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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写】大厂的尽头是良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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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记者 | 郑萃颖

界面新闻编辑 | 崔宇

这里的“疯狂星期四”和炸鸡薯条无关,而是1000兆的宽带、适合办公的桌椅、免费的茶水、开放式窗台映入眼帘的绿意,还有一群同样以个体形式工作的自由职业者。

每周四,在杭州余杭区良渚文化村玉鸟集的杭一末咖啡馆,都会聚集一群码农、设计师、Web3创业者,他们来自上海、深圳、北京或者杭州周边,在“周四疯狂代码日”交流最新的信息,聊聊自己在做的项目,对接有用的资源。

“自由职业者大部分时间需要靠自己完成创造性的工作,但同时也需要一个和外界连接的时间。这一天他可以办公,可以和朋友聊天、有社交连接,形成一个有社群属性的空间。”杭一末咖啡馆的创办人道纪说。他是一位非常“e”的老板,能和店里每一位客人都聊上两句。

道纪本身也是一位“自由职业者”,2008年从湖南毕业来杭州,在阿里巴巴经历了互联网快速发展的十年,去年家里有了二宝,同时感受到“35岁危机”,与合伙人商量想做一份未来十年、二十年都能享受美好生活的事业,于是离开大厂,合伙开了独立咖啡品牌“杭一末”。

去年5月,他发现总有一群软件工程师来店里办公,有人提议能不能做成定期聚会。于是他们把在店里聚会的照片用AI做成海报,写上“一起办公吧”——“周四疯狂代码日”就此诞生。

图拉鼎就是技术圈在线下聚会的主要发起人之一。2013年,他告别北京外企的工作回到杭州,2018年末搬到了良渚。疫情后,“技术圈的纯网友们”急切渴望真实社交,一帮人慢慢在杭一末汇集。

“流变的时代,技术发展催生出很多新的可能性。尤其是AI的加持,互联网平台、大组织架构的公司普遍裁员,散落下来各种各样的人才,需要新的出口。”道纪的语言带有大厂烙印和训练有素的归纳思考能力。

他认为以往对“自由职业者”就是脱产者的定义过于狭隘,它实际是一种去组织化的职业形态和新的生产方式,“不依赖于强大的组织,可以完成自己的想法并且商业化变现,小的个体组织充满活力,也酝酿着一些机会”。去年参加疯狂代码日的一个深圳创业团队,最近也搬来良渚附近的杭州未来科技城。

AI时代给了软件开发行业重做一遍的机会。开发一个软件,往往只需要1个人,加上设计包装,2-3人的团队即可完成,使用生成式人工智能开放的接口,就可以对接几百万甚至千万规模的市场需求。

目前,我国灵活就业人员已超过2亿。暨南大学经济与社会研究院和智联招聘联合发布《2023中国新型灵活就业报告》也指出,2020年至2023年新型灵活就业招聘需求占比有所提高,灵活就业人员规模约占到总体就业人员规模的五分之一。2022年,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发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分类大典(2022年版)》首次标注了97个数字职业。在良渚,这些灵活就业人员包括软件工程师、设计师、插画师、摄影师、咨询工作者、直播电商、短视频博主等。

杭州余杭区政府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有个好消息,自由职业者的免费办公场地又推进了一步。”道纪在其小红书账号“自由薯”最近更新了一条消息。“玉鸟集是商业场所,周末游客太多,政府部门计划把附近统战部的活动场地腾出来,改造成自由职业者的免费共享办公地。”道纪说,这一办公空间约两三百平方米,有办公区和会议区,目前已进入设计阶段。

为什么是良渚?

“环境好”、“房价低”是最多被提及的理由。良渚位于杭州余杭区西面,是杭州地铁2号线的最后一站,北边是良渚古城遗址公园,南边是西湖大学(云谷小区),往南20分钟车程是阿里巴巴全球总部所在地未来科技城。二手房价格是滨江、西湖区的一半。

良渚文化村地块,与成都麓湖生态城、广州美林湖、北戴河阿那亚并称为国内四大神盘,除了广州均价1万左右,良渚文化村的房价也是较低的,二手房交易价格每平米2到3万。两室一厅的租金在2000到3000元之间,相当于北京的一间卧室。

“同时这里的独特风貌是免费的。”2023年从萧山搬来良渚的教育博主丁老师说。她本科学的德语,硕士读了工商管理,又在清华念了MBA,2015年在北京创业做了小型私募基金,主投教育方向。

