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缴获的喷漆“原石” 警方 供图
警方缴获的喷漆“原石” 警方 供图
喷涂“原石”的喷剂
本报记者 杨 洁
“一刀穷，一刀富，一刀披麻布。”翡翠行业流传的这句话，道破原石交易的风险。开采出来的翡翠原石有一层风化皮包裹着，无法知道内部好坏，切割后才见分晓。如果是“绿货”，可能一夜暴富；如果是“白肉”，却将血本无归……传统线下原石交易逐渐被搬进网络直播间，也蕴藏着普通人意想不到的疯狂。
一个偶然的机会，上海市民老陶刷到了一则“翡翠直播间”广告，他添加了客服的微信，开启了线上“开石”之旅。后来，老陶才知道，这竟是个“杀猪盘”——
直播间里其他人都是骗子假扮的；而老陶自己，就是那只被宰的“猪”。
一 “封车大吉”
这天晚上，老陶第一次点进“大海翡翠直播间”时，主播大海正在远处的工作台忙碌着，玉石切割声不绝于耳。
略显刺耳的声音很快停止，大海面向镜头，见到有新人进直播间的提示，热情地打了个招呼：“我们来了一位叫乐陶陶的新朋友，欢迎新朋友！直播结束后有块福利料送给新朋友，一会儿就切，咱先看个乐！”
乐陶陶，是老陶的网名。猝不及防被陌生人点到名，老陶有些不自在。但他的目光，很快被大海手中的原石吸引了。正是刚才大海加工的那块，拳头大的黑色原石被切掉一角，露出一片白花花的玉料。
即便老陶这样的门外汉，也看得出来这玉不够绿。直播间里其他人显然也看不上。
网友苏苏：“拿点好东西来！”
网友蓝色：“看货，大涨来一个。”
网友棉花：“绿绿绿绿绿……”
“翡翠嘛，如果每一个切开都是满绿的话，那翡翠也不可能有这个价值。”大海把手中的原石扔到一边，满不在乎地说，“老哥们可以去搜搜新闻看一下，前阵子有条翡翠手镯起拍价就2000万（元），最后值几个数就不知道了。玩料子，看的就是概率！”
他说着，又拿起一块黑色原石，手电筒紧紧贴着石头表皮，缓缓照了一圈。老陶盯着屏幕，这块石头隐约透出一些绿光。大海的声音随之响起：“这块料可以，水头也有，色也不错。‘黄雾底下出高货’，切涨了直播间老哥一起‘分米’。”
太多陌生的词汇，让老陶听得云里雾里。但主播大海用实际行动解释了一切。只见他拿出一张白纸，用红笔写下“切涨分米，切垮秒退”8个字，随后一边写一边念叨：“15个车位，1人1280米，扣1上车。大海带老哥们一起……”
网友星月：“1。”
网友李宇：“1。”
网友遥远：“1。”
直播间弹幕上不断有人发“1”。主播大海写下“大海”后，又按顺序写下了“星月”“李宇”“遥远”等网友的名字。老陶明白过来，这类似于大家“拼单”，“米”就是“元”，每人付1280元的意思。
“小东西，没什么好犹豫的，切垮了也无所谓对不对？”大海语速很快，手头也不停，15个名额很快写满了，他大笔一挥，在白纸最后写下“封车大吉”。“老哥们，联系客服，付完款咱们直接开切！”
二 “绿绿绿！”
接下来几分钟，是等待付款时间。老陶没有“上车”，但他看到直播间弹幕的刷屏速度，明显加快了。没有参与的网友们，也开始充当“气氛组”。
网友心之：“祝你们大涨！”
网友棉花：“绿绿绿绿绿……”
大约五分钟后，大海拿起原石，到镜头远处的工作台上切割起来：“机器一响黄金万两，马达一转腰缠万贯！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
紧接着，一声大惊小怪的“啊哟”，让老陶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大海把切好的原石放到镜头前展示，依然是手电紧紧贴着石头，只是光源处，透出了更明显的绿意来。电筒拿开后，石头露出了一小段灰绿色的截面。
