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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余秀华在摇晃的人间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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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余秀华出现在大英图书馆皮格特剧院,她身着黑色丝绒中式上衣,衣襟处点缀着少许金色花纹,她将头发束成马尾,摇摇晃晃地走上舞台。

她努力撑开手掌,张开手臂,似要做出捕风的样子,双腿微微颤抖着。她竭力配合身边三位舞者的肢体和步调,尽管还做不到完全一致。她的舞步和她的吟诵是相似的:含混的、不完美的,却自有力量。

这是余秀华与知名舞蹈制作人法鲁克·乔杜里合作的舞蹈诗歌剧场《万吨月色》的片段展演。

又一次,余秀华成为焦点。四分半的短片很快在社交平台上得到破万转发,数千条评论倾吐着余秀华给他们的巨大震撼。有人写下:“强烈的生命力”;也有人评论:“何必跳舞,毫无美感。人还是要做自己擅长的事。”

一如既往,对于赞美或者批评,余秀华表现得毫不在意。近日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她说自己看到了那些评论,但她只在乎尽己所能完成每一个动作。成名后的这些年,承受铺天盖地的争议是她的日常,反击也是她的日常。

11月15日至17日,由风铃制作出品、余秀华参与演出的《万吨月色》将在YOUNG剧场完成世界首演。在这部作品中,余秀华将与两位编舞兼舞者李可华、董继兰,一名戏剧演员天蓝共同演出,并独立完成一段舞蹈。

《万吨月色》的创作灵感源自余秀华的诗歌,名字取自她的诗歌《决心》:我的万吨月色已经沉入海底/但/还不够。早些时候,这部作品曾被命名为《她在四月跳舞》,来自余秀华创作的同名新诗,她写:她从磨眼里/取出一个支离破碎的自己/她从残疾里/取出一个轻舞飞扬的自己。多年来,她用诗歌与文字不断地书写爱情与命运,这一次,以舞蹈,以身体。

诗歌与舞蹈:简单的意象表达强烈情感

众多人被余秀华的人格与才情折服,风铃制作艺术总监、《万吨月色》导演法鲁克正是其中之一。数年前,法鲁克在《纽约时报》读到关于余秀华的报道,对她的创作产生兴趣,紧接着被她的诗歌吸引。

余秀华的诗歌写作随着季节的更替起伏,写农耕时的身体劳作,写草木的质感和雨滴落在石头上的光影,她与自然的关系充满张力,擅长用生活的环境与自然世界来隐喻强烈的情感,这些都令法鲁克印象深刻。

不同于大多数人选择隐藏自己的挣扎,余秀华的文字无所畏惧地跃然纸上,大胆而直接,呈现出一种寻求外部世界接纳时的脆弱和挣扎,从精神到肉体都毫无保留。这是余秀华的诗歌打动法鲁克最重要的原因,让这个在英国长大的巴基斯坦移民产生强烈共鸣。在法鲁克看来,尽管余秀华的书写是私人的,但面向所有人,她慷慨地邀请各种背景、各种文化的读者进入她的世界,而不是拒之门外。

在一次访谈中,法鲁克曾袒露他作为有色人种在童年时代经历的创伤:“我走在路上,一个白人男孩走过来攻击我。他不停拽我的手指然后掰断了它,对我说,你是个讨厌的、丑陋的家伙。”法鲁克说,在当时那样一个拒绝接受他的世界里,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影子般活着,十多岁时,是舞蹈让他获得了自由,在余秀华的诗中,他看到了相似的渴望。

在法鲁克看来,现代舞与现代诗歌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用简洁的意象表达强烈而丰富的情感,而余秀华的诗歌非常自由,不拘泥于僵化的格律,强烈的音乐性也给舞蹈创作带来很大空间,给他带来创作的勇气,他迫切希望和她一起展开合作,将她的诗歌转译成舞蹈等多种艺术形式融合的作品。

去年,法鲁克来到余秀华居住的村庄湖北横店村,与她相处了一周时间。幽默感帮助他们打破文化和语言隔阂,建立起相互信任。在老屋里,余秀华从零开始接受舞蹈练习,寻找用身体表达情感的方式。一段时间之后,她开始展现出对舞蹈的喜爱和演绎的信心。在她看来,诗歌与舞蹈的确存在共通之处:内在的节奏与韵律。

作为英国阿库·汉姆舞团的联合创始人,法鲁克与杨丽萍、英国国家芭蕾舞团等知名艺术家和团体长期合作,他在一次分享会上说,余秀华带给他的影响比其他艺术家都要深远。在谈到她的时候,法鲁克总是滔滔不绝,不吝赞美。在他看来,这位中国诗人是一个非凡的、不可思议的女性:“她挑战了传统的美和爱的观念,挑战了作为一个女人的意义。”