“在北京,集体潜意识会对你施加影响,即便是年入百万的中产,为了维持表面的东西,生活品质也很低。住房逼仄,要还房贷、送孩子去国际学校读书,我也经历过这样的状态。来了杭州之后,在北京那会儿的欲望都消失了。”丁老师表示,良渚的生活方式很“Chill”,她喜欢这里融合中西古今的城市风貌,良渚文化村的低密度空间格局更像是欧洲。

她闲时会去附近的村里找朋友“徐工”聚会喝茶聊天。徐工是位木结构工程师,余杭人。2018年他从北京回杭州,在村里自己设计、搭建了一幢装配式木结构房屋,巨大的落地窗前是绿意盎然的草坪和远山竹林。木结构的装配式建筑更为低碳环保,他的日常工作是远程接单,也跑去项目所在地做木结构建筑的设计与施工。丁老师的生活愿望就是在杭州创业攒钱,以后也盖个这样的房子。

荷妮在小红书和微信上经营着“自由良渚”的账号和社群,时常办一些自由职业者的线下交流活动,因为“大部分村里的自由职业者是一座孤岛,需要朋友”。她总是开玩笑说,“杭州的尽头是良渚”。

她从小在良渚长大,在二十多年前,这里只是有几座小山的乡村,随着良渚博物馆、版本馆、良渚文化村等项目的建设,这里逐渐成为一个自然环境优良的城市片区。2023年玉鸟集商业街开业,填补了片区的业态空缺,涌入的人群越来越多。

“最早一批业主来自阿里的外溢效应。”荷妮回忆道,“当时余杭区可以买的小区不多,良渚文化村环境宜居,距离阿里也不远,第一批村民主要来自阿里以及周边本地人。”2017年底良渚通了地铁,去年开通了良渚和未来科技城的直通道路,交通更方便了。由于距离城区远、房价极具性价比,良渚逐渐吸引到那些不需要日常打卡的自由职业者成为新村民。

荷妮曾经也是阿里系的打工人,2023年离职回到良渚寻找新的生活方式。她直观感受到社区氛围的差异,“之前住在阿里巴巴西溪园区的斜对面,人们早高峰集体往外赶,晚上很晚回来,几乎没有生活。而良渚的工作日,也总能看到喝咖啡、吃饭的人。”荷妮说,不少人感慨良渚是“做四休三”的节奏。

“自由良渚”的社群成员们是流动的。“可能住个半年一年,根据工作情况,很多人处于游历的状态并不是定居。也有很多从北京过来的自由职业者。”荷妮说。去年底,她在公号发布的一篇文章《为何“脱北者”们都选择了来良渚》火了,就是形容从北京来良渚的新村民。

那有咖啡的老板北风是河北石家庄人,2019年前是北京某户外运动品牌的区域经理。他现在的咖啡馆开在文化村10分钟距离的一个居民社区,房子也买在附近,无限接近他 "钱多、活少、离家近" 的理想生活。

和另一半定居威海的Tina打算在良渚住半年。她20多岁的十年都在北京度过,从事过地产行业和互联网广告投放,现在开了淘宝店,自己开发文创产品。“杭州有做电商的氛围,去商场会看到柜台店员在做直播,找供应商也方便。”她租了套良渚文化村180多平米的复式,月租金3400元。

一边是互联网大厂的谨慎求稳、精简优化,一边是寻求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大胆尝试,使良渚成了一块对抗大厂工作方式的生活飞地。

数据显示,2021年-2023年底,腾讯的员工数量减少了7355人,阿里巴巴2023年共减少了约2万名员工,还有字节跳动时不时传出的旗下业务板块收缩,互联网大厂、游戏公司轮番进入结构调整和人员优化的周期。陷入“内卷”或“裁员”焦虑的中青年们急于寻找第三条道路。

“良渚的地理位置和条件,对很多人来说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靠近未来科技城这个杭州第二中心,让你以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价格获得舒适的城市生活。”铁狗咖啡创始人林高健说。

他从浙江大学毕业,去北京做过文化旅游创业和咖啡电商,前两年回到杭州开起了线下咖啡店,产品和地方文旅结合。“‘脚踏实地,仰望星空’这句话挺适合这里,星空让人想到浪漫,这里有一群创业者、自由职业者、艺术家和设计师,而同时这里也有非常实干的工程师文化,两类人群相互激发、相互引领,共同生活在一起”。

