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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那年的两张船票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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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吾

1

高考放榜那天,他觉得天塌了,活不下去了。失魂落魄中,她刚好来找他。他问她能否陪他随便去哪里走走,没想到她一口应承了。他立马买了两张末等舱的船票——他只有这么多钱,不能买更好的了。他心里想,她陪他去一次远方,之后他就要与这个世界永别了。

上船之前,天空一直飘着太阳雨,他紧紧捏住淡绿色的船票,生怕它们被淋湿了。他一手捏着船票,一手牵着她的衣袖过了检票口,查票的老头慈祥地朝他们微笑。舷梯口站着一名乘务员,对着他说:末等舱在底下。

于是,他扶着扶手,踏下许多级狭窄的舷梯,先是眼前一黑,很快又一亮,末等舱就这样呈现在眼前——喧闹、骚动、拥挤不堪。鬼使神差的,他感觉迷迷糊糊中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从记事起,他就和自己父母以及一大堆兄弟姐妹挤在狭小拥挤的的家中,吵吵闹闹、悲欢交织。他做梦都想着要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离开这样的家,然而,高考放榜那一刻,他多年的梦想被击碎了。后来过了许多年,回想起这一切,他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于是总是忘不掉这次旅行。

2

他像回到家一样径直走向自己的铺位,等他们在铺位上坐下时,他才发现,不仅仅是他觉得像回到家一样自然,因为她忽然说:“对面铺位那些人挺老成的。”他看见有香蕉皮不紧不慢地从空中坠下,落到地上开出一朵一朵金黄色的四瓣花——天底下家境贫寒穷途末路的人似乎都集中在这里了,只有她似乎属于不同的阶层。

他以为她还会说点什么,可是她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抓了一顶时髦的软边草帽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你也挺老成的嘛。”他说。她甩了甩大辫子,说:“那该怎么样哪(她说哪,不说呢)?”

坐在她斜对面的他抬起头,望了一眼舷梯口,天就是在这时候暗下来的,夜色一点点恰如其分地浓重起来,远方城市的霓虹灯和近处的航标灯像一组柔和的旋律缓缓流淌。他直到旅途结束后才知道——这次上天安排的水上航行从珠海到广州用了整整一夜——那时候他太年轻,没有清晰的时间概念和地理概念。而在许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一夜在他一生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

众多旅客渐渐睡去,水上的夜显得越来越静谧,一丝半点夏夜的凉风探头探脑从舷梯上滑下来,抚慰着末等舱里沉沉睡去的或者依然静坐遐思的倦客。

船舱里好像只剩下他和她没睡着的时候,她看见了他的心事重重。他也看见了她的心事重重,可是他们之间的心事并不相通。两人对视良久,他又开口了:“咱们应该讲个故事。”他想着各种与她作别的可能,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凝视着她那件下摆短得叫人以为买错了尺码而袖子又长得不知是什么名堂的时装,那上面有一幅美丽的图案,一片湛蓝的海,海上飘着一条船,船儿正微微地一起一伏。

3

(经历这次旅行三年后,他离开大学去南方另一座当时正被称为改革开放热土的海边城市惠州寻找实习机会,期间读到作家刘毅然写的一篇小说,他一下子就又想起了那次旅行和有关她的故事。读小说的时候,他蜷缩在朋友家六平方米的斗室里,在昏黄的灯光下泪流满面。)

他又说了一遍:“咱们讲个故事吧。”她局促地露出一个惨然的浅笑,暗影中有两行微光缓缓地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毫无防备的他心头一紧,被这眼泪吓住了,手足无措中,他只能呆呆地看着那片湛蓝的海,海上飘着一条船,船儿开始剧烈起伏。

“你知道我一见到这个就想起什么吗?”她就这样开始了那个极短的故事。他木然地摇了摇头,他甚至没弄清她说的“这个”是指的什么。

她抚着末等舱铺位的隔板就像抚着一个沉睡中的婴儿,分明是进入了一个别人无法进入的世界,根本就不需要听者回答。她心里想起刚过去的姐姐的忌日,以及姐姐生前对自己的好,那时父母执行部队任务经常不在家,姐妹俩自小就相依为命,可是天意弄人……

