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黄茗婷
发自山东青岛
编辑 | 谢奕秋
演艺圈里，配得上“仙气”一词的人不多，但李若彤必定位列其中。
1995年，李添胜版《神雕侠侣》面世，让古天乐饰演的杨过和李若彤饰演的小龙女成为几代人心目中，最能还原金庸笔下人物神韵的经典形象。
由此，“姑姑”的称呼变成了李若彤的后缀，同行叫，粉丝叫，网友也叫。这么多年来，李若彤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
像“小姨”一样，“姑姑”在中文语境内，是有经验有智慧的长辈，也是甚少代沟又亲切的朋友。这何尝不是李若彤在互联网上的形象呢？
这几年，“姑姑”出山，李若彤不再只是荧屏上白衣飘飘、自带仙气的“小龙女”“王语嫣”。她身穿健身服、辣妹装、复古旗袍，在竖屏的世界里变得鲜亮活泼，带着团队尝试万物。她以一己之力，让天津大姨盘头成为互联网追逐一时的风潮；她到杭州四季青服装批发市场探店，给冷清的线下实体销售带来了人气。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在互联网的场域，被一视同仁。
李若彤身着旗袍
原本，李若彤只是怀着一颗好奇心去探索世界。但短视频突破圈层的魔力，让她看到了锦上添花的意义。“如果我的能力可带动每一方面，那自然是好的，不要吝啬自己的能力。”
不吝啬，不惜力，是李若彤当下的状态，对待演艺事业也如此。今年8月，58岁的她还在勇往直前。这个夏天，李若彤加盟了短剧这一新事物，接拍了短剧《午后玫瑰》，一部讲述中产家庭里的全职妈妈在遭遇破产危机后重返职场的故事。
女性成长向的叙事，向来是影视世界的长红题材，但为何偏偏是“陈琳”这个角色和她的故事能打动李若彤“出山”？在短剧带着流量和争议突飞猛进的时代，作为一名珍惜羽毛的老戏骨，她如何看待这一新鲜事物？怀着这些好奇，南风窗记者来到《午后玫瑰》的杀青现场，专访了演员李若彤。
《午后玫瑰》剧照
南风窗记者见到李若彤时，她刚结束一场戏的拍摄，走出摄影棚，来到窗前，坐在一张塑料椅上，捧着剧本继续看台词。白色长袖衬衫，一头乌黑的长直发，属于职场女性的典型穿搭。
在她的身后，有一扇窗户，外面是一片农田，不知名的虫子在低鸣，宣告着青岛6月的暑气渐起。摄影棚内外没有空调设备，只有一把大风扇轰隆地低鸣着。剧组里人来人往，场务拖着道具走来走去。
那是一个快节奏但高要求的短剧剧组。同一场戏份，多机位拍摄，不同机位需要拍摄三次以上。一场戏结束后，转场布景，无缝接入下一场戏。
转场休息时，李若彤也只专注在剧本上，不同颜色的划线和笔记是她揣摩角色的脚注。她很少抬头看旁人，偶尔抬头思考，那双深邃的眼睛透出一种威严，让人不敢打扰。
一个包也不留
专注，是李若彤在剧组的状态。短剧拍摄周期很短，但工作量不比长剧少，相比长剧通常一周有一天休息的节奏，短剧要求所有情节在15天内完成。这对剧组所有人的工作效率提出了要求，哪怕是主演李若彤也不例外。
高强度的工作挤压了她健身的时间，睡眠变成了第一要务。每晚入睡之前，李若彤会躺在床上，安静回想今天拍的戏里，有哪套动作哪个眼神哪句台词，可以更精进，明天是不是还可以做得更好。
饮食上，她也遵循着一套严苛的标准。李若彤对调味料很敏感，吃得太重口，睡眠会受影响，进而会影响第二天的专注力。为了保持拍戏状态，在剧组的半个月里，她大多只吃米饭、面包、蛋糕等干净的碳水食物。直到拍完戏那天，助理才在她面前拿着手机打开了外卖平台，让她挑选几道青岛海鲜，尝尝鲜。
李若彤喜欢吃食物的本味，这可以说是她的生命哲学。对于生活，对于表演，不要有太多额外的添加，“调味料加得太多，你就忘记了生活的本味在哪里”。
表演也一样。表演往往是一项曲径通幽的艺术，打磨演技、揣摩角色、推敲故事的回环曲折，通往的必定是人性幽深之处，因此要用心塑造人物，用眼神传递感情。“真正的演员是用眼睛去演戏”，人物不需要额外的动作或其他额外设置。
《午后玫瑰》剧照
制片人赵聪记得一件事，在拍摄《午后玫瑰》期间，李若彤对一个情节设置抠得很细致。当陈琳的家庭遭遇破产危机，从中产返贫后，她需要卖掉自己的奢侈品包包，以此变现来填补债务。原本的剧本设置是陈琳舍不得，最后留下了其中一个名牌包。
