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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短视频创作者,科普“不正经”的思想史

南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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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乔木,一位哲学专业的“80后”,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短视频账号“思想史万有引力”的创作者。从2021年起,他开始在B站、抖音、视频号等平台,播出自己制作的思想史科普视频。

一条视频长五六分钟,以西方版画配图,本人并不露面,背景音乐是美剧《权力的游戏》中的配乐《七神之光》,曲调平静,却蕴藏风暴。每条视频说清一个哲学问题,如“为什么要捍卫私有产权”“阴谋论是一种认知障碍”“两难的企业家纠结的打工人”“人类何以对抗邪恶”“平庸之恶:你为何不再思考”,既是知识史,问题意识也扣住社会关切。到如今,几百条视频已颇成规模。许多读者从他那里开始最初的西方知识启蒙。

张乔木在抖音发布的作品

这次,他的知识科普内容经重新整理,出版为《不正经西方思想史》一书,内容涵盖从古希腊到现代社会的重要思想家、观念、概念。因此契机,近日南风窗对张乔木进行了一次专访。

西方近代以来的思想史,可以说是一部自由主义的思想史,由此生长而出的西方政治文明,以自由主义为基石。张乔木也从这个古典而主流的脉络中受惠,相信自由是人类演化的目的与动力,以理性为人之高贵。他喜欢引用以赛亚·伯林而讨厌卢梭,后者被伯林归入了自由的六个背叛者之一。他也喜欢笛卡尔、康德这些在宁静中将人类的思考推到极幽深之处的人。

康德的那句名言已为人所熟知,“有两样东西,我们越是经常持久地对之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景仰和敬畏——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在这之后,康德接着说,头上的星空“取消了我作为一个动物性被造物的重要性”,心中的道德律“则把我作为一个理智者的价值通过我的人格无限地提升了”。在康德的探索中,通过思想达致的道德律,使充满有限性的人类,真正获得了自由和自尊。

对于爱智的人来说,思想将永远是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和荣光,它是这个善于祛魅的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能给人以确定性、连结感,值得人一生踏上的路途。思想的星光闪耀之处,是张乔木的向往之地,也是他的科普视频所吸引的众多心灵所渴望的。

西方关于自由与平等的争论

南风窗:你做“思想史万有引力”的系列视频,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动力?

张乔木:我小时候吃不上白面馒头,但我成长的过程,整个国家发生了巨变,我想“70后”“80后”,一部分“90后”,有相似的经验。中国的科技、教育体系,以及种种现代制度,往前倒追100多年都还没有,我们会思考:这种转变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现代文明又是什么?我刚开始想介绍一下西方思想和现代文明的来源,慢慢形成了一个小体系,再后来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产生了影响力,这是我没想到的。

约翰·洛克

南风窗:做知识科普类的作品,现在非常需要信念感才能坚持下去。对你来说,有吗?它是什么?

张乔木:我一直相信,人真正进入自由的状态,是看过更多的事情之后。比如一个小地方的人,如果他从小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就会认为自己的生活理应如此,但是当他走向外面,再回头看,心里会产生落差,重新思考两种文明状态的不同。这时候,人能够选择自己更向往的价值和生活方式,才是真正的自由。

人要有自己奔放的生命、自由的意志、私有的财产,这是洛克所讲的生命权、自由权、财产权,这就是在西方影响深远的“自然权利”。阿奎那曾深入探讨过人类世界的律法,包含永恒法、自然法、人法、神法四个维度,其中对人类社会影响最大的就是自然法体系;在自然法体系之下,衍生出自然权利的观念。这种观念超越能力、超越语言,也超越不同国家。我们为什么要捍卫他人的生命,捍卫他人的自由,捍卫他人的私有财产?因为当你不捍卫别人的时候,别人会侵犯你。不想自己的生命受威胁、自由被迫害、财产被掠夺,那就捍卫别人,捍卫别人就是捍卫自己。这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是西方自然法的核心。

人类文明演进,从短期看或许会有阴云密布之时,但从长期看,人走向突破自我认知局限,走向自由的趋势是不可更改的,这是人类必将走向的路。

南风窗:在你看来,自由是不是西方思想演进脉络当中非常核心的概念?

