需要人、机器人或其他东西参与这些游戏。
如果你要看Crypto怎么拯救世界?不可能只是Crypto,而是Crypto + 其他一些东西。那Crypto + 什么?
● 第一个可能是Crypto + Decentralized AI;
● 第二个可能是Crypto + 一个可以替代AI的技术。
有什么技术可以替代AI?唯一答案是,人和计算机做一个更深的互相操作。最近两年,VR、AR、元宇宙比较火,比如Meta眼镜,这些技术特点是什么?人脑和机器的沟通,流量和效率可以变得更高。
你戴上Meta眼镜,眼镜可以直接看你在看哪里。现在电脑可以收到你的一些意识(conscious);如果通过眼镜,可以看到你的眼睛、身体,他们会跟你的潜意识(subconscious)直接沟通。
有意思的一点,一个人的脑子左边和右边部分,之间沟通的流量不是特别高。如果我们可以做一个人和机器之间,特别高效率、流量足够高、时间足够快的一种沟通,电脑就真的变成了你的一部分。
我为什么会对这个方向感兴趣?因为比人类更聪明的东西一定会有,可能10年、100年或者1000年。但这个比人类更聪明的东西,是一个独立会超越我们的东西,还是,我们能够变成这个东西的一部分?——我觉得第二种方式特别有意思。
《潜望》:我们变成它的一部分?
布特林:对,或者它变成我们的一部分,就是合并——生物和硅的技术会合并在一起——这个技术是唯一,我们人类可以参与的一个super intelligence(超级智能)。
如果没有这么做,唯一的可能是,一个单独的计算机比我们都聪明,他们都会控制这个世界,人完全没权力影响这个世界。
这个方向如果要做,要用对的方式。现在就有Neuralink(马斯克创立的脑机接口公司),但这种技术有一个风险,有一个电脑可以读你的思想,读你的脑子。如果不是开源,是中心化,是把你的信息发给一个服务器。这意味着,一个大公司就可以读你的思想,这个事很危险。所以我希望,在software(软件)和hardware(硬件)两个部分,我们有开源、尊重安全的东西。
Crypto怎么参与?第一是商业模型。开源技术总有一个缺点,找钱很难。如果你做一个中心化、自己控制的东西,有很多方法赚很多钱。而开源技术,大家都可以下载、都可以用,用完以后不需要跟你有什么关系。它的技术有优点,缺点是赚钱很难。而Crypto有很多尊重开源挣钱的方式。
如果我们通过Crypto支持一些开源技术,有可能出现更开源的BCI、更开源的人工智能、更开源的所有事情。
《潜望》:听上去,AI架构在Crypto上?
布特林:商业模型可以在Crypto上面,也可以用一些Crypto技术再做一个架构。
我还没说过的一点是,最近有些有意思的新的Crypto技术,包括PC(Programmable Cryptography,可编程密码学)、FHE(全同态加密)。优点是,可以做一个AI,这个AI可以跟你的隐私数据做计算,但没有其他人、其他电脑知道你的隐私数据。它用你的数据做计算,但不会看到数据是什么。这些技术从1982年就知道是可能的,但这个技术到了更多应用可以用的阶段了。
《潜望》:在人工智能领域,你最欣赏、倾慕的人是谁,最不喜欢的人是谁?
布特林:哇,这个……没有一个明显的例子。我尊重长时间保持原则的人。最近5年有许多外部变化,很多人会改变思想。不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大部分是不好的原因——比如,我不喜欢的团队有个想法,所以我需要有个想法,以此打(压)他们。
愿意很长时间保持思想开放,且有原则的人不太多。如果他们有,我就会尊重。
“如果发个币、做个交易所是我们唯一做的,那这个行业是失败的”
《潜望》:鉴于最近人工智能流行和对年轻人才的吸引力,对于在区块链和人工智能职业选择之间有抱负、但犹豫不决的技术专家,你会给什么建议?
布特林:最重要的还是你对什么感兴趣。
《潜望》:客观来说,这两年人工智能的繁荣会令Crypto出现冷却吗?