但李若彤认为这个情节不合理，她拿过剧组提供的道具包，估摸了一下价格说，不能这样设置。她知道，陈琳应该是一个为了家庭能豁出去一切的人，连结婚戒指都可以拿去抵押还债。“如果留着一个包的话，那就不是陈琳了，就不合情理了。”有了李若彤的这个提醒，对于留下的几个包，赵聪也特意在购物网站上确认过价格，“几百块钱，姑姑说（这个价位）就很符合人物设定”。
导演沈宏翔告诉南风窗，在围读剧本时，李若彤发现了一个大家都没注意的点是，原先剧本对于丈夫的刻画不够丰富。在李若彤看来，一个家庭要熬过破产所带来的阵痛，是不单单只依靠妻子重返职场的，丈夫也需要相应的付出。作为家庭的另一半顶梁柱，男主角的塑造应当丰满立体。
曾有人担心，此前从未接触短剧的她，会不适应如今短剧的快节奏。事实证明这只是一个假设性问题，对待短剧，她反而更严格——短剧在有限的时长里呈现核心事件的转折，许多铺垫不可避免会被割舍。这意味着，台词和情节之间的逻辑要更严密流畅，人物刻画也应当更立体，入心入骨。
《午后玫瑰》剧照
李若彤对待作品和角色，从来有一种对待学生般的严苛。这种严苛与敬业，在她拍戏生涯早期已有痕迹。在拍摄《青春火花》时，为了符合角色定位，李若彤苦练排球。在拍摄《神雕侠侣》期间，有过长达6个月不怎么和外界联系的状态，每天就辗转于片场和家里，为的是感受小龙女在古墓中长期与外界隔绝的状态。
午后玫瑰
杀青这天，李若彤对工作室的小伙伴说：“这么快就最后一天了，很舍不得。”这种复杂的情绪，往往在最后一天出现，混杂着对工作未完成的忐忑，对剧组时光飞快的失落，也包含对归家的期待。
李若彤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对于自己过往饰演的角色，也爱憎分明。她说，她不喜欢王语嫣，觉得这个角色太闷了、太呆了，但偏偏为爱执着的王语嫣，让李若彤看到了自己在爱情中真实的一面。所以她在拍摄《天龙八部》时，纠结痛苦，恨不得马上拍完杀青。
李若彤在97版《天龙八部》中饰演王语嫣
对待“陈琳”这个角色，李若彤则快人快语说：“舍不得。”
李若彤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能打动她心扉的角色了。2024年，在做客刘嘉玲的访谈节目时，李若彤被问到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拍戏。要知道，在香港影视最辉煌的年代里，她从艺的作品在数量上是难以与同行匹敌的，但在质量上却不落下风。李若彤坦然说，没有适合自己这个年龄段的角色。她是一个爱惜羽毛的演员。
赵聪在邀约李若彤之前，也很忐忑。在创作这个剧本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女主角的形象，就是李若彤。他希望这是一个鲜活、洒脱的人物。“姑姑在自媒体上健身、盘头、逛超市，给我感觉她已经放下了很多包袱。”赵聪告诉南风窗，“但难点就在于她愿不愿意演。”
自从在2014年被曾志伟邀请“回巢”TVB拍摄了《女人俱乐部》的女性都市剧之后，李若彤已经有10年没有以主演身份亮相在现代剧里了。
《女人俱乐部》剧照
赵聪还是把剧本递了过去。当李若彤拿到《午后玫瑰》的剧本时，她还没仔细阅读里面的故事情节，就被这个题目打动了。
玫瑰，寓意着女性题材，而“午后”，意味着时间已流逝了一半，但幸好还有一半。这也暗合她当下的人生状态和态度。
李若彤细读剧本之后觉得，这是一个深得她心的角色。“陈琳很厉害，她遇到挫折马上调整自己的心态和步伐，虽然已离开职场10年，但她再回来的话可以很快适应，甚至做得比以前更好。”
在挫折面前不服输、熬过低谷期的“陈琳”身上，李若彤看到了自己曾经的样子。她形容当下的自己，像沙漠里的仙人掌，只要一点点水，就可以粗糙而自由地生长。但这棵仙人掌在之前，也有过像藤蔓攀附大树的时候。
《午后玫瑰》剧照
早年，在她这朵香江玫瑰绽放得最艳丽的时候，命运让她按下了暂停键。《天龙八部》里的“王语嫣”，《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杨门女将》中的“杨八妹”……这些经典角色，成为两岸武侠迷心中的白月光与朱砂痣。当时香港一家报纸写道，金庸先生见了她的小龙女扮相也称赞道，若彤就是他心目中的小龙女。
