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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出走的决心》导演尹丽川:女性的困境,隐性而日常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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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50岁苏敏阿姨自驾游”真人故事改编的电影《出走的决心》,由尹丽川执导,阿美、尹丽川编剧,咏梅、姜武、吴倩、张本煜领衔主演,已于9月15日全国公映。

咏梅饰演的女主角李红一生平凡而坎坷,为了家庭,她不断让位妥协,将自己的梦想搁置。原生家庭中,父亲为照顾弟弟让她放弃学业;婚姻里,丈夫的指责谩骂使她陷入抑郁与焦虑。一向支持和体谅自己的女儿,面对事业困境时,也习惯性要求母亲付出。漫长的等待,让焦灼的心在痛苦与压抑中终于孕育出了 “出走的决心”。

导演尹丽川毕业于北大,在法国学习电影,2008年执导的《牛郎织女》入围过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除了是导演之外,她还是诗人和作家。但她的创作也曾经因成为母亲而陷入长时间的停滞。即便在重返片场后,母亲与导演身份也时常让她陷入两难。

早在四年前,尹丽川就和咏梅合作过短片《重塑》,讲述女性反抗社会规训和重塑找回自我的故事。巧合的是,她们几乎不约而同地看到了苏敏自驾游的故事,随即一拍即合决心将它搬上大银幕。

李红的挣扎不是个例,《出走的决心》立足现实基底,展现中国式婚姻家庭图景,直面个体与家庭之间的隐痛,也引发观众对生活的思考,探寻活出自我的更多人生选择。不同于“娜拉”的出走,李红的出走,是一种更具现代性的女性解救自我、成为自我的时代叙事。

影片上映首日,票房位列中秋档季军。微博、豆瓣、小红书等社交短评区涌现出大量好评,许多观众看完都表示希望将电影推荐给自己的母亲。

日前,导演尹丽川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讲述她作为女儿、母亲、创作者的女性洞察。

【对话】

追溯出走前的半生,深入系统性困境的根源

澎湃新闻:关于苏阿姨的故事,可以有挺多的“打开方式”,从类型上甚至可以做成一个公路片,但电影选择了“她的前半生”。这个角度是如何确定的?

尹丽川:就像体育片通常会展现一个人如何赢得胜利,我们更关注主角是如何克服艰难去实现这一目标的。对于苏敏阿姨的故事也是如此,我认为讲述她如何被塑造以及如何发生改变是更重要的。当她上路后,从电影的角度来看,戏剧性也会相对减弱。我们想要探讨的是她所面临的普遍性困境,通过追溯她的前半生,我们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这些困境的根源和形成过程。

澎湃新闻:我们在李红这个角色身上看到集合了中国女性的历史和当下的许多经验,你将哪些观察融合到了这个人物身上?

尹丽川:这就是女性的“系统性困境”。电影里的李红,有来自原生家庭的压制,被父亲剥夺了考大学改变命运的机会。在与丈夫的关系中,家务和养育孩子默认由女性承担,即使分摊生活费,却从未分担劳动,她承受着丈夫隐性的压制。到女儿这一代,女性独立意识觉醒,但母职困境仍存在,最后转嫁到谁身上?仍然是家庭结构的最底层——也就是李红和她代表的中老年妇女去承担的。

退休之后,她们以为可以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但是又因为孙子孙女儿外孙又再一次的被困住,这是一个很普遍的群体,而大家习以为常。就像电影里孙大勇说的,都这会儿了你怎么不明事理呢?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这个困境不是一个显性的,不是说谁真的压迫你了,谁家暴你了,我们想表现的是这种非常隐性而日常的困境。

澎湃新闻:李红身上有很普遍性的一面,但她也有非常独特的自我。现实中苏阿姨也是做了许多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关于这部分有怎样的观察和塑造?

尹丽川:李红从年轻的时候就是有那种天真的热情和乐观的冒险精神在的,她一直想要云游四海,想要考大学,想要了解更多的世界,这个东西一直是被压制掉了。但是这个种子一直在她的心里。

我们对其他很多同龄女性也有走访和调研,我也看了很多资料,会发现自己对其他生活环境、工作身份的女性,也会有刻板印象。我看到保洁阿姨用废弃的钢琴自学弹琴,看到身边来自农村的女性打工者热爱读书,这都是真实发生的,每个人都有丰富的内心世界,有对美的追求,内心的辽阔与否与你的受教育程度和个人际遇没有关系。

李红也是这样内心辽阔的人,喜欢鲜花与美,生命力蓬勃。她最终展开了行动,50岁去学车,同时她不断去学习新生事物,我觉得这个非常重要。她学习了剪短视频,学习了跟陌生网友沟通,这种生命力和行动力让她成为后来的自己。

澎湃新闻:苏阿姨自身的经历中的独特,还在于她后来一路上克服种种困难,独自面对了很多艰难又精彩的时刻,这些坚韧的能力和前半生的经历是否有关?

