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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一场雪 聚散两依依

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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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笑余

有刘家昌参与创作的琼瑶电视剧《烟雨濛濛》资料

琼瑶

刘家昌(1943-2024)

华语歌星金曲集之刘家昌音乐

姜育恒的刘家昌之歌

古今一场雪,聚散两依依。

又到新旧年轮流转时,告别的不止是时间,还有人。被告别的人也告别了他们的时间。

音乐是另一种时间,让写歌和听歌的人永远在一起。

先是刘家昌先生去世。那晚我在洗头,洗头时突然想起王安石《别鄞女》中很喜欢的那两句,“扁舟今夜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喜欢这两句,因为里面有种挥斥时空,万古俱下,只身独往,死生契阔的光风霁月。生死之间的气象最动人,默照逝者,安抚生者。洗完头出来,收到朋友发来刘家昌去世的消息。我连头都没吹,披着湿淋淋的头发捧起电脑,想跟去年听见顾嘉辉先生去世消息时一样写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写,发了很久呆,听了很久他的歌。

上一次集中听刘家昌先生的歌,大概是两三年前,或者更久一点。那时候我想,这样一位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校园民歌运动之前台湾流行音乐的前辈大师,似乎关于他的作品汇集,意义探讨,集体回忆,都很少很少。关于他的作品回顾,除了他自己的作品精选集,我听到的只有姜育恒出过的《姜育恒的刘家昌之歌》,都由姜育恒用他独特的腔调娓娓唱来。他们俩的履历非常接近,祖籍山东,辗转韩国,落足台湾,似乎有种共同的特质牵系着他们。专辑做了两张,分作一二,基本囊括刘家昌经典曲目,即使如此,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两张专辑的制作人许常德先生与刘家昌的结识,也正是千禧之初。为姜育恒制作这两张专辑时,许先生说过一桩往事,刘家昌习惯谱完一支曲子后,将曲子交给年轻的副导演林煌坤,让他觅词人填词。终于一次,林煌坤毛遂自荐填下一首歌词,就是后来传唱至今的刘家昌名曲《往事只能回味》。那还是1970年,刘家昌正从音乐进军银幕。

刘家昌的精彩时代出现在台湾校园民歌之前,承接的是大上海时代曲、闽南语苦情歌,可能还有些战时的余绪,韩国经历的回响。跟顾嘉辉一样,他们的旋律来自他们身处的时代,自他们之后,这样的旋律也失传了。这些天再听这些歌,很想跟同样做音乐的朋友分享,我们心里都应该留住甚至守护着一些过去的旋律,即使它们已经很老很老,老得老套老得落后,但我就觉得应该自觉地记住和留住它们,是因此可以记住我们的从前吗?还是可以借此传递给未来?可能都不是,只是因为那份单纯的好吧!做音乐的人,记住过往时代那些好的音乐,也就记住那些时代。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搭建过往和未来,作为艺术形式的旋律或者有老派一说,但老派也是老牌,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语气,音乐本身是种语气。

当我们要重新唱起从前的时候,眼前的光景其实就是这么老的。老得真,也老得美,最重要的是,老得深情。

刘家昌擅长写婉转抒情的情歌旋律,他写的旋律由他自己唱起来别有一番未曾行诸乐谱的细致。

除了谱曲,刘家昌作为歌手的一面往往被忽略,其实这也是众多创作人共有的宿命——大众的眼光更被演绎他们作品的明星歌手吸引。刘家昌的唱腔跟他笔下的旋律一样多变,如名曲《在雨中》,你会听到他明明可以唱得深情款款腔调十足,但他就是会给自己安排一道裂缝的那种人,比如《冬夜》,压抑嘶哑中底气四溢,那个“夜深人静孤独的少年”好像自己在跟自己对唱,一时“安静地走过你窗前”,一时又已是“凄迷创痛的心境和心情”。2010年他还出过一张翻唱专辑《今夜我想喝醉》,曲目都是流行精选,在他的刘氏唱腔演绎下,首首俱如倦鸟归还。当他回到音乐的时候,他有更值得大众去了解认知的面貌。专辑最后一首是刘家昌自己作曲的《天佑中华》,以情歌著称的刘家昌有着浓郁的家国情怀,《天佑中华》之前他还写过《我是中国人》《中华民族》。他在演唱会上曾说:“在我的世界巡回音乐会,不管是到美国、新加坡、马来西亚,这一首歌都是必唱的曲子。当我唱完《我是中国人》,台下都有一样的雷鸣掌声。音乐有凝聚民族情感的能力,让人们心连心相聚在一起,我以自己国家为荣。”

