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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饭店的告别

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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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壹  ||1983年12月10日,长城饭店试营业。一天最多有2000多人前往参观,以致于北京市政府办公厅不得不发文通知各区、县和委、办、局,不要再组织人员去长城饭店参观。

贰  ||作为当时顶奢酒店的代表,长城饭店作为窗口之一,见证了中国发展的诸多重要历史时刻。最为人称道的,是1984年美国总统里根访华的告别宴会在此举行。

叁  ||  经济、文化的全面开放,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伴随而来的还有欲望的膨胀,位于长城饭店西侧副楼的天上人间就是最著名的温床。

肆  ||  就在长城饭店停业引发公众关注的6月30日,距离长城饭店1.5公里的三里屯太古里瑜舍酒店同样停业了,也同样有很多人发视频纪念自己的青春。

6月30日,北京长城饭店停业半年后,突然迎来一场声势浩大的缅怀。如果了解长城饭店的历史,也许能理解为什么它的离场会带来强烈的情绪回旋。

在如今高楼林立的北京,长城饭店算不上起眼,但把时钟拨回40年前,三环路刚刚打通,这幢紧邻东三环的21层全玻璃幕墙建筑,闪耀了整个1980—1990年代。

长城饭店是尝试脱离匮乏的产物,也是改革开放的结晶。它身上有足够多的标签:新中国第一批中外合资酒店、第一批四星/五星级酒店、接待美国总统等各国元首政要无数、北京的十大建筑之一,也曾因西侧副楼的“天上人间”声誉受创。

它的诞生和它见证的历史,是改革开放的一串细密针脚。长城饭店在时代的洪流里引航过,但新的浪头翻越而来,冲刷起旧洪流,一点也不留情面。

现在很难想象吧一座酒店的建设需要国务院组建专门的领导小组全力推进。

1978年,全国旅游入境人数达到180多万人次,超过过去20年的总和。北京作为首都,是入境游客的首选目的地,但当时北京只有北京饭店、友谊宾馆、前门饭店等7家涉外饭店,能够接待外宾的床位是5200张,实际达到接待标准的仅1000张左右。很多人下了飞机,参观了长城,无处下榻,需要被连夜运往南京、上海等地住宿。

1979年,乐坛“顶流”、指挥大师卡拉扬率柏林爱乐乐团访华演出。经文化部反复协调,北京饭店才勉强辟出10间贵宾房。乐团其他200多人只能住在前门饭店的双人间。

要改革开放,就必须解决此类旅游住房紧张的问题。为此,国务院专门成立了“利用侨资、外资建设旅游饭店领导小组”。邓小平的态度非常坚决:搞旅游要把旅馆盖起来,下决心要快。第一批可找侨资、外资,然后自己发展。

第一批引入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获批,001号是中国航空食品公司,002号和003号是北京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中国旅游管理总局和侨办、外资办先后与2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120多家侨商、外商接触。对这波洽谈的一些风评,不只有“与外国人谈判宴请用的烤鸭,摞起来有一座饭店那么高了”这样的冷嘲热讽,还有民族自尊和阶级立场的强烈叩问,比如:

“咱们卫星都能上天,还怕盖不成饭店、管不了饭店?要去求洋人,岂不是丢我们中国人的脸嘛!”

“与外国资本家联合一起赚中国人民的钱?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经济问题,这是阶级立场问题!中国人自己就不能建饭店,非要交给外国资本家?简直就是卖国主义!”

实际情况是,中国当时确实不知道怎么建设真正意义上的高级酒店,对酒店的理解还停留在招待所的概念上。在著名建筑师交给国家计委的酒店设计图纸上,所有的卧室都没有卫生间,一排卫生间被规划在走廊对面,要上卫生间,需要穿过走廊去“对号入座”。

经过充分的可行性研究和经济测算,第一批酒店成功引入了外资,并开工建设。酒店建成后,房间价格由国务院开会讨论,要不要限制客房最高价成为讨论的焦点。经过漫长的拉锯,最终决定按照商业运作,可随淡旺季相应调节。

在认知打开之前,如今看来像呼吸一样自然的事,当时却并不觉得在缺氧。北京长城饭店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不断突破的成果。

1983年12月10日,长城饭店试营业。一天最多有2000多人前往参观,以致于北京市政府办公厅不得不发文通知各区、县和委、办、局,不要再组织人员去长城饭店参观。

此后,北京西苑饭店、昆仑饭店、北京国际饭店等如雨后春笋般在1984年—1987年开业。正如邓小平希望的那样,1986年开业的昆仑饭店是第一家由中国人自己设计、建造和管理的五星级饭店。

如果把这些饭店和1985年开业的广州花园酒店、1992年开业的北京华润饭店摆在一起,会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建筑形制和长城饭店非常相似,酒店主体建筑的最上面,有一个360度矮柱型结构,不管它能不能旋转,人们习惯称之为“旋转餐厅”,那里往往是一座城市餐饮消费水平的最高代表。

