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的电影图谱
刘宗智 济南报道
回望风流一代
《风流一代》以本世纪前21年为故事背景,讲述了女主人公巧巧从2000年开始,跨越21年直到当下的情感历程。影片历经22年拍摄、制作完成,带领观众完成了一次情感与时代的游历。影片日前在济南举行路演活动,导演贾樟柯现场分享说,影片不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故事,而是在这20多年中,在人物情感变化的过程中,呈现世界的变化,“游历式”地记录下这个时代人物经历过的时刻和场景,观众在观看时仿佛在电影里“穿越”一般。
“风流一代”这一片名源于贾樟柯的少年记忆,上世纪80年代初的诗歌《风流歌》风靡一时,引发了那代年轻人的共鸣——“风流哟,风流,什么是风流?我心中的情丝像三春的绿柳;风流哟,风流,谁不爱风流……”贾樟柯将这种意气风发的精神融入影片,影像风格极具实验性,融合了数码、胶片等多种媒介,并通过主角的情感线横向展现时代与个体的复杂关系。
电影《风流一代》的济南路演现场,导演贾樟柯分享了影片的创作背景和拍摄历程,他提到,“《风流一代》的拍摄始于2001年,最初的片名叫《拿数码摄影机的人》,因为那个时候有了数码摄影机。”在其后的漫长时间里,贾樟柯持续着漫无目的的素材拍摄,凭借着直觉捕捉变迁的脉络,最终汇聚成跨越二十余年的时代记录。《风流一代》延用了曾出现在贾樟柯所有电影中的人物原型、拍摄方法与叙事主题,将从2001年开始拍摄以及出现在他过往电影中的原影像,与在2022年补拍的新素材杂糅拼贴在了一起,串联起了贾樟柯过往电影中的故事线索。
《风流一代》自今年4月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起,便引发了热烈的讨论。许多影评人将其称为“贾樟柯的巅峰之作”,称其以棱镜般的视角追溯了历史中的个体命运。然而,也有部分观众认为,这种实验性手法可能显得晦涩,影片缺乏连贯的叙事,甚至戏称为“素材拼贴”,主要依靠怀旧的金曲和叠化手法掩盖逻辑上的松散。
记录的“野心”
从1997年的《小武》到2000年的《站台》,从2002第一次入围戛纳的《任逍遥》,到上一部的《江湖儿女》,贾樟柯的作品见证着数十年间的中国巨变。“在我很多电影里面,我希望可以做到文献性。若干年后,人们看到1997年的《小武》的时候,里面所有声音、噪音,就是那一年中国的声音,它经得起考据。”刚开始走上拍摄道路的贾樟柯就有这种纪实性的考虑,记录这个时代的变迁是他影像的“野心”。
早期的《站台》以1979年至1989年间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社会变化为背景,讲述了年轻人在变革中的迷茫与挣扎;《三峡好人》深度思考了“家园”的概念,探讨了有关家园的情感和重建问题;《山河故人》跨越三个年代,巧妙地将个人命运与社会发展相连,展示了不同历史时期下人们生活方式的变化和价值观的演变,揭示了全球化背景下的人际关系变化;《江湖儿女》的故事依旧在工人下岗与产业经济转型的社会背景下展开,在现实压力之外,人物追求所谓的“江湖”仁义与精神自由、道德秩序与情感依托。
《风流一代》则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集中再现了之前作品中的时代景观与社会记录。“一个女孩在2001年陷入爱情,与此同时,我国加入了WTO,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她的城市里往来着夏利汽车、张贴着旭日升冰茶海报,网吧里还是486电脑,人们唱着《潇洒走一回》,在《Butterfly》的舞曲中尽情舞蹈。之后……2022年,她人到中年,但她变成了她自己。”贾樟柯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写道。卡拉OK、工人文化宫、流行音乐、歌厅等众多颇具代表性的流行文化符号附载起丰富的时代信息,反映了从传统向现代的历史变化。
正如许知远对贾樟柯的评价:“贾樟柯的最佳时刻,不是来自他的深思熟虑,而是他的敏锐与穿透力,他能意识到崭新的时代情绪,并且准确、迅速地表达它。”《风流一代》中不同时间节点多次出现科技元素,比如老式电视机上播放的机器人广告、超市里现代化的服务机器人等,“有一次在酒店办入住时,偶然看见几个小孩围着送餐机器人玩闹。那时我突然觉得,我的剧本里应该出现这个元素,这样影片在结构上就更完整了,也映照了我们的现实处境。影片开头是互联网时代的开始,影片的结尾是人工智能时代的开始。”贾樟柯说。
声音里的叙事功能