我小时候听刘家昌的歌,其实很多来自他跟琼瑶合作的电影电视剧歌曲,这就又说到了琼瑶,准确的说是琼瑶阿姨,琼瑶阿姨四个字要完整起来才有种时代温度。琼瑶阿姨去世,也是从告诉我刘家昌去世的朋友那里知道的,顾嘉辉去世也是他告诉我的,有一天,他可能还会跟朋友们转告起关于我的消息,可能那天他的朋友圈会是一首刘家昌的《晚安曲》。无论哪代人,都有道晚安的时候。

以通俗小说成为时代的流行标志,并由此衍生出有足够影响力的影视和歌曲,大概真的只有金庸和琼瑶。金庸的武侠小说经香港TVB演绎成剧集,又因顾嘉辉、黄霑为首的香港音乐家谱出一个音乐里的江湖。琼瑶干脆自组影视公司,搭档刘家昌、左宏元等台湾音乐家,搭建情深几许的西楼庭院。男金庸女琼瑶,对于琼瑶阿姨,与其说看琼瑶不如说是听琼瑶,因为书看得少,歌却听了很多。我还可以随手列出一些歌名(当然不一定都是刘家昌作曲,但作词基本都是琼瑶):《月朦胧鸟朦胧》《问斜阳》《濛濛烟雨》《云河》《几度夕阳红》《在水一方》《月满西楼》《庭院深深》《我是一片云》《梦的衣裳》……《问斜阳》很老,是从家里那台小小的红灯牌收音机传出来的,唱得清亮爽朗,是一种夕阳下的志气,时光打不败少年,他们还在欢快地成长遥望呢!他们还不知道,未来我们还要一一送别呢!对《濛濛烟雨》的印象也很深,因为旋律好深情,那是种一听就忘不了的旋律;也许那还是第一次听到叙事性的流行歌词,琼瑶阿姨写少年恋人在雨中的数次相逢,“第一次偶然相逢,烟正濛濛,雨正濛濛。第二次偶然相逢,烟又濛濛,雨又濛濛”,惊涛骇浪天崩地裂之后,少年人终于触及生命的滋味,开始反问“想当初何必相逢,烟正濛濛,雨正濛濛”,情之一字在反复叩问之后却愈发坚定起来,生命的落点总在历尽劫波之后的不悔,于是“细思量宁可相逢,烟又濛濛,雨又濛濛”,四幕烟雨四场写照,才有元好问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穿越时空直接踏歌而来。那时候的少年人就这样被打动了,因为那不是深情,是痴情。不可否认,这种痴情影响过我。有些词语正在干枯,因为生长的土壤和人群都没有了。

看过的书都忘了名字,也许《窗外》是看过的,但记不住故事了,倒记得另一本书里的男主角,是个落魄的吉他浪子的形象。那些书里都有个美丽的女主角,她们往往徘徊在贵公子和落魄浪子之间,借书给我们看的女生最后都会问,你喜欢书里哪个人物?少年如我都毫不犹豫选择了浪子,浪子的深情更披肝沥胆动人心魄,不似贵公子似的唾手可得。最初的选择其实隐藏着你的性格,试看我们的后来,种种选择其实都因此而来。

台湾远流出版公司董事长王荣文曾表示,如果金庸是华语世界“第一个把历史地理知识成功放入小说的作家”,那么琼瑶就是第一个“成功把古典诗词放进小说的作家”。琼瑶阿姨的歌词跟她的书一样,都来自传统古典式审美,这从她的书名和歌名都看得出来,是婉约派花间派。少年的我们往往不喜欢,我们更推崇的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或者“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但琼瑶阿姨的书会让我想起当年看她书的那些人,从花枝招展到暗香零落,很有些作了书中人物。古今一场雪,聚散两依依。

无论书或歌,他们都在传递一种属于从前的深情。这种深情是有传统的,从“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到“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从“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到“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无论文字还是旋律,那是属于从前人的表达。从前没有那么直接,人们要换很多诗,才有执子之手的一刻。从前也没那么粗糙,简单的一句话要说得很委婉,才能相期云汉。从前没有那么多变,要与山海盟,才可莫逆于心。从前也没有那么善忘,要长跪读素书,才有下言长相忆。那是刘家昌先生和琼瑶阿姨的从前,也是我们这代人的从前,时代慌不择路地前行,他们慌不择路的告别,“在雨中我送过你,在冬季我离开你”,从当年那场雨,到今天这场大雪,最后都成“你说人生忧郁我不言语”了。

最初读她的书听他的歌的那代人至少都已届中年了,我们可能都不再执着于年少时的认知和因此而有的爱,也告别了年少的爱人,成长为了各自自己的样子,往昔时间压缩成了一个又一个名字,你以为你已经和他们没有关系了吗?不!当他们以告别的方式出现的时候你会知道,心里那份惆怅缅怀,才是你们一直保持的联系啊!那是种“斩不断理还乱”的联系,跟《独上西楼》唱的一样。

今天大雪。

真的,很适合写一点关于怀念的文字。2024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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