事业为李若彤的人生洒下一层高光，就像玫瑰在旭日的照耀下更加闪亮。但当时的李若彤就萌发了为爱息影的念头。恋人不喜欢她在外面抛头露面，她便推掉片约，逐渐远离演艺圈。那是一段生活重心不再是自己的日子。
直到2009年，命运似在跟她开玩笑。父亲中风一年，李若彤扛起照护的重任，她给自己施加了过多的责任，觉得只有自己最了解父亲。为了保留父亲的尊严，她代替其他9个兄弟姐妹日夜守候在父亲身边。她为父亲洗澡更衣，贴身照料饮食起居。但一年后父亲还是去世了。而几乎是同一时间，相爱了十年的恋人也告别了李若彤。失去至亲至爱的双重打击下，李若彤患上了抑郁症。
感谢挫折
那是一段至暗时刻，乌云笼罩下的玫瑰也会变得阴郁暗淡。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李若彤可以一个星期不出门，宅在家里不刷牙、不洗头、不洗澡，甚至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如对着水果刀说话，半夜一个人开车去坟场。
在命运的无常面前，哪怕是从小都很要强的李若彤，也顿生无力感。抑郁症是一具漂移的幽灵，当人想挣扎时，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灵魂便陷得越深，想抓也抓不住，让人无从下手。这一场精神的感冒，需要时间、科学和爱来治愈。
李若彤花了两年半的时间，听医生的话，准时吃药，定时检查，看心理学的书；更重要的是，依靠家人的陪伴，以及通过运动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
那时候，对李若彤来说，运动健身所需要的力气，为她构筑了天然的庇护所。她将健身作为一种自我催眠的方式，沉浸在健身房里，一投入就是数小时，在挥汗如雨时，也挥洒掉情绪，慢慢找寻回自我的节律感和力量感。
李若彤在健身中
从此，运动成为了她的一个爱好。而经历了人生接二连三的挫折之后，李若彤也懂得了该怎么为自己活下去。
如今的李若彤，回头去看那段几乎跨越十年的至暗岁月，她告诉南风窗，要感谢挫折，“人生越早经历一些挫折，越会让人的内心强大”。这是她以血肉之身穿越荆棘之后得出的人生感悟，融入作品之中，一朵午后玫瑰依然绚烂多彩。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会给别人撑伞。如今的李若彤，在健身、美食、工作和探索世界中重新找到了活着的力量。她想将这份力量，传递给更多像她一样曾经历风雨、身陷深渊暗的人。
她在短视频里，展示自己徜徉在祖国山河里的欢乐、走街串巷寻觅美食的惊喜，以及日常时刻给她带来的感悟。
在后台私信里，李若彤偶尔会收到一些求助信息。从文字里，她能感受到对方可能已经处于危险的边缘了。她小心翼翼地斟酌自己的文字，用亲身经历的故事告诉他们，任何低谷都是可以走出来的，要接纳低潮期的自己，也不要放弃自救。
在工作的间隙，李若彤还会不定时更新自己的健身视频和课程。健身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像一条绳索那样将自己从深渊里拯救出来。每个人都能在健身里重建生活的秩序，重新掌握自我控制力，重拾自我的信心。
康复后的李若彤，自认是一个工作狂，工作带给她快乐、满足和自信。这种自我满足感和价值确认，不依赖于任何人，“是自己赋予自己”的安全感，是别人拿不走的。这让李若彤感到安心。
回想起前半生——25岁还不懂什么叫拍戏便入了行，幸运地遇到了适合自己的角色和鼓励自己的同行，35岁经历挫折和黑暗后，依靠对健身和世界的热爱慢慢重建自我，如今58岁的李若彤，面对下一段人生，依然充满希冀。她想告诉年轻人的是，人生还很长，58岁才刚过半，很多事情急不来，要学会享受和积累，时间会带领你一步步地走向沉淀与丰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