文化氛围来自于安藤忠雄设计、每年办300场文化活动的良渚文化艺术中心“大屋顶”,来自于五万本藏书的大屋顶书馆,来自于参照良渚先民房屋造型的单向书店“大谷仓”,还来自于有独特招商标准的玉鸟集——在这个商业街区鲜少有连锁品牌,几乎都是鲜活的原创品牌店。

“大屋顶的创业团队来自浙大,刚开馆的时候是一个冷冰冰的水泥房子,还没有玉鸟集,旁边也没有种上樱花,大家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会火起来。而随着良渚文化村的社区氛围逐渐形成,就像十多年前种下的种子,随着人的汇聚,种植出一片森林。”林高健感慨道。

文化氛围吸引了内容创作者和文化艺术工作者。博主“爱喝茶的老陆”是良渚文化村的村民。今年初,B站百大UP主“影视飓风”搬进了良渚的梦想小镇。签了50多位合作明星的直播上市企业遥望科技就在未来科技城。曾在大厂做HR的小南全职带娃后遇到职业瓶颈,转型成为一名自由职业的戏剧导师,教授不同年龄段的学员通过戏剧方式疗愈心理。

2023年余杭区的地区生产总值达2936.43亿元,是浙江省“经济第一区”,其中数字经济核心产业增加值1998.5亿元,增长11.9%,总量居全省各县(市、区)首位,数字经济产业增加值占该区GDP比重接近七成。近3年内杭州成立的人工智能行业企业有43家,其中12家在余杭。余杭正在布局脑科学与类脑智能、智能仿生、量子信息等未来产业。

相比有战略规划的未来科技城,良渚社区的自由职业社群更是一种巧合。

而良渚文化村的社区氛围给这份巧合提供了一个地基。作为浙江省第三批未来社区整合提升类省级创建试点,这是个非常符合“可持续”概念的社区,从环境、社会和治理方面都具有先锋实践意味。

环境设计上,没有高密度的楼房,绿地面积高,更像是一片有现代生活场景的田园;社区有自己的公益基金会,有居民参与自治的组织形式,2011年还诞生了国内首部社区《村民公约》,包括尊老爱幼,开车进小镇不按喇叭,倡导使用自行车,使用环保袋等26条。并且在文化村规划的“未来创业场景”中,还提到了按照数字经济、文化创意等领域特色创业需求,配置孵化用房、共享办公、家居办公等双创空间的内容。

虽然环境友好,定居良渚的Ying也提醒后来的村民,选择自由职业绝不是躺平。她从北京头部播客公司离职,在良渚买了房,做水果生鲜食品供应链的运营工作。“许多在良渚买了房的人,原本在城里也有房,在良渚创业的也有不少是创二代。对于从零起步的创业者来说,不要有轻轻松松过日子的幻想”。

曾在北京从事电商创业的王凯,来杭州之后开始创业做AI应用,团队3个人,借用朋友公司的工位办公,持续开发产品,活动范围基本围绕良渚文化村。他认为生活是否焦虑取决于个人的性格,比如他就一直处于焦虑之中。他曾用AI第一时间翻译编辑美股市场信息并邮件推送给中国投资者,现在则在开发一款名叫“松鼠快看”的订阅内容整合平台。

“人们面对的信息太多了,看媒体新闻,又追踪公众号、微博、B站,需要跳转多个平台、切换多个设备,想做一个’没有算法推荐、信息茧房,只有我订阅的内容’的产品。”王凯说。

杭十四中高二学生朱浩宇,也是疯狂星期四的常客,他在初中时花一小时做完了一款NotificationRead应用,帮助用户将正在阅读的电子书内容,变成电脑右上角的消息通知,帮助上班时候摸鱼看书。还有一款下载量更高的软件叫IconChanger,帮助“强迫症们”把应用软件的圆形logo换成圆角方形,或者其他样式。

在周四疯狂代码日社群的帮助下,朱浩宇和其伙伴李罗罗即将在7月中旬在湖畔大学举办一场AdventureX黑客松活动,报名人数超过千人,最终200多人参与,每个团队在5天内制造项目,在最后一天展示。

道纪在小红书上形容现在个人化的生产方式,这对于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人本身有具体的要求:有离开组织后的商机和能力准备,有执行力对抗个人惰性。他强调,“可以肯定的是自由职业绝不是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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