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见领袖丨中国金融杂志
作者|弗兰克·埃尔德森‘欧洲中央银行执委会成员、监事会副主席；《中国金融》杂志编辑部张林译’
2019年，欧洲中央银行首次与欧洲银行协会及其代表的银行机构讨论了气候与环境风险问题，5年来我们在这方面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正是由于成千上万名致力于气候风险管理的专家们日复一日辛勤工作，我们才积累了令人瞩目的专业知识并取得了丰硕成果。由于监管机构和银行之间的持续对话，气候和环境危机引发的风险正逐步被纳入银行的风险管理、战略规划和公司治理框架之中。为了增强银行抵御气候与环境风险的韧性，我们必须保持这种对话并促进良好实践的交流。
气候风险日益严峻
如今，气候变化和自然环境退化的深远影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显。2024年3月世界气象组织（World Meteorological Organization，WMO））发布的《2023年全球气候状况》（State of the Global Climate 2023）报告指出，2023年是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年。与此同时，极端天气正变得日益频繁并且对经济的冲击也更加严重。例如，2023年斯洛文尼亚发生毁灭性洪水，短短几天的暴雨就造成了相当于该国GDP16%的重大损失。
气候风险事件绝不只是银行面临的一种孤立风险。相反，它们是巴塞尔协议框架所揭示的各种传统风险的驱动因素，其中包括信用风险、流动性风险、市场风险、声誉风险、运营风险以及法律风险。例如，洪水可能损害企业的生产设施并影响其偿贷能力，进而增加银行的信贷风险。试想一下，如果房屋建在容易发生野火的地区，那么其价值势必会降低，从而使发放住房抵押贷款银行的资产负债表面临更高的风险。此外，气候灾难还会造成运营风险。例如，洪水会严重破坏银行的IT基础设施，甚至冲走当地银行分支机构的金库和客户保险箱。
近年来，我们所经历的气候风险事件不胜枚举。目前，全球年均气温上升幅度正处于突破《巴黎协定》设定的1.5℃温控目标边缘（译者注：2015年通过的《巴黎协定》，设定了将全球气温控制在比工业化前水平高出2℃并努力控制在1.5℃内的目标。《2023年全球气候状况报告》显示，2023年全球温室气体浓度、地表温度、海洋热量和酸化程度、海平面上升幅度、南极海冰面积和冰川消融面积等多项气候变化指标均创下新的纪录，全球近地表平均温度比工业化前水平高出约1.45℃，距1.5℃这个关键阈值仅一步之遥）。然而，最新的科学证据表明，地球的平均气温上升实际上并非处于比工业化前高出1.5℃甚至2℃的路径，而是沿着高出其2.9℃的基线轨迹陡升。由此可见，与我们即将面临的温室情景相比，1.5℃与2℃之间的灾难性差异简直不足为道。这意味着目前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实际气候风险，只是在全球升温2.9℃情景下所暴露的冰山一角。
2024年3月，欧洲环境署（European Environment Agency，EEA）公布了首份《欧洲气候风险评估》（European Climate Risk Assessment，EUCRA）报告。结果显示，欧洲是全球变暖最快的大陆，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欧洲大陆的变暖速度约为全球平均速度的两倍；近年来欧洲打破了许多长期气候纪录，未来还将面临更多、更严重的气候灾害，包括热浪和长期干旱、引发洪水的暴雨以及海平面上升。有鉴于此，气候压力测试需要更好地考虑气候变化给整个经济带来的连锁风险、复合风险和尾部风险。
银行内部能力建设对于衡量气候与环境风险至关重要
毋庸置疑，持续的极端气候灾害将使银行更容易受到风险冲击。对银行而言，识别、衡量特别是管理气候与环境风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为此，相关专业知识和人力资源不可或缺。银行的管理部门需要熟知气候与环境风险，我们希望银行通过构建多元化的董事会以具备相关风险管理技能。如今，越来越多的银行正在积极践行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理念，例如，有的银行设立了专门委员会，其成员主要包括具备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技能的独立董事。
然而，管理气候与环境风险不仅仅是首席执行官、委员会成员的任务，整个机构的员工都应该认识到气候与环境风险将如何影响他们的日常工作。例如，在发放贷款时，信贷员应洞察影响抵押物价值的气候与环境风险驱动因素，这样他们就不会对风险的实质性来源视而不见。对于银行来说，当务之急是配置必要的资源，在整个机构全面实施精心设计的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框架。
银行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的现状