时代的印记很多时候是以声音为媒介的,声音是贾樟柯电影中常见的另一条叙事线索。
贾樟柯早期的“故乡三部曲”——《小武》《站台》《任逍遥》中出现了各种声音,流行音乐、高音喇叭、广播电视发出的声音,各种交通工具发出的噪声,所有这些声音既是人物的生活背景,同时也体现了那个年代的文化特征。《站台》中出现的20世纪80年代的流行音乐有《站台》《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美酒加咖啡》;《小武》中出现了20世纪90年代的流行音乐《心雨》《天空》《霸王别姬》等;《任逍遥》出现了21世纪初流行的歌曲《任逍遥》《两只蝴蝶》等。流行音乐在片中既体现了人物活动的时代文化,同时也体现了那个时代人们的心理情绪。
影片中除了流行音乐之外,另外一种声音是时刻伴随着的广播声音。《小武》中政府严打犯罪的广播、村里的广播喇叭播放着关于香港回归、汾阳创建文明新城的消息。《站台》里的广播播放的新闻有国庆35周年阅兵等,这些话语通过广播喇叭作为一种背景音存在。影片中还有各种噪音,自行车、卡车、摩托车的声音。
新作《风流一代》里一共收录了19首歌曲,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家喻户晓的外国舞曲,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广为传唱的流行曲,再到现代独立乐团的创作,音乐串联起跨越二十余年的历史,承担着相当重要的叙事作用。片头用了脑浊乐队的《野火》,这首歌其实唱的是草,伴随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嘶吼,影片拉开帷幕。片尾使用了崔健的《继续》,贾樟柯说:“我觉得它回答了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一路跌跌撞撞,要以什么姿势生活着?每个人都努力在站立着,站着生活。一头一尾两首歌对我来说是有叙事功用的,其实拍电影也是如此,咬紧牙关站立着,拍自己想拍的电影。”通过声音,可以看到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景深”。
大时代下的小人物
关注底层边缘人物,是第六代导演的共同创作倾向。比如王小帅《十七岁的单车》中进城务工的少年小贵和贫困生小坚;娄烨《苏州河》中锒铛入狱的马达、在酒吧表演美人鱼的美美,他们竭力将底层人物的人生百态编织为影像序列。
贾樟柯从山西汾阳的小县城成长起来,青少年时期的小县城生活经验对他产生了重要影响。“个人动荡的成长经验和整个国家的加速发展如此丝缠般地交织在一起,让我常有以一个时代为背景讲述个人的冲动。”在他的影片里,社会转型时期的宏大叙事是一种无可逃避的命运,时代大背景下普通人的生存状态、生命体验、情感世界成为重要的叙事内容。
《小武》的主人公梁小武是从农村到城市谋生的青年,是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时期的小人物的缩影。小武没有像父辈一样从事农业耕作,和他的兄弟们到城里谋生,这个所谓的城里仅仅是汾阳县城。在汾阳县城,这些年轻人没有寻找到谋生的工作,实际上是处于失业的状态。小武没有学历,没有背景,来到县城以后以偷窃谋生,最后被抓住铐在路边,引起路人的围观。
《任逍遥》中的两位主人公斌斌和小济,没有工作,没有梦想,整日混迹于小城的各种公共场所,他们觉得生命没有意义,认为活到30岁就够了。为了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他们也曾挣扎过,但是现实却把他们牢牢束缚住。改变命运的梦想破灭后,斌斌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经历了爱情与亲情的挫折之后,两个少年内心的幻灭感与日俱增,暴力是他们最后的浪漫,他们相约去抢银行,斌斌被警察抓住了,小济仓皇而逃。在派出所里,斌斌唱起了歌曲《任逍遥》,和歌曲所唱的正好相反,他们的生活一点儿都不逍遥、不自由。
《风流一代》中,斌斌和巧巧的命运迎来了终章,巧巧选择回归一个人的生活,白发苍苍的斌斌在原地徘徊。时代车轮滚滚向前,无论是小武、小济,还是斌斌、巧巧,他们都只是人世间成千上万张面孔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这种微不足道也最具有代表性,贾樟柯说:“世界在不断变换包装,从百货商场购物到网上购物,从餐厅排队到外卖,变化的是形式,而不是本质,人类生老病死的内核始终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