张乔木:自由是所有人类的目的。有很多价值观,平等、博爱、民主、尊重,等等,它们是达到自由的手段。如果把自由比作Windows系统,那么其他的价值观都是系统上的小软件,自由是底层系统,每个人都要走向自由的状态。

南风窗:自由似乎不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终极目的,在我们这里,有人会反问“你要自由干什么?”还有一种更普遍的意见,是把自由理解为放纵。在西方,现在最受关注的议题也不是自由,而是平等,比如种族平等、肤色平等、男女平等,以及环境议题所内含的代际平等、物种平等。

张乔木:这是罗尔斯和诺齐克之争,20世纪西方政治哲学最重要的一个事件。罗尔斯观念的本质是平等高于自由,他通过“无知之幕”,即抛开所有人的偏见和立场,推导出关于正义的一般性原则。罗尔斯出版的《正义论》,引起了轩然大波。

首先他被社群主义者攻击,他们认为罗尔斯的正义论是一种普遍主义和平均主义,忽略了历史和传统。更重量级的攻击来自诺齐克,诺齐克是典型的古典自由主义者,他认为罗尔斯所设想的国家不断干涉个人权利和财产,另外,他忽略了人的天赋,正义论如果忽略了天赋,就是非正义。举例来说,一个网红赚了很多钱,要不要多收他的税?

南风窗:穷人一般会希望多收他的税。

张乔木:罗尔斯也这么认为,要多收他的税。但是从诺齐克的视角来看,网红挣这么多钱,是通过伤害谁,或者他自己有什么错误吗?他没有犯罪也没有伤害他人,所有的行为都是在公平交易,一个人不能为他没有犯错的事情而受到惩罚,这才是基本的正义原则。我们看到西方现在的平权趋势,反倒是忽略了自由,走向了过度的平等,引发了许多僭越产权的行为。

诺齐克这样的古典自由主义者,会认为社会正义不是取决于财富如何分配,而是取决于人们如何持有财富,所以持有正义要远远高于分配正义,保证了持有正义,就真正保护了所有人。平等的本质是权利的平等,而非结果的平等。

南风窗:诺齐克是否回应过这样的问题:每个人所获取资源的能力不一样,比如贫困山区里的小孩,没有iPad、电脑,无法上网,但是一个发达城市的小孩,可以熟练掌握ChatGPT等AI工具,变成一个超级个人,由此所带来的强大的贫富悬殊怎么办?

张乔木:诺齐克其实给出了基本的方向。第一,要保证公民基本的待遇。在一个正常的文明世界里,虽然提倡自由竞争,但是自由竞争不等于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我不能看着山区里的小孩没饭吃,没有教育,这是剥夺他们先天权利的,所以诺齐克认可对贫困家庭的基本保障,包括教育权、生命权还有自由权,让人不会饿死,不至于没有选择自由。

第二,保障的是人的基本生存,而不是高质量生活。高质量还是要基于个人的自由竞争。

第三,让所有的老百姓免于饥饿寒冷,有受教育的权利,这是政府的义务和责任。但是对于一个人的贫困和苦难,诺齐克会说,我对你的命运表示深切的同情,但是抱歉,你悲惨的命运不是我造成的。如果用自己的不幸去惩罚那些天赋高、收入高的人,只会造成更多人的不幸。

英国与法国的对比

南风窗:你大概什么时候有了比较清晰的价值立场?

张乔木:我们从小接受的是一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教育。为什么你住别墅,我住小茅屋?我可能高中时代还是那种想法,但是后来发现世界不是那么回事,如果永远抱着那种谁有钱抢谁、谁有能力把谁拉下去的思维,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好。

英国和法国的对比很明显。法国大革命是世界文明史上一种坏的样板,革命开始的时候,收拾贵族、收拾精英、收拾领主,看谁不顺眼,直接杀掉。罗伯斯庇尔杀了那么多人,最后自己也被处决。我们不要想通过暴力解决问题,人类不要陷入暴力循环,否则我们就永远活在历史中。

罗伯斯庇尔被逮捕时,举枪自杀未遂

这个世界原来大部分前现代文明中,掌权者都极度凶残。英国《大宪章》打破了暴力的循环,兵不血刃实现了权力的更替。此后几百年,英国内部的王朝体系非常稳定,其间可能会有暴力,但是基本上到了近两三百年是没有暴力的。它能够一直保持自己的政治体系,运作下来,成为现代文明的推动者。英国所找到的方法就是,通过议会体系实现对君主的驯化、对政府的限制。英国对现代政治文明的最大建树,就是形成了议会对国家的制衡。这种二元体系实现了平衡,保障了社会自由,是西欧文明在近300年崛起的根本因素。

南风窗:议会体系来自哪里?