下面我想谈谈单一监管机制（Single Supervisory Mechanism，SSM）下欧洲中央银行监管的银行在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方面的现状（译者注：根据2014年确立的欧元区银行业单一监管机制，欧洲中央银行负责对欧元区内主要大型银行进行直接监管，各成员国则对其他中小银行进行监管。单一监管机制可以使欧洲中央银行绕过成员国的干预，更好地评估、监控和解决区内大型银行所面临的各种风险）。在我们持续的监管对话中，欧洲中央银行以2020年发布的《气候与环境风险指南：与风险管理和信息披露有关的监管预期》（Guide on climate-related and environmental risks ：Supervisory expectations relating to risk management and disclosure）为出发点，敦促银行强化对气候与环境风险的管理。根据巴塞尔协议的监管要求，银行不能对诸多标准风险类别的相关驱动因素视而不见；同样，未能充分管理气候与环境风险的银行也将被视为缺乏健全的风险管理机制。
欧洲中央银行一再申明，加强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并不是呼吁银行从碳密集型行业撤资。相反，我们鼓励银行通过与客户互动、提供转型和韧性融资（transition and resilience finance）等方式积极管理风险。换句话说，银行必须认识到自己所承担的风险并进行相应的管理。
例如，某银行的客户从事化石燃料发电这类高排放行业，银行可以通过转型融资继续向该企业提供贷款，支持其扩大可再生能源生产，而不是简单放弃与该客户的关系。如今，越来越多的银行正在通过积极的客户互动和提供转型融资产品来管理气候与环境风险，它们也从中获得了新的商机。自欧洲中央银行2019年首次开始和银行讨论气候与环境风险以来，许多银行已采取各种措施将气候与环境风险纳入其战略规划、公司治理和风险管理当中。例如，我们发现，银行的重要性评估和营商环境观察报告（materiality assessments and business environment scans）与最初提交的文件相比显得更加审慎。然而，有许多银行也确实未对气候与环境风险进行充分的重要性评估。为此，它们受到了具有约束力的监管处罚，其中包括在达到监管要求之前定期支付罚款。也就是说，欧洲中央银行强制性要求这些银行在一定期限内弥补相关缺陷，否则每天都要支付罚款。我们对此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这并非强迫银行做一些“表面功夫”，而是为了促使银行更加充分和及时地管理来自气候与环境方面的重大风险。
虽然目前欧洲中央银行监管下的大型银行还没有一家完全达到我们的所有预期，但至少各家银行都能够满足我们提出的某一项预期。由此表明，推行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是切实可行的，这不只是发生在少数银行，而是在各大银行全面开花。这是个令人欣喜的消息，预计到2024年底，欧洲中央银行监管下的所有银行都将完全达到我们设定的监管要求。
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面临的挑战及良好实践
将气候与环境风险纳入银行的标准风险管理并非易事。我了解到，某些单一监管机制下的银行在实施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过程中面临诸多挑战。尽管如此，我们仍须知难而进。我不妨举几个实例来说明银行如何利用良好实践来克服剩余的障碍。
例如，鉴于减排政策的不断演变，前瞻性地量化转型风险并不容易。改革后的欧盟排放交易体系（EU Emissions Trading System，EU ETS）以及从2035年起禁止销售新的汽油和柴油汽车的规定，使高排放行业的钢铁和水泥生产商必须承受更高的碳价。为了展示如何做到前瞻性地量化，欧洲中央银行在2024年1月发布了《银行融资与欧盟气候目标相悖的风险：欧洲银行业的一致性评估》（Risks from misalignment of banks’ financing with the EU climate objectives Assessment of the alignment of the European banking sector）。该报告通过“一致性评估”来量化银行信贷组合中最明显的转型风险。目前，欧洲的大型银行和监管机构已经在开发相关的评估方法。我希望有更多的银行利用这些方法来抵御转型风险。
另一个例子是，与气候相关的诉讼近年来急剧增加。2021年以来，全球范围内新发生的与气候相关的诉讼案件大约有560起，而且越来越多地针对企业和银行。坦率地说，衡量和管理这些风险相当困难。但可喜的是，一些银行已经开始使用情景分析来量化声誉风险，或者专门针对气候问题引发的诉讼风险进行资本配置。
实际上，金融风险不仅仅来自于气候变化。我们看到，自然生态系统及其提供的植物授粉、清洁用水或健康土壤等重要功能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衰退。这必须引起银行的高度关注，因为欧元区75%的银行贷款都发放给了高度依赖至少一种生态系统功能的公司。然而，评估与自然生态相关的风险十分棘手。与可以用碳排放来衡量的气候风险不同，没有单一指标可以对自然生态风险进行量化。
令人鼓舞的是，一些银行在风险管理实践中已经明确关注到与自然生态相关的风险。例如，某银行采用了一种分类系统，使用热图（heatmap）来识别和监控最容易受到生物多样性丧失、水资源劣化和环境污染等自然风险因素影响的客户。此方法已被纳入该机构的信贷政策和放贷流程中。对于高风险客户，信贷员可能会作出拒贷决定；即便同意贷款也会附加特定条件，如加强贷后监控。银行基层信贷员需要经过专门培训，才能掌握如何将该方法整合到信贷决策中。还有一些银行已经在内部资本计算中将资本配置给环境风险。