在一个资源依然匮乏但心态逐渐开放的时代,尽管站上城市的最高处,看到的是大片大片的农田,但这座360度的景观台,是人们对高度、对远方、对全景的渴望。

作为当时顶奢酒店的代表,长城饭店作为窗口之一,见证了中国发展的诸多重要历史时刻。最为人称道的,是1984年美国总统里根访华的告别宴会在此举行。来自全世界的数百名记者在发回的报道中,几乎都提到了北京长城饭店。这也成为长城饭店打响全球声誉的一场漂亮公关。

2016年,时任香港大学建筑系副教授罗坤在北京策展了“国际饭店与中国建筑1978—1990”,对那一时期包括长城饭店在内的国际饭店,罗坤有一个形象的比喻,“一个个迷你的经济特区”。商业贸易可以在这个舒适的、现代化的空间内静悄悄进行,被门卫拦住的普通人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幢幢抬头仰望会掉下帽子来的现代化奇观。

那时的长城饭店确实见惯了各种冲击灵魂的大世面。1983年,在邓小平发展汽车工业可以合资的思想指导下,“北京吉普”开始考虑和外资合作,最终与谈判对手美国AMC汽车公司签下总投资5000万美元的协议,这是中国汽车工业和外国公司的第一个合资项目。

合资公司的第一任总经理麦克尔在谈判后提出,他来北京后,要在长城饭店长期包房间住,并坚持非长城饭店不可,他说:“没有这样的居住条件,我的夫人就不会跟我到中国来。要是我的夫人不来,我也就不能来。”那时,长城饭店的房价是400元一天,全国职工年度平均货币工资才826元。

如果说1980年代的国际饭店是迷你经济特区,1990年代和2000年代的国际饭店就是市场经济的主战场,承办的活动更趋市场化和商业化。长城饭店自己就是弄潮儿,甚至一度迷失在潮头。

1994年3月,成立尚不满一年的中国嘉德,在长城饭店举办了首场拍卖会。那一天,长城饭店人山人海,共同见证了艺术品“拍卖”这一新生事物。首场拍卖会总成交额高达1423万元,齐白石的《松鹰图》和张大千的《石梁飞瀑》均打破彼时两位大师的成交价格纪录。中央电视台在报道中称:“嘉德的这声槌响,预示着纽约、伦敦、北京三足鼎立的时代到来。”

2000年5月,第三届中国北京高新技术产业国际周在北京长城饭店落幕,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以《中国怎样才能有自己的硅谷》的演讲,为论坛“压轴”。在那里,吴敬琏做出了一个后来流传甚广的比喻:政府不应“抬牛腿”,而应“牵牛鼻子”。核心任务应是推动形成建立在规则上的经济,为创业活动营造良好环境,充分发挥智力资源的积极性和创造性。

此外,长城饭店也是文艺圈聚会的重要场所。《收获》编辑部从上海前往北京组稿,王朔攒局,在长城饭店请客,把史铁生、刘震云、余华、林白都喊来了。

由王朔小说改编,葛优、张国立和梁天主演的电影《顽主》,还用长城饭店调侃过一位道貌岸然的教授。这位教授在路边盯美女,梁天主动请缨帮教授去搭讪。他追上去只是跟女生问了个路,回头却跟教授说,约好了,明天下午5点长城饭店见。教授说,你跟我说这个干嘛呀,你看我是这种人吗!第二天,教授站在长城饭店门口期盼地张望……

经济、文化的全面开放,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伴随而来的还有欲望的膨胀,位于长城饭店西侧副楼的天上人间就是最著名的温床。2010年5月11日,北京警方清查天上人间,长城饭店声誉受到重创。

在社交媒体上搜索长城饭店,最显著的标签是,北京“性价比超高”的“老牌五星”,这些词语配上房间内硬件和软装的图片,没有恰到好处的时髦复古,只有暮气沉沉。

但这时的亮马桥商圈早已不是旧模样了。

2008年,位于亮马桥商圈东部的蓝色港湾和南部的三里屯太古里投入运营。而金茂威斯汀酒店和宝格丽酒店在十年间相继开业,也迅速拉高了亮马桥区域的现代化水准。2019年,北京对亮马河实施综合治理,亮马河风情水岸实现了18公里滨水绿道贯通和6公里旅游通航,成了“北京塞纳河”,引领着城市生活方式的跃迁。

在这一阶段,北京老牌的国际饭店如昆仑饭店、北京国际饭店等,都进行了深度的升级改造。长城饭店虽然也经过改造,但老旧的状况没有根本改善。房间内的设施和审美,与二线城市的招待所没有太大区别。直至新冠肺炎疫情暴发,长城饭店更是被用作了隔离酒店。

就在长城饭店停业引发公众关注的6月30日,距离长城饭店1.5公里的三里屯太古里瑜舍酒店同样停业了,也同样有很多人发视频纪念自己的青春。

不同的是,这家由日本著名建筑设计师隈研吾设计、开业16年的酒店,无论是硬件还是软装,其实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状态。未来,这个空间将被改造为更高坪效的商业业态。发展商太古地产没有静悄悄地将它关闭,而是开了一个盛大的狂欢派对,像庆祝毕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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