布特林:一定有。之前会参与Crypto的一些人,因为AI发展好又去参与AI了。
我发现有三种人:
● 第一种,他们的目标可能是做一些最重大的事情,不管是什么,就是想做大的、有影响的、参与人类历史的一部分。或者赚更多钱。
● 第二种,是为了Crypto具体原因,比如关心货币、开源问题,或者关心信任、人类自由问题等。他们一直在区块链这边,不会去AI。
● 第三种,他们想赚钱,但他们做事的质量会低一点。
我有一个担心:如果特别有智慧的人都不做Crypto,留在Crypto领域的人,可能不会有什么有意思的思想,唯一的应用是大家已经做过很多年的金融应用。这就会变成一个情况——发个币,做个交易所;再发个币,做个交易所;再发一个币,这个币上有可爱的狗狗——这些东西是好玩的,但如果他们是唯一我们行业做的,那这个行业是失败的。
我们行业面临的挑战是,做一个同时有意义和很多人喜欢参与的应用。
我最近发现,现在想这么做的人多。2022年和2023年是非常危险的时期,AI成功了,但Crypto还没成功。大家知道AI的LLM特别牛,可以用ChatGPT做什么。但Layer2还没出来,或者处于特别早期阶段,交易费很高。所以2022年和2023年,对于AI和Crypto能做什么区别最大。
但,今年Crypto的力量增加了很多,开始有很多开发者想做一些同时有意义和很多用户喜欢参与的应用。如果Crypto这个领域继续成功,还是会很多人选择参与Crypto。
《潜望》:我告诉我身边中国创投行业的人,今天要来见你,很多人让我问你同一个问题:怎么看这么多年以太坊生态或整个Web3生态依然没有实际应用的产品?
布特林:我的答案就是我刚才说的。今年之前交易费太高,一些重要技术还没成熟,账户安全问题没有解决,隐私问题没有解决,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所以,今年之前,我们这个行业没有足够的技术做普通人可以参与的应用。唯一成功应用是DeFi的一个原因,是因为DeFi可以赚更多钱。
如果有把你的钱增加10倍的机会,即使有技术难度,你也愿意。如果有30%的概率,你的账户会被偷,如果你遇到一个问题,你的钱就没了,但如果赢了,你的钱会增加10倍,你很大可能还是会参与。
但如果你想做的事更普通,目标不是把自己的钱增加10倍,而是保护你的钱、保护你的身份,或者参与一些其他应用。如果技术难度和安全问题没有解决,你不会参与。
今年,我们终于开始解决了这些问题。今年是最好的做有意义的应用的时间。
《潜望》:一直炒币屯币,不是你想要的?
布特林:不是。
《潜望》: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想推动这个世界的是什么?
布特林:我希望这个世界更公平、开放,做一些能解决重要信任问题的应用。如果你想建设一个公平、开放的世界,解决信任问题是必要的第一步。为什么很多事不是太好?因为大家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可以看Crypto的应用案例。在面临很多金融问题的国家,比如阿根廷,他们会对Crypto特别感兴趣。
● 第一,这是可靠的金融体系,他们可以把钱放到里面,钱不会有一天没了。
● 第二,他们可以和主流金融连接,很多人用Crypto,在美国或欧洲公司工作,他们可以赚美国和欧洲级别工资,把钱送去自己的国家,给自己或家人,参与更公平的全球事项。
● 第三,还有其他应用。比如说,大家喜欢说身份或信用体系这些词,但他们都希望解决一个问题,就是信任问题,希望知道你可以相信谁。现在有一个话题:知道谁是一个人,谁是一个机器人。
如果用去中心化的方式解决,我们更容易做一些全球人都可以用的、安全的应用。这样可以避免一个风险:世界的分裂。
《潜望》:听起来Crypto更适合信任缺乏、公平缺乏的地方;AI更适合想追求人类更强力量的地方——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类理想。会不会Crypto点燃的是像阿根廷这样的国家,AI点燃的是像中美这样的国家,从全球看,点燃的版图是不一样的?
