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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了,刘昊然也没用

南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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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将《解密》理解为一部“反陈思诚”的电影,但事实上,它其实非常陈思诚。

从题材、视听语言的创新,以及书卷气的质感上看,《解密》的确与《唐人街探案》系列、《误杀》等悬疑商业片有所不同。

《解密》是一部以人为主体的,形似传记片的电影。但本质上,作为主角的天才人物,让位于被前置的时代宏大命题。

麦家同名原著小说充斥着他者视角的叙述和回忆,电影为了让刘昊然饰演的主角容金珍前置于中心,设计了十场梦境掺入叙事。而那些诡谲绮丽的梦境,虽然的确营造了一场场视听盛宴,与人物现实部分之间的联系却非常孱弱。

按照故事设定,梦境要用来指导现实(即解密),可就像游戏里的闯关机制一样,触发开关即可通破,内在逻辑其实是断裂的。颇似诺兰神作《盗梦空间》式的具象化梦境手法,既构成了《解密》的惊喜,也成为了其招致争议的重要部分。

近些年,陈思诚在观众眼中成为了一个善于捕捉时代情绪、迎合商业与流量逻辑的导演。

作为商业电影的老手,他向来是票房与话题的操盘手。在他那里,保持稳定性也许比个人表达更重要。有媒体将他形容为“电影界的产品经理”,这一称号也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某种求表而弃深的粗暴手法——他擅长将一个充满情绪刺激的故事包装得精美艳丽,却也常被诟病不够细腻深刻,对人的感情与人物的立体刻画不足。

而一个天才的传记故事,必然要往人性和人心深处走得更远。一个戏剧意义上的天才,更是往往伴随着怪异、孤僻等反常态特性。正是这种反常态,为不少剧作家提供了走进他们内心的切入口。一个超凡头脑的耀眼与格格不入,以及受到的瞩目和阉割,都是这类故事最有价值的看点。

这一次,也许是陈思诚的路径依赖,也许是这类故事注定的宿命,《解密》触探到了个人叙事的边缘,最终却还是嵌套进了更宏大的国家民族情感,乃至美满家庭的真空童话里去。个人的细腻和深刻程度,让位于千篇一律的大话题。

《解密》杂糅了中外电影史上诸多元素和经典,营造出一副过于庞杂且难以消化的怪诞画卷。内核与主旨却是单纯甚至单薄的,作为主体的人,不是被炫技烘托强化,反而是被模糊掉了。

天才叙事

天才一定得是主角。

在天才人物的传记故事里,这似乎是句废话。可在《解密》里,刘昊然饰演的容金珍看似是主角,电影也由其自传回忆录形式开场,但从始至终,这号人物的自我意识其实很浅。换句话说,电影叙事并没有围着他转。

横贯半个世纪的叙事里,容金珍始终是被动的。他更像是被历史节点推着走的NPC,观众能感受到容金珍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瞬间,大多只存在于他的梦境里。可梦境与现实的关联又不够充分,浅尝辄止。

相比起观众看到一半才认出来的刘昊然,《解密》的主角,更像是一个被模糊了面容的天才符号。电影对容金珍的身世按照原著进行了一段旁白式的简单解释:他是容家一个奇女子难产生下的孤婴,自幼无师自通便可解梦,在数学方面也天赋异禀。还是孩童时,容金珍就被容家一个自立学校的才子黎黎(吴彦祖饰)收养,成为后者的养子。

黎黎(右,吴彦祖 饰)

长大后的容金珍,按照文艺故事里刻板印象中的天才那样,变成一个黑瘦、近视、对生活迟钝、发际线后退得厉害的老成青年。他不善与人交际,不会和异性相处,有严重强迫症,很多时候显得有点神经质,因而大概率会被同辈排挤。只有在进入他自己的头脑世界里时,他才是完全放松和自由的。

很多我们熟悉的天才叙事都是这样,比如《模仿游戏》里的图灵,《小谢尔顿》里的谢尔顿,《神探夏洛克》里的夏洛克,当然,观众对于后两者寄予了非常深厚的感情,他们的人设其实是过于完美的。他们不像图灵和奥本海默一样,经历着一种命运与时代相冲突的必然悲剧。

为了让自己贴合一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天才少年形象,刘昊然在外形上做出了努力和牺牲,不仅是暴瘦和剃掉真实发际线,伛偻僵硬的体态,总是茫然和戒备的眼神,看上去既天真又老成……

但他对这号人物核心的理解显然是不到位的,这根本源于剧本的诠释不到位。容金珍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为何振奋,又为何沉沦?刘昊然演得如痴如醉,观众却和他一样云里雾里,虚飘混沌。

麦家在小说里如此形容金珍的性格:“待人过分冷淡,喜欢离群独处,是一个社交智商低下的孩子。这是他性格中的弱点,也是他命运中的陷阱。”