“火葬场,死亡。”她语无伦次。他刚才遭受的袭击再度从心底泛起,刹那间明白了她所指的“这个”与铺位之间的联系。尽管他从来没有见过太平间和火葬场是什么样子,此刻也无须任何提示就仿佛置身故事中了。

他扫了一眼整个末等舱,舱顶上的灯泡时明时暗,发着昏黄的光,一排排熟睡中的人们躺在刚容得下一具躯体的狭长铺位里,人与人之间一块隔板界限分明地竖起,昏黄的灯光从劳碌奔波睡得过死的人们那张大的嘴流注而入,床柱的阴影,横在人们的头上、身上、手上、腿上,歪歪扭扭,影影绰绰,头顶上的破风扇唱着单调而永无休止的歌。

他看见她陷于一种追忆往事的凄美之中,坐化了一般。此刻珠江口的洋面平静博大而深邃无比。“我原来还有一个姐姐的,”她说,“我就站在姐姐跟前向她道别的。”

4

……我对烧火的师傅说,让我看一眼她吧。师傅让出位置,我从那方小孔中望见了我的桃子。我说桃子我来跟你告别,桃子从火中坐起来,她的浓密的黑发舞蹈着一片金色的光辉。桃子笑了,还是那个令人心疼的略带忧伤的笑。

——刘毅然《孤独萨克斯》

(后来他每次读那篇小说,从这段话开始,他的眼睛里就出现两个重叠的影子,眼前模糊。)

她接着说:“我只觉得对不起姐姐。”他看见她低着头,两行微光不断从她的脸颊滑过。“我当时一直想,姐姐要是起来了呢……我多希望姐姐能再坐起来……姐姐要是突然起来了怎么办呢?”他气都不敢喘,只听见她一个劲儿地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用修长的手指绞着辫梢,“姐姐那年才十八岁,”她静默了许久,又说,“十八岁,跟我现在一样……那一年,我十二岁。”

他不敢弄出任何声响,他觉得说任何安慰的语言此刻都是对神圣的亵渎。十八岁,正该是喜欢旅行的年龄,满世界跑。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姐姐,穿着牛仔短裤,戴着草帽,跟她一样,只是坐在另一种类似的末等舱里,旅行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脸上也带着令人心疼而略显忧伤的微笑。

“姐姐是病死的。”她沉默了许久,低声结束了关于姐姐的故事。

末等舱里困倦的旅人依然沉沉酣睡。夜色像一个孤独的老人,无力地扶着舷梯,在舷梯口艳羡地张望着末等舱里躺得密密麻麻的生命。

她的故事讲完了,该轮到他了。他登船前本来准备了一个自己要寻死的故事,可是,现在派不上用场了。当年纪轻轻的他经历一点点挫折就以为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却发现原来他最亲密、最信任的知己正如此祈望着亲人死而复生。寻死的想法忽然变得极其幼稚,他甚至有了耻感。在那一刹那,他反倒希望能给她一个拥抱。

5

从那以后,他深深地爱上了她,并且始终忘不了那个拥挤杂乱甚至充满汗臭的末等舱,再没有一个地方比那儿更能让他感受到生命的重要性了。

十八岁的生死和爱情,简单得像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他要寻死,但她并不知道他要死,她也一句话都没劝过他不要死,然而她却挽救了他的生命;她很爱他,但他并不知道她爱他,她也从来没有亲口说过她爱他。然而他却一辈子都爱着她。

在很多年以后,她寓居在大洋彼岸,异国他乡。而他依然生活在中国南部的繁华都市,他总是无法忘记十八岁那年从珠海到广州的那场毫无准备的旅行,以及她和姐姐的故事。

如今,他已年届六旬,每当太阳雨飘飞的日子,他依然沉溺于想象十八岁的少男少女们坐在末等舱去旅行。

初稿于一九九二年八月十日,修改于二〇二四年六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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