尹丽川:在具体的一些处理事情的能力上可能是有的,比如她从小就带三个弟弟,结婚后照顾一家人,后来又半辈子打很多零工,从事各种体力劳动,也是培养了某种坚韧。但我觉得人不必经过苦难才能成为自己。她可以用她的坚韧能力做更多美好的事情,为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努力而付出。

在普遍性和个体经验中找平衡

澎湃新闻:准备拍这个电影的时候,身为创作者,你对原型人物最好奇的部分是什么?前期接触的时候有什么事或特质令你印象深刻吗?

尹丽川:李红这个人物身上集合了很多女性的缩影,并不只有苏敏这一个原型。我们也采访了很多普通女性。对于苏敏,我们是看了她的所有材料,文字的和视频的,但前期没有再采访她。我想要避免太过于“传记”, 因为这是一个剧情片,要重新塑造故事。苏敏也很开放,非常尊重创作者,没有对我们的创作本身提出任何要求。

澎湃新闻:听说这个片子一开始因为对于丈夫的角色塑造过于负面一度没有男演员愿意接,在男性角色的塑造上是如何考虑的?

尹丽川:确实一度最大的障碍就是找不到男演员,都觉得太负面了。在此要特别感谢姜武老师,他不仅和我们站在了一边,还为人物增添了丰富的细节,令这个角色减轻了一点压抑感,也更生动、更复杂。

在塑造男性角色时,我们已经有意拿掉了一些更为极端的东西。比如现实中苏敏的丈夫有过暴力行为,但我更希望在普遍性和个体经验中找到一个平衡。这个男人的行为和性格也与他原生家庭有关,他也没有得到过足够的爱,自己也缺乏爱的能力,他的身上也是有悲剧性的。

在影片的最后,当女人离开后,男人坐到了女人一直干活的位置,隔着栅栏看着外面,他其实也是不自由的。而影片中另一个男性,更年轻的一代,会有所改观,最后他换到了一个提成更低但有更多时间照顾家庭的岗位。

总之对于男性人物,我们也力图多维度的塑造。但电影还是需要一个明确的角度,我们是选择以女性为本体的角度,从女性的视角来展现这个故事。

澎湃新闻:片中塑造了两代不同的女性,但即便是女儿,也有一面理解一面“绑架”妈妈的时候,两代女性相似又不同的困境构建是如何考虑的?

尹丽川:母女关系确实是我们着力塑造的一对关系。在我们看到的报道里,可能更多的是她怎么去反抗“夫权”给她的枷锁,是她丈夫这边的压力。但是母女关系是更隐性的阻碍,它以爱的名义,以你是一个姥姥的名义要求你留下来。听上去,更符合大家对一个像李红这样的女人的期盼,这个是我特别想去处理的东西。

澎湃新闻:咏梅老师的表演真的太真实了,她从一开始就是第一选择吗?

尹丽川:对,我们几乎是同时看到这个故事的。她看到报道就跟我说,这个人物太有劲儿了。真的是不约而同地,我们几位女性都选择了这个故事。

澎湃新闻:现实中的苏敏还在路上,关于电影结束的节点如何选择?

尹丽川:结局确实很难定,我们想过很多结局,有想过表现她在路上遇到困难然后解决了困难,又必须有李红和女儿的一个对话,因为女儿是她最牵挂的人,她的出走也一定程度上让女儿又陷入具体的困境,人物需要情感上的和解和彼此理解。同时,我们也需要她回到她自身。所以就设计让她在旅途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年轻时想云游四海却未实现,50多岁终于做到。最后经过取舍,留下了女儿和见到过去自己的情节。还有一个没用上的结尾是她在车边,小女孩问她从哪来去哪,她愣了一下后笑了,是一个很灿烂的笑容,意味着她的生活可能性道路已经打开。

澎湃新闻:你自己的创作也一度因为母亲的身份停滞,这段期间的经历和感受是怎样的?对于后来的创作有怎样的启发?

尹丽川:母职是我最大的困境,它会在起码一段时间完全淹没你,它会代替你的个体身份,这个确实是很痛苦,越想有自我价值感的人就会越痛苦。在成为母亲之前,你都一直好像觉得自己拥有全世界,很自如,直到你做了母亲。最后也只能安慰自己说,创作者有一个福利,就是你可以把痛苦转化为素材,有了更多的感受能力,也就有了更多素材。

澎湃新闻:近些年大家对女性议题关注很多,你觉得身为女性创作者是否迎来了一个比较好的时刻?

尹丽川:肯定是,我刚做导演的时候,女导演真的是挺少的,现在越来越多,大家会越来越是真正从女性角度来去重新思考一下这个世界的构成。对关注女性议题的作者来说,机会和空间应该比从前更多了,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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