这个特写镜头只持续了两三秒就移开了，老陶有些意犹未尽。此时，直播间里出现了一个新面孔：玉石商人“三哥”。
大海对“三哥”说：“色这么好，三万（元）收了吧！”
“三哥”仔细看着石头，皱着眉说：“这个真收不了。色是有，水头不行，两万（元）差不多。”
大海说：“两万（元）我不赚钱呐！直播间这么多老哥们看着呢！”
两人一来一回砍起价来。最终这块原石的回收价，定在24000元。除去主播的10%提成，平均每个“车位”能分到1440元。老陶在心里琢磨着，这也就是说，刚才付了1280元的网友们，在不过几分钟时间里，每人都能小赚160元。
“恭喜所有上车的老哥们，去联系客服‘收米’吧！”大海适时又将直播间介绍了一番，“我这翡翠直播间是现场切割料子，货主当场回收。假如说这料子值100万（元），‘上车’的人平分。”
网友李宇：“款收到了，打款速度真快！”
网友烟燃：“多赚少赚都可以，总比退好。”
网友棉花：“绿绿绿绿绿……”
接着，大海又如此这般“拼车”“封车”、切割石料，随后和“三哥”现场议价。两人总是争得面红耳赤，有时价高了“三哥”做不了主，还会打电话给老板。切开的原石中，有的“大满绿”能当场卖出20万元，有的“白肉”就直接丢了，很是刺激，老陶看得津津有味。
当晚直播快结束时，大海拿出一块石料，说是送给老陶的“新朋友福利”。大海说：“这是你的第一块料子，不用花钱，我这边直接切。希望老哥们都玩得开心，今天不留遗憾！”
许多网友都在起哄，弹幕里全是“6688”“起飞”“绿绿绿”等吉利话。受直播间的气氛感染，老陶也点开评论区开始打字，发送了自己的第一条弹幕——
网友乐陶陶：“绿绿绿！”
三 楚门的世界
那块“新朋友福利”，当然没能开出好料来。老陶没怎么失望，本来，他对“免费福利”也没抱太多期待。老陶现在的兴趣，都集中在“跟车”上。
在那以后，一连几天，只要客服发来开播链接，老陶几乎都会点进直播间看看。见到有眼缘的料子，老陶也跟着“上车”，几次下来竟然真的小赚千元。每一次，客服都爽快地将钱款转给了老陶，就和直播间其他网友在弹幕上说的一样：“打款迅速”。
一次、两次、三次……有了真金白银的收益，老陶对直播间已经深信不疑，日渐沉迷“原石交易”。没多久，直播间里有其他网友不再“拼车”，开始单独“包车”——看中的原石，就一个人出资买下。虽然投入更多、风险更大，但回报更加可观。
很快，在网友们“绿绿绿”的一声声祝福中，老陶也跃跃欲试。最后一次，他在大海巧舌如簧的诱惑下，买下一块“好料”，一下子投了十几万元。
“上钩了！”直播间那头，大海与“三哥”在心中暗暗发笑。当然，大海表面上仍热情吆喝着：“一刀起飞，绿来！”
在镜头看不见的地方，大海冲“三哥”使了个眼色，“三哥”会意地换了一块预先准备好的“白肉”。两人又是假装切割、又是佯装砍价，好一番你来我往后，最终在惋惜声中结束了这场交易：“可惜了老哥！还是差点运气啊。”
——老陶，“投资失败”了。
从那以后，“大海翡翠直播间”对老陶关闭了：网友乐陶陶被拉黑，再也进不去了。
老陶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他想不通，怎么经验丰富的大海，偏偏这一回看走了眼“翻了车”？为什么直播间里其他网友能大把大把地赚钱进账，自己的运气却这么差呢？
其实，真相已经摆在他眼前了——
“三哥”并不是什么玉石商人，看似懂经的主播大海，也是略懂皮毛的门外汉。“这是经典的老坑油蜡皮”“底色饱满，有冰感”“这种料子切开以后玩的是镯位”……大海看起来满嘴“行话”，其实都是事先准备好的话术，足有整整十几页。
他们是一伙的，是串通一气的诈骗分子。更可怕的是，一唱一和的“其他网友”，也都是假的，都是诈骗团伙操纵的“马甲”。直播间所显示的“数百人”甚至“数千人”观看，是篡改后台数据伪造的。