张乔木:来源于中世纪。中世纪的时候没有议会,有教会。中世纪是从公元5世纪左右开始,罗马灭亡,北部的蛮族南下进入罗马。蛮族没什么文化能力,必须依托于教会。基督教教会传承了整个罗马的体系和文化,变得越来越强大。

现在这么多西方国家还保留着君主制,正是因为从中世纪开始,教会体系和世俗权力对抗的过程中形成了二元的分治系统,君主和神权之间的不断平衡和磨合,使得世俗权力不敢过分苛刻,神权也不敢过分苛刻。当两方都不足够坏的时候,老百姓会受益。文艺复兴之后,在世俗化的基础上慢慢诞生了议会体系。它是西方社会传统的产物。

我最喜欢笛卡尔

南风窗:在你看来,有哪些思想家有助于理解我们现在的处境?

张乔木:约翰·洛克很重要。西方现代政治文明其实从洛克开始发展。他伟大的建树在于重新思考政府的形式,提出政府要基于人们的同意才存在,否则它就是邪恶的。他提出来的自由权、生命权和财产权,对整个现代西方文明起到了无与伦比的影响。

在哲学上,笛卡尔很重要,他开启了理性主义的时代。在笛卡尔之前,人们认为这个世界不一定是有规律的,笛卡尔认为,我们必须找到一种坚定不变的东西,以此作为思考和推论的起点。他的名言“我思故我在”,就在解决这个问题。我是否存在,世界是否存在是不确定的,但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就是我正在思考。这个正在思想着的心灵一定是存在的。笛卡尔奠定了在理性主义上的一个无可辩驳的基础,由此,人类通过逻辑演绎的方式去推出宏大的世界。所有的理工科,数学、物理、化学,无不都是靠理性一步一步推论出来的。

休谟祛魅了某些思维。他用怀疑主义的推导告诉我们,人的经验是有限的;人的理性也无法触及真正的因果关系。我们可能永远无法洞悉真理,不过或许这也是人的幸运,在没有确定性和因果律的世界,自由意志才成为可能。

康德非常重要,他重新建构了认识论的基础。在康德的时代,人类面临的一个最大难题是,知识到底存不存在?经验的知识不是必然的,唯理的知识又使人难以得到新知,康德要解决唯理论和经验论的撕裂,提出了先天综合判断的概念。

简单来说,康德认为,人类先天被植入的时间、空间、形式、逻辑等先验的理性形式,它先于任何经验,在人类探索世界的过程中,所有的感性经验都会被人类大脑中的理性形式进行整合,如此产生了知识。比如一个小孩,出生后自然会有空间的概念,因为他会伸手去拿东西,空间就是先在于人的大脑中的。

康德

从康德之后,主体和对象的关系被调转了,不是人围绕着世界去认识,而是世界必须引发人类的感知,满足人的先验理性形式才能被人认知,这就是“人为自然立法”。康德也将自己的先验哲学称为“哥白尼式的革命”。

南风窗:你自己最喜欢的是哪一位?

张乔木:笛卡尔。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悲情的哲学家,一生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没啥钱,但是因为自己对事物的深度思考,而成为近代哲学的开创者。我很喜欢他那种一个人在沉思的状态,慢慢地思索什么是存在,什么是感知。

南风窗:很像斯宾诺莎。

张乔木:斯宾诺莎也是这样一个悲情的小孩,我也挺喜欢他。他富有勇气,因为他作为一个犹太人,在那个时代批评犹太教,这是何等的勇敢。他被逐出教区,被关到一个地方去磨镜片,没钱、没朋友、吃不饱饭,45岁时因为吸入太多玻璃粉末,患肺结核去世。斯宾诺莎和笛卡尔都是底层的小人物,但用自己极幽深的思考开创了思维宇宙。

南风窗:似乎是普通人也可以触摸的一种境界。

张乔木:我觉得最珍贵的是什么?思维的持续探索。一个人如果放弃自己思维的探索能力,就枉为人类。人类最宝贵的不是自己的肉体,而是思维能力。

康德这个柯尼斯堡的宅男,天天啥都不干,一个人在那思考,写《纯粹理性批判》,写了将近七八年的时间。大师级的人物往往可以耐得住寂寞,承担无尽的压力,可以把人类的探索带到极致幽深之处。很多人不知道这些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可以说,没有理性主义,我们现在还认为自然不可观测,还要靠占卜、观测天象来认识世界、做出决策;如果没有哥白尼,我们现在还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如果没有霍布斯、洛克,我们还认为君权是神授的;没有牛顿,没有经典力学,工业革命就不可能发生,更没有之后的信息时代。我们常说牛顿以一己之力把人类拉入现代,这不夸张。很多人认为科技才是最本质、最重要的,但是抱歉,科技背后的道德、政治观念才是。我们所有的人类进步都奠定在这些思想观念之上。

那些天赋之人,他们的某种观念一旦产生了,整个人类都是沿着他们的观念去进化的。这个世界有形的、无形的文明,都是在人的观念的基础上发生的。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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