这些例子表明，虽然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颇具挑战性，但良好实践已经出现，银行可以利用它们来克服剩余的障碍。为完成抵御气候与环境风险这一艰巨任务，加强良好实践的交流互鉴，对于监管机构和银行业而言至关重要。正因为如此，欧洲中央银行在2022年发布了《气候压力测试良好实践报告》（ECB report on good practices for climate stress testing）和《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的良好实践专题》（Good practices for climate related and environmental risk management：Observations from the 2022 thematic review），介绍相关银行在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方面的经验。今后，欧洲中央银行还会陆续更新各家银行的良好实践案例。我们的监管团队也乐于与大家共同讨论如何更好地处理在此过程中出现的数据或方法问题。
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任重道远
增强银行抵御气候与环境风险的韧性是欧洲中央银行的监管重点，2024年是落实相关监管要求的关键之年，预计到年底欧洲中央银行监管下的所有银行都将达到监管预期。我们将密切关注银行在达到最终期限要求方面的进展情况。一旦有必要，欧洲中央银行将使用政策工具箱中的所有措施来确保银行完善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除了要求定期缴纳罚款，还会将第二支柱资本要求纳入对辖内银行的“年度监督审查和评估流程”（Supervisory Review and Evaluation Process，SREP）。
2024年对于强化银行信息披露也至关重要。欧洲中央银行2024年2月发布的《ESG数据质量：聚焦第三支柱信息披露》（ESG data quality： Pillar 3 disclosures in focus）显示，尽管所有符合条件的银行都尽量披露了大部分数据，但我们仍需进一步增强信息披露的一致性，提高信息披露质量。此外，按照欧洲银行管理局要求需要根据第三支柱标准披露环境、社会和治理（ESG）风险的银行，最晚必须在2024年底前开始披露其信贷组合与净零排放情景（net zero scenario）的一致性。
2024年是实施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的重要里程碑，但绝不是这一进程的终点。与其他各种审慎风险一样，气候与环境风险需要持续关注和有效应对。银行的良好实践将不断涌现，监管环境也会持续优化。例如，一些转型方案成为强制性要求只是时间问题。欧盟联合立法者批准的《资本要求指令（第六版）》（Capital Requirements Directive VI，CRD VI）增加了一项新的法律规定，要求银行制定审慎计划，以应对2050年实现碳中和目标所带来的气候与环境风险。
为了满足这些即将实施的法律要求，我建议银行立即着手制定与《巴黎协定》相一致的转型方案。转型方案必须做到符合实际、令人信服、有科学依据且需要经过外部审查，其中应明确从现在到2050年期间若干具体的阶段性里程碑，从而使银行能够有条不紊地贯彻落实。银行还应制定一些关键绩效指标（KPI），以便管理部门能够监控和处置因为偏离转型路线而产生的各种风险。目前，欧洲中央银行监管下的部分银行已经在积极使用转型方案工具来评估其信贷组合与《巴黎协定》的一致性。我们期待所有银行（而不仅仅是少数领先者）都行动起来，为迎接欧盟立法机构即将出台的强制性要求做好准备。
结 论
自2019年欧洲中央银行开始与辖内各大银行就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进行对话以来，一些主要障碍无疑已经被克服。得益于银行和监管机构成千上万名专家的不懈努力，气候与环境风险管理终于取得了重大进展。但这项工作尚未完成，2024年是扫清道路上剩余障碍的关键一年。
层出不穷的气候与环境危机将不可避免地使我们的经济更容易受到冲击。基于风险的角度，欧洲中央银行将继续发挥监管作用，无论气温上升1.5℃、2℃还是2.9℃，我们都将促使辖内银行为应对气候与环境风险做好准备。让我重申一遍：气温上升2.9℃才是当前的基线。因此，确保银行能够抵御气候与环境风险已经成为银行和监管当局的当务之急。■
本文作者简介
弗兰克·埃尔德森（Frank Elderson），1970年出生于荷兰，1994年获阿姆斯特丹大学法学硕士学位。1999~2006年任欧元体系法律委员会委员。2018~2020年任巴塞尔委员会成员、欧洲中央银行监事会成员。2020年任欧洲中央银行执行委员会成员，同年任巴塞尔委员会气候变化金融风险工作组联席主席。2021年起任欧洲中央银行监事会副主席。
（本文为作者2024年3月14日在第331届欧洲银行联合会执行委员会会议上的讲话，原文标题为“Making banks resilient to climate and environmental risks good practices to overcome the remaining stumbling blocks”）
(本文作者介绍：权威、专业、理性、前沿，宣传金融政策、分析金融运行、报道金融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