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去年仲夏的一天，我去拜访万州罗田镇一个鱼米之乡的老院子，天蓝得快要融化了，院子外边稻田里的稻子正抽穗灌浆，稻田鱼在欢喜地产卵孵化。
那天，我站在稻田边吹着风，山林里的鸟正“咕咕、啾啾、唧唧唧”地欢叫着。院子里91岁的周大爷也在田埂边巡视着稻田，他现在是这个村子年纪最大的种粮人，每年春天的第一声雷从老院子上空滚来，他都要侧耳细听，每年院子里瓦上生霜，他都要在心里念叨该种啥粮食蔬菜了。我看见几只纤细豆娘围着稻田翩飞，它们长时间站立在尖尖稻叶上，细足抓叶，身子半悬，体态优雅，仿佛陷入沉睡。稻叶上还荡着露珠，一眼望去，那趴在稻叶上的温柔豆娘，又如在醉饮琼浆。到了秋收季节，金灿灿的稻子沉甸甸垂下，稻香弥漫了整个院子，周大爷在半夜醒来，他忍不住溜到稻田边，掐下几粒稻子放入嘴里，嘎嘣嘎嘣叫出了声，周大爷连声说，熟了、熟了。此时，星星流动在如水洗以后的蓝色帆布天空，周大爷从稻田仰望天空，它是有质感的，星星眨动眼睛时，天空一浪一浪涌动。
传说院子外边的田地，是一个山洞里栖息的群燕，倾巢出动，来来往往中衔泥而动，终于在沟壑边筑起了上千亩良土，黄金一般的土地，成为乡亲们耕种生息的命根子。乡亲们站在高处俯瞰院子，形如燕状，故名燕湾。
周大爷在这个院子里出生，90多年的相伴，老院子里腾起的滚滚地气，落在了周大爷肩头，让一个发丝刚冒的婴童，迈入满头如霜的耄耋之年。在老院子，我与而今还有11颗牙的周大爷闲聊，他告诉我一串数字，生活在这个老院子里，他成家以后到现在，一共养了120头猪、17头牛、80多只羊，还有13只狗。在这个老院子，周大爷与老伴儿含辛茹苦养育了4个儿子、2个女儿，其中1个儿子在17岁那年夭折，而今这个开枝散叶的大家族分布在四方。令周大爷感到心里乐滋滋的是，他的孙子们全都上了大学，其中有1个博士、3个硕士。周大爷在83岁那年，送走了老伴，而今老伴儿的坟墓就在院子后边山坡枫林下，那里还有一口老井，老井是周大爷与老伴儿结婚那年掘出的，那次周大爷扛着镢头去山后找井眼，他一眼看见湿漉漉的土里有蚯蚓拱动，一镢头挖下去，再挖几下，果然找到了地下水，一眼井，就这样哺育着老院子里的乡亲60多年了。而今老井如眼，它久久凝视着与它同在大地一根藤上的老院子。
周大爷的家，老墙上还挂着落了几串珠子的老算盘，他舍不得丢。周大爷当过村里20多年的会计，当年在老院子的昏黄油灯下，噼里啪啦拨拉算盘珠子的声音，而今还在乡亲们耳畔回响。院子里的刘大娘跟我回忆，哪家分多少粮，哪家分多少田地，哪家养多少牲畜，哪家添人进口了，周会计都在账页上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周大爷还有一个发黄老账本，轻轻翻动已变得薄脆有了虫眼的账页，上面整齐排列的数字里，有周大爷跟院子里、村子中、亲戚间人情礼仪往来的数据。比如周大爷这样记着：王老大家房屋竣工，送礼10斤粮票，米豆腐一盆；周天贵50岁生日时送礼5斤麦面、3斤红糖；陈大爷家的孙子结婚，送礼300元，附加一床踏花棉被。
老院子里还有一张老床，那是已经离世的郎大爷留下的。有天我去老院子，我一寸一寸抚摸着老床，这是在抚摸过去年月一寸一寸的时光。想起当年它从深山来，被一些手工匠人缓慢打磨成床，一对新人，躺在这床上缓缓老去，经历了相爱的亲昵，烟火人生里的争吵挣扎，艰辛日子的熬炼，还有生离死别。一张老床上，想起一些新生命初来人世时的啼哭与喜悦，艰难求生存中，到了老树蓬勃的季节，子孙繁衍兴旺。在老床前默然独坐的郎家老太太，我握住这个老人的手，真如握住了老树皮，一根根青筋绽露，血管里的血，如大河一样渐渐袒露出干枯的河床。回头再望老床，突然感觉一股苍凉的风吹来，让我的心，也瞬间浸透了百年光阴的深水。
老院子民风淳朴，在贫寒清苦日子里，哪家遇到了艰难困苦，一起接济接济共同咬咬牙就挺了过去。有一年，老院子里一个姓罗的乡亲肚里长了一个肿瘤需要手术治疗，周大爷用毛笔写了捐款书张贴到村头黄葛树下，老院子和村里乡亲们捐款数万，手术后把在死亡悬崖边的罗大叔拉了回来，康复后的罗大叔，倾斜着身子到老院子、村上人家挨家挨户表达感谢之情。还有一次，老院子里一个乡亲在医院动手术需要献血，乡亲们赶到医院，齐刷刷伸出了胳臂。当然，牙齿也有把舌头咬出了血的时候，老院子的乡亲之间也难免有龃龉，但周大爷总是成为乡亲们融洽关系的和事佬。周大爷为啥长寿啊，不就是心宽嘛，他心宽如院子上的碧空。去年秋天，老院子里的乡亲们建了一个微信群，73岁的曹大妈，用上了智能手机，她现在有23个微信好友。
前年镇上出资，老院子通过风貌整治改造，在风尘漫漫里裹挟着老灵魂翩翩蝶变。在老院子外边小广场的文化墙图画里，一群燕子排列成阵“呀呀呀”归来，一条鱼从水中栩栩如生游来，一头春耕的老牛瞪着呆懵的眼睛，一群乡亲绽开了灿烂笑容……
时间，对每个人赐予着慈悲。燕湾院子，光阴慢，烟火暖，它是乡民们的福地，在这里老去，确实是人生福事。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