老陶走进了一个楚门的世界。
这个“大海翡翠直播间”，是为他定制的“杀猪盘”。多日的“演技”与之前的“甜头”，都是为了一步步引他上钩，捞到最后那一笔钱。
四 “我没被骗”
思来想去，老陶还是选择了报警。不过一开始，他对民警还有所隐瞒，只说“自己买玉石被商家拉黑了”。接报的自贸区临港新片区公安处民警康明明觉得有蹊跷，浦东公安分局反诈中心民警顾佳晨也提前介入调查，这才一起摸清了“原石交易”诈骗团伙的种种套路。
大海与“三哥”的把戏，其实算是比较简单的一种。
“他们的直播间很小众，基本由客服点对点私发链接，普通人接触不到。”顾佳晨介绍，犯罪嫌疑人手中的“原石”，许多都是涂了油漆的普通石英石，根本开不出翡翠；手电下泛出的“绿意”，源自颜料染色。直播间里场景简陋，切割石料的工作台在镜头远处，便于他们轻易调换道具。这显然已经不属于“原石交易”范畴，是完完全全的诈骗。
在一次次打击中，民警发现，犯罪分子的套路也在不断“进化”，并逐渐游走在灰色地带。例如，直播间的“油漆石英石”，有一些被诈骗团伙换成了真原石——玉石商场借来的“演员”，不会切割，反复利用。又如，诈骗团伙会声称“玉石加工成饰品后，售价更高”，从批发市场收购一堆便宜的玉镯玉佩，伪造鉴定证书后，再寄给受害者，以此安抚他们“受伤的心”。再比如，有些“玉石商人”还会由境外人士假扮，借口“边境出事”了，顺势卷钱跑路，一去不复返。
种种花招，也导致了一个奇特的现象——许多被害人并不知道自己被骗了，只是单纯以为“投资失败”或“运气不佳”。来自外省市的李先生前后投资了35万元，直到民警找上门时，他还拿出犯罪分子寄来的廉价玉饰，振振有词：“开出来的货，我都收到了！怎么是被骗呢？”
直播间里套路深，浦东公安分局三林公安处侦查办案队副队长赵亮一语道破：“涨，是为了把你留住；跌，是为了把你‘杀’掉。”
五 重拳出击
去年底，上海警方将大海、“三哥”所在的诈骗团伙一网打尽，共抓获犯罪嫌疑人35名。随后，浦东公安分局反诈中心又接连重拳出击，奔赴外省市开展多次行动：截至今年3月中旬，已在外省市捣毁6个诈骗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130名，涉案金额达2000万元；近期，又有5个团伙、120名犯罪嫌疑人落网，涉案金额1200万元……
奔赴外省市的抓捕行动，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简单。尽管当地警方十分配合，但受限于边境地区山林茂密等自然条件，公共视频难以全覆盖，而犯罪分子的窝点，又往往选址于边境地带的隐蔽山头。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不仅自己做饭，减少与外界接触，还会“错峰上班”，这都给抓捕增加了不少难度。
不仅行为谨慎，诈骗团伙的技术手段也不容小觑。在直播间后台，他们可以掌握进出观众的账号、观看时间、IP归属地，还会分析数据。比如，传统玉石产区的IP地址都被直播间屏蔽了，可能是担心熟悉情况的当地人，一眼戳穿他们的把戏。
此外，他们还十分关心新闻报道，反侦察意识很强。“犯罪分子十分警觉。”浦东公安分局反诈中心精准防阻队队长陈华坤苦笑，在上海警方提醒市民警惕“原石买卖”套路后，很多直播间都突然关停，“转战”别的平台了。
打击行动仍在继续，虽然有力，但毕竟还是被动出击。在茫茫直播间里，“石头的疯狂”或许还在演进。
但愿老陶们能早点醒一醒。
（文中老陶、大海、“三哥”等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