法鲁克一直记得余秀华说过的一句话,“我拥有的越少,就越需要去书写它”。“她将她个人的问题,以巨大的勇气和创造力转化成为对所有人都有力量的东西。”这也是他渴望在《万吨月色》中探讨的:现代社会中,什么是美,什么是爱,人如何走出自己的影子。

跳舞如写诗,无所畏惧

对于很多零基础的人而言,登台跳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面对无数双审视的眼睛,很难做到不怯场。但对余秀华来说,这些都不是障碍。

余秀华告诉第一财经,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基本上,我对自己的认知就是一个小人物。不管是跳舞还是写诗,不强求给人们带来更多的东西。如果有人说我写诗写得不好,那是别人爱读不读的问题,与我自身关系不大;如果我在舞台上跳错了,也无所谓,因为别人也发现不了。”

因此,无论何时在公众面前展示自我,她都无需鼓起多大勇气,“我觉得每个人还是要不断提高自己的修为,而不在于别人对你怎么看,特别是跳舞。”她半开玩笑,“这是法鲁克的项目,与我好像也是有点关系的,但是我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作为一个女人,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这点小事还有心理负担,怎么样都说不过去。”

真实与诚实,是法鲁克以及许多人谈论余秀华时的高频词汇。在法鲁克看来,这也是成为世界顶尖舞者必备的特质,“她是真实的,她并不试图伪装成什么,也不会刻意表现什么。她非常诚实地面对自己”。

“这是天生的”,余秀华说,“做一个真诚的人是成本最低的,你不需要为了圆一个谎,去编造更多谎言来掩盖它,同时成本也是最高的,你会得罪很多人。”

与余秀华交流的过程中,可以明显感受她的好恶,她厌恶大词,比如“人文关怀”,比如“情怀”,“这些词太虚幻了,没有意义就没有情怀”。

她反对流行的定义,比如“恋爱脑”,“现代社会,很多人恋爱都计算对方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注重利益的交换,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爱情。恋爱脑是不计后果地付出,它不是贬义词。我觉得是有些情感导师把人教坏了,还不是为了带货和赚钱”。

相对于那些虚无的抽象概念,她对具体的人和事给予最大程度的反馈,在许多次与读者的面对面交流中,对于那些向她袒露创伤的人,她会毫无保留地交换自己的创伤,并将自己的“武器”一并奉上。

而在谈到《万吨月色》时,余秀华一度抗拒总结意义和谈论价值。“法鲁克觉得我的诗写得很好,想把诗变成舞蹈,就是这么简单。”

法鲁克说,创作《万吨月色》的原因非常简单,是因为余秀华的诗歌和她的人格吸引了他。他希望找到一种方法,让更多人感受她的诗歌,感受“成为余秀华”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我想让人们知道,成为这样一位女性意味着什么。然后去思考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如何处理内心的复杂情感,如何处理人性中阴暗与光明的一面。”

没有包袱,向外探索

关于《万吨月色》,余秀华还是认真地向记者谈到她的理解:它关于身体的缺陷并不会限制人的舞蹈,关于舞蹈可以把一个人的身体拉扯到怎样的极限,关于一个人的更多可能性。在余秀华看来,残疾是对一个人身体的禁锢,“但是当你残疾的身体还可以舞动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人的可能性多了很多”。

她写道:“这几十年来,我身体的残疾一直伴随着我。然而,诗歌却是我的一双翅膀,帮助我飞向不可预知的广阔之地。我知道另一个版本的我已经蛰伏在阴影中,随时准备挺身而出。当诗歌再次与身体相遇,我渴望看到这段想象旅程将如何在舞台上展开。”

排练过程中,余秀华对自己非常严格,在一次工作坊中,因为动作没有做到理想状态,她曾自责落泪,“有很多片段我非常喜欢,所以尽管我的身体有局限,但还是希望能把这些动作尽量做好,把情绪完整地表达出来”。

作为最熟悉余秀华的人之一,她的经纪人胡涛认为,余秀华之所以出演《万吨月色》,是因为她的身上没有包袱,一直在探索各种可能性的边界。最开始,他有些担心她摔倒,后来,看到她在舞台上摇晃着与身体局限对抗时,他相信每个观众都无法忽视她的存在,“那是一个灵魂在舞台上挣扎的过程”。

导演曹媛正在随组跟拍和制作一部关于《万吨月色》的纪录片,她一直观察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创作者。在她看来,来自地球两端的法鲁克和余秀华看上去如此不同,但文化、种族、信仰的差异并不会影响人们深层的情感共鸣。“这是一个生命无限可能的故事。跨越地球的《万吨月色》泛起了涟漪,激起生命无限可能的浪花。”

明年,这部作品计划开启世界巡演,去往亚洲、欧洲、美洲等地。法鲁克说:“这部作品是给予整个世界的礼物,希望世界各地的观众都能来发现和欣赏余秀华的诗歌和她诗歌中蕴藏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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