陷阱自出生时就已埋下,只待命运将他拽下深渊。我们听闻过的天才身处乱世的故事,几乎都要经历这样一劫。劫难多半由滞后的时代性与庸众的愚钝带来,比如战争、政治。

天才的头脑对任何巨变的时代而言都是一种武器,被人利用与争夺,那种单纯的智性,必然与浑浊的土地产生水土不服。

但容金珍似乎没有经历外部的挣扎与困局。他的家国情怀从始至终是完全正确和单一的,和他的天赋一样,被交代得简单粗暴。儿时,被养父介绍“国”字的来源外,长大后,即将跟随导师前往美国前,他在南京轰炸时亲眼见到一个同胞殒身战火,即刻被点燃了内心的拳拳报国之心。

往后十几年内,容金珍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留在特工部队解密,不问来处,不追去处。电影里的“701部队”与外部世界之间存在一层隔离,里面的人,用浅尝辄止的言行为容金珍堆砌了一个真空的解密环境,在这里,他依然只是需要做题,而不需要接触真实的政治世界。

事实上,电影并未真正把容金珍放在主角的位置,没有试图去探索他的内心世界和成长历程,而是偷懒套用“天才”这一身份,让一个疯癫神经质的表面天才为故事里的“计划”服务。

就像一个大型的游戏试炼场,到了一定阶段就会自动开锁下一关卡。人是整个时代棋局里的一颗棋子,是被环节带动而非牵动环节自然流动的工具。

美丽心灵的困局

天才往往困于内心。

这是大部分天才电影的共识。他们的头脑“锐利又脆弱”,稍不注意就会被粗粝的真实世界划伤,他们隔离外界的铠甲牢固得坚不可摧,又偶尔脆弱得一触即碎。他们异于常人的头脑和心性,极可能导致内心世界与外部真实世界的割裂,轻则陷入孤独,重则陷入绝望。

《解密》里对容金珍“自困”的表现,也是通过外在效果来表现的。恍惚失常的容金珍,到垃圾山头去寻找丢失的记梦本。他穿着破烂,坐在垃圾堆成的高高的山头,用废物摆成一个棋盘,与自己对弈。

那时,容金珍深陷对“黑密”的破解怪圈,又在关键时刻丢了记梦的笔记本,巨大的失控感和毁灭感裹挟了他。

可这依然是一种视觉化的外部呈现,他内心深处的撕裂和挣扎究竟源于何处?天才的头脑与庸俗的外部之间根本性的冲突是什么?

电影塑造的容金珍太“完美”了。他的完美不是外形或人格上的,而是世界之于他一种过度保护。除了解密,其实他并未经历过何种真正的考验。出身离奇,从小却还没经历过什么磨难,就被富贵人家收养,衣食无忧且备受关爱地长大。养父、恩师、姐姐都对他关爱有加,哪怕这当中羼杂竞争与没头没尾的爱情,也不妨碍这号人物被塑造成一个温室里的天才形象。

可无论由于客观现实或是特殊的时代掣肘,这样一个天才,都不大可能在那个现实世界安然自处的。即便家庭、师长、政治和爱情都保护他,他的本性与本心至少也应当有着与那个时代相冲撞的地方。这几乎是一种注定的遗憾。

同样讲述解密天才图灵的电影《模仿游戏》里,图灵是时代的瑰宝,但也最终被时代扼杀。在代表自己国家破译了重要密码后,由于战争的保密性,图灵的贡献不得不被烧毁。此外,图灵本身同性恋的身份,在他生存的时代不仅背德,而且违法。

图灵最终被迫接受身体上的化学阉割,乃至在极致的孤独中走向自杀,本质上,都是时代的愚蠢与荒谬性对一个天才的阉割。

这种阉割不仅体现在主角身上,片中其他角色身上也有所呈现。女主角琼靠着才智与魄力被信息事务所录用,冲破了自己当时备受桎梏的性别群体。但当她要去上班的时候,却不得不向父母撒谎,隐瞒自己与男性共事的事实。

天才的头脑与心灵往往超脱于他们存在的时代,社会规范对他们的扼杀则会迫使后人反思,为何会出现“生不逢时”的悲剧?为何总要在群星陨落后,人类才会记得和承认他们的贡献?

而在《解密》里,容金珍从始至终被一个巨大的计划利用,而他参与其中的自主意愿,交付于潦草的情感冲击之中,比如短暂目睹战争的残酷。对于隐藏在那个时代的深层次脉络,他从始至终都是模糊的。他真正的内心世界,不该是那些瑰丽离奇的梦境。

天才唯一能够被时代接纳,或者说以一种健康的方式融入时代,几乎只有一个方法,即适恰的爱。讲述“纳什均衡”缔造者约翰·纳什生平的传记电影《美丽心灵》里,罹患精神分裂症的约翰,正是在妻子艾莉西亚坚定的陪伴和鼓励下,下定决心与心魔做对抗,他的孤独、寂寞、焦虑,自“非人”状态下自由发育,最后由人的本性提供的爱和温暖化解。

他们的心灵本可以很美丽,只是在进入俗世社会的时刻需要一点柔软的承托,可以是爱情,可以是不羼杂家仇国恨的伯乐、师长或任何一种护犊般的爱护。充分的理解与爱,往往足以缓冲他们那种过于削尖的理性可能带来的伤害和自毁。

理性与感性的失衡

事实上,“梦境”和“数学”之间存在天然相悖:一个从科学上仍然不可精准解释,一个靠着绝对逻辑理性描述客观世界。而一个要靠梦境来解密的数学天才,这份悖谬要分别如何在他所经历的内外世界里得到平衡?他的现实自我如何得以实现?