布特林:长期我们都需要提升能力。如果我们有完美、公平、去中心化的制度,做事的人能力不提高,一段时间后,还是会落后。
Crypto之外的技术,包括AI、生物科学,全世界都需要参与。但做这些技术有不同方式。如果要用去中心化、更开放的方式,可能Crypto会参与一部分。短时间,不同国家对Crypto的adoption(采用)会完全不一样。
比如阿根廷,有基本的金融问题。比如美国,大部分时候没有这些问题。Crypto对我最有用的是,给一些国际慈善机构捐钱。通过银行机器很难,通过Crypto很容易。在发达国家,用这个技术最多的是,特别想参与国际市场和社会的人。在更小的国家,Appchain(应用链)的adoption更多。
长期这些东西会怎么变化,我也不知道。
《潜望》:我有一个很基本的不理解。对于普通人,一个中心化的应用和一个去中心化的应用,区别是什么?
布特林:我可以给你一个具体例子。我们最近有一些去中心化SocialFi应用,在以太坊成功了,Lens和Farcaster是两个最容易理解的例子。Farcaster和Twitter有什么区别?
在Twitter,第一,它的算法完全不透明;第二,如果你觉得Twitter不好,你不喜欢它在做的事,想搬到另一个应用,你的network就没有了。任何人对Twitter不满,想开始做一个新的,user base(用户基础)需要从0开始,网络效应的问题特别难解决。
在Farcaster,架构是这样的——第一层是去中心化网络,第二层是界面,用户可以发信息,看其他人发来的信息。一个最多人在用的客户端叫Warpcast,Warpcast是去中心化App,你可以自己下载,非常好用。一个从来没参与过Crypto的用户,可以使用Warpcast。但如果你不喜欢Warpcast,不喜欢他们做的事,Farcaster也有很多其他客户端,如Firefly。如果你不喜欢Warpcast,你可以搬到Firefly,你可以通过Firefly参与Farcaster网络。你发的信息在Warpcast可以看到,Warpcast用户发的信息你也可以看到。
去中心化底层,保证不同客户端可以互相操作,可以解决Warpcast变成垄断的情况。
这是一个公开、任何人可以做客户端的机器。在Farcaster生态,公开的架构已经给一些用户一些重要的优点。
《潜望》:你怎么看待Crypto行业中的投机分子?为什么这个行业里这样的人大有人在?
布特林:投机的人在很多领域都有,比如股票市场、体育赌博行业。很多人有这种习惯。
我们行业应该做什么?第一,如果有些人喜欢做一些比较游戏化的金融,我希望做alignments,他们参与这些东西的结果是,对自己国家和社会是有用的。
第二,我们需要有一些让他们长期可以扩大自己财富的方式。在全球大部分社会,之前是做房产,大家买房,但房产这个市场对很多人非常不公平。大家不知道赚钱还是亏钱。如果我们在Crypto领域可以做一些长期可以赚钱,但又跟实体经济有连接的金融产品,也特别好。
之前为什么没成功?第一,监管还没足够清楚,但最近,很多国家监管变得更清楚。第二,技术要足够安全。
如果可以把资产增加10倍,你会愿意面临各种风险。但实体经济不会这样,可能低于3%、 8%或10%。如果你的回报合理,你就需要关心安全问题。现在我们解决了一点点。我希望可以给大家一些更好的金融选择。
“我没有保姆、司机和保镖”
《潜望》:你非常年轻就是亿万富翁,现在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
布特林:跟5年前区别不大。我会去不同的国家,参加不同的活动。
更多变化是,找我拍照的人更多了。
《潜望》:你有保姆、司机、保镖吗?
布特林:都没有。可能在参加一些大的活动时,会有。但大部分时间是没有的。
《潜望》:我看到社交媒体,包括中国的社交媒体,经常拍到你在新加坡坐地铁,为什么一直坐地铁?
布特林:因为新加坡的地铁好好啊。
《潜望》:在其他国家呢?