平衡审美和理性的天平,是对创作者提出的最大考验之一。

解梦创意的经典前作《盗梦空间》借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派。在《梦的解析》一书里,弗洛伊德认为,梦境是一种伪装的显象,唯有通过精神分析才能展露隐义。而在诺兰的电影里,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统一,是靠前者对后者的破译与操控来实现的。做梦者埋藏在梦境里的潜意识,是现实中与自己真实发生连接的具体事件,而盗梦者对做梦者的意识操控,也是靠现实与意识的嵌套来完成的。

也就是说,梦境不能纯粹地脱离现实而存在。《解密》里容金珍的几场梦境,的确都与不同时期的现实需要有所关联,但这种关联更多是一种模糊的符号作用,更没能圆融理性与感性之间的错差。

容金珍的梦境

年少时的数字风暴;学生时代象征与老师心灵相通的红色沙滩;浑身插满输液管的梦境则象征着被迫卷入战争,面对与计算机的挑战。与小梅恋爱后,容金珍梦见摩天轮,继而联想到转盘,找到密码的突破点……可这些碎片与密码、现实之间到底存在怎样具体的关联?从逻辑上看,三者之间其实不存在实质连接,更像是用于转场的过渡炫技。

梦境可以没有逻辑,但电影不能。一个用头脑当做武器的天才,必须有逻辑。

爱情,或可作为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某种灵性介质。在怪异天才们的故事里,爱情总能为他们的人生带来异样和意外,也可以成为他们走出孤独的一种方法。他们不敢示人的热忱和天真,感性与欲望,在爱情里得到接纳。

但《解密》里的爱情,可以说是全片处理得最粗暴和割裂的部分。容金珍不该像《误杀》或《消失的她》里那种主人公,有着现实目的驱动,进行一些约定俗成的喜怒哀乐。比如养父的女儿爱上自己,在完全没有任何情感基础的铺垫下,被省略掉的“日久生情”毫无必要性。

现实情况应该怎样?一个在俗世生活里有所残缺的怪异天才,他所能吸引到的爱人,一定先爱他的头脑和心灵。他在生活里的犀利和直接,过分的天真和毫不设防,大概率会让他在迂回的情欲里显得稚拙、脆弱,或是作出旁人眼中难以理解的某些行径。

而一个追求平淡家庭生活的传统女性,是很难义无反顾爱上这么一个“怪胎”的。

还是以那两个天才为例。奥本海默的妻子凯蒂,自身也是一名生物学家和植物学家,有过三次失败的婚姻,有冲破世俗的野心和欲望。真实历史上,凯蒂也参与了原子弹的研发。两个人本质上都是独立和先锋的人,最重要的是,凯蒂了解奥本海默内心深处的骄傲和脆弱,她总能在心灵上给他致命一击。电影《奥本海默》里,奥本海默在得知情人被杀害的消息后,是凯蒂将他从懊悔和落魄中喊醒。

《模仿游戏》里,图灵与琼的最初结缘,是后者在考试时展现了一名女性当初不被相信拥有的才智与魄力,从一众男性参赛者里脱颖而出。后来,图灵坦诚告诉对方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琼说:“那又怎样?我们以我们自己的方式相爱着,只要我们想,就可以生活在一起。……我们拥有彼此的陪伴,和彼此的心灵。这比大部分的婚姻美满多了。我在乎你,你在乎我,我们可以比别人更了解对方。”

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爱情和婚姻,都呈现为不完美的且是“不美”的。奥本海默的婚外情、图灵自身的性取向,以及他们的妻子在关系里感受到的痛苦,都导致,从世俗意义上看他们并不值得也没有能力维持一段健康的家庭关系。

可《解密》却强硬地将天才容金珍的婚姻往幸福美满拉——这里指的是世俗意义上多数人追求的夫妻和睦、平淡是真。容金珍记梦的习惯持续十几年,妻子小梅却竟然十几年都在忍受。只有忍受和期待的婚姻,即便在那个年代,也很难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当容金珍忍不住对她发火,她就像那些传统婚姻里最常见的家庭主妇一样歇斯底里起来,埋怨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得到认可和体恤。可对容金珍这样的人来说,这种指摘并不会很直接有效地激起他的内疚,因为两人根本不在同一频道上。

电影回避了以上种种关于感性与理性之间的纠纷和根本矛盾,而是用公式化的大众情感,将主流轨道之外的容金珍强行拉回中式传统的情感模式里。

战争结束了,解密任务从宏旨退回到个人的顿悟,继而转眼看身边的家人和爱人。他让出了自己的荣誉,保护了远方的老师,将个人英雄交给了生活的平淡叙事。

怅然徒留给观众——总觉得哪里还有遗憾和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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