布特林:其他国家是不一样的,有些没有地铁或地铁很烦,就会打车。如果可以走,我也会选择走路,我喜欢走路。
《潜望》:你的包包和手表为什么都有猫?
布特林:因为猫猫是可爱的呀。
《潜望》:是在泰国买的吗?
布特林:没有。手表是朋友送给我的,compass(指南针)是我自己在亚马逊上找到的。猫的包包,是我的泰国朋友送给我的。
《潜望》:你在接受采访时说:小时候总听到这样的故事,有些人很有钱,但钱都花在私人飞机、直升机、豪华跑车或其他愚蠢的东西上,最后他们一无所有。我记得自己想过,这太愚蠢了。所以当你富有,你滋生过任何一个愚蠢的念头吗?你是屈从了它,还是反抗了它?
布特林:Emm,这个不知道怎么回答。
《潜望》:换句话说,财富让你迷失过吗?
布特林:我觉得我不会这么思考。
《潜望》:你会经常查看银行账户里的数目吗?
布特林:不太会。
《潜望》:很惊讶你会中文(在没有在中国长住过的情况下),你是怎么学习和掌握这门语言的?
布特林:我是2013年开始学习,那时刚从大学drop out(辍学),在《比特币杂志》写文章。我决定旅行,看中国、美国、欧洲比特币世界。我这时看到一些关于中国的文章,谈中国比特币社区和项目,特别有意思。
很多人跟我说,中文是最难学的语言。这是特别有意思的挑战,我就开始学。一开始通过语言软件,2014年第一次来中国,开始跟很多中国朋友聊天。就这样继续学。
《潜望》:你会很多种语言,好像是6门?会很多种语言,对做Crypto有帮助吗?
布特林:我最好的是英文、俄语和中文。这之后,法语是在加拿大学校学的,从2014年到2019年学法语。我自己学了一点德语和西班语。大概6门,其他语言我只会一点点。
其实有。有意思的一点是,欧洲语言比较容易学,离英文很近,从拉丁语过来。欧洲人都会说英文,有时在技术话题上,他们能更好地说英文。但对于不在欧洲的人,不是这样。跟其他社区,说俄语的,说中文的,在南美说一点西班牙语,特别有帮助。
《潜望》:现在,你脑子里思考的最重要的三件事是什么?
布特林:第一,以太坊生态的发展,我们现在需要做什么,让以太坊生态、应用和社区发展得更好。
第二,我们说过的一些宏观的人类的问题,包括AI。
第三,很多比较小的技术性事项,比如我今天需要做什么,我下一个要写的文章是什么,很多小问题。
《潜望》:怎么看待美国大选和现在的两位候选人,马上要出结果了。(我们的对话在美国大选结果公布的前1天进行)
布特林:今天谁会赢,有可能20年后、30年后,不一定有很大影响。有一些趋势,是不管今天发生什么,还是会发生的。即使今天不发生,可能2028年也会发生。如果在美国不发生,可能其他国家也会发生。所以,主要看一些长期趋势和全球趋势。10年内,世界的文化、技术、种族、经济,一定会变化非常多。
《潜望》:作为一个世界主义者或某种乌托邦社区的构建者,你总是试图打破旧有的秩序,建立新秩序。那么你怎么看待人类的婚姻制度,人类还需要婚姻吗?
布特林:这个话题可能50年后会改变很多。之前大家的目标,第一是经济安全,第二是孩子。但现在的人,至少在发达国家,没有迫切经济问题,可以多思考一些人生,自己喜欢什么。并且,很多人不想或不愿意(生孩子)。
互联网把我们的社会关系改变非常多。你30年前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这意味着你失去了所有朋友,现在并不是这样。如果情况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也会改变非常多。
《潜望》:你现在已经是一个自由的人了吗?
布特林:有时候就自由,有时候不自由。
《潜望》:不自由于什么?
布特林:那么多人在以太坊社区。我总在想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想做什么。
《潜望》:你有恐惧吗?
布特林:对虫子有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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