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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环街市大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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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章来源于未来预想图 ,作者何美怡、邢梦妮等

# 看不见的城市

在城市更新改造中,很多城市规划者与开发商总想留下点引人注目的东西。香港中环街市没有太多“网红”打卡的吸睛景点,却实现了开业两年客流累计2600 万的高人气。在屡遭失败的香港保育*空间经营领域,它交出了一个罕见的有效答卷。

*注:保育(conservation),在生态学领域,多指保育自然及地球生物多样性,以保护物种及其栖息地与生态系统。延伸至城市规划与发展领域,根据香港立法会 CB(2)1663/06-07(01) 号文件,“保护”设计的范畴在于尽量保存其具体及物质层面上的遗迹,“保育”除了要保存物质层面上的个体,还需要“推而广之,教育普及大众,让大众了解其历史意义及文化特质”。

如果你还想去香港,你该去看看中环街市。

此前,香港绝大多数保育空间的经营都不如人意。从普通市民、社会人士到规划学界,所有人等着看中环街市将如何破题。

中环街市在 2021 年以新面目重新开业,从过去的社区菜市场摇身变成创意市集,内设咖啡店、餐厅、礼品和文创等小店,吸引了香港本地人和外地游客前来参观。因为保留了旧有包豪斯风格楼体建筑的基本外形,所以并没有太多“网红”打卡的吸睛景点,却实现了开业两年客流累计 2600 万的高人气。

这可能是香港保育更新项目中最艰难的项目之一,它的更新过程一直充满争议,甚至多次推翻重来,每个发声者都在争取他们认为对这个城市最好的东西。

● 中环街市欢迎打卡的游客,它有意识地设计了便于传播的打卡位。2023 年 8 月,中环街市举办了开业两周年庆典,大厅上空悬挂了各式各样代表中环街市和香港情怀的霓虹灯装饰。图片来源 | Shirley Sun

#01 

改建争议

对于许多香港人来说,始于 1842 年的中环街市曾经是承载日常烟火气的场所。传统街市卖食物、杂货和熟食,有的还搭配活动室,是社区重要的复合公共空间。小贩们在此支起摊位、自立营生,街坊邻里于采买途中交谈并相识,勾连起社区人际网络。

中环是香港开埠后最早开发的地段,见证着这座城市的发展史。但快速的经济发展破坏了不少历史建筑,随着民间的保育呼声渐起,时任特首曾荫权于 2009 年提出“保育中环”计划,中环街市也在名单之上,由香港法定机构市区重建局(以下简称“市建局”)负责。只是这位颇有雄心的特首或许未曾料到,中环街市的保育之路将如此坎坷,甚至一度被媒体称为“烂摊子”。

一开始,所有人充满干劲。市建局和建筑设计公司 AGC Design 提过一个在街市顶层加盖玻璃天台的方案,把街市改成可供上班族和居民休闲的“城中绿洲”。但这个方案不符合香港发展局发布的可持续发展指引,民间也出现了反对声音,要求法院复核设计方案是否合法。2015 年,由于通货膨胀及建筑材料价格上涨,改造的建筑成本从 5 亿港元涨到 15 亿港元,远超预算。一时间,项目陷入僵局,落实无期。

“我们的城市发展总是在淘汰与清除小商户。老铺拆拆拆,小贩清清清。如果街上只有商厦和豪宅,就没有普通人的生存空间了,”罗雅宁说,“中环人都要吃饭,都要买菜,最重要的是留有空间让我们选择。”

罗雅宁是“中环街市关注组”的召集人之一。“中环街市关注组”是个集合了城市规划师、建筑师、学者、学生等多元人士的非政府组织(NGO),曾在 2009 年试图争取将中环街市的古迹评级从三级调高至一级。

罗雅宁欣赏中环街市的建筑细节。除了空间设计工艺,她认为街市代表的平民文化更值得延续,“一个容许众多小商户同时营生的空间,即便在地价高昂的市中心,也能以适宜的租金在现成档口里小本经营。不必费心陈列,只需进货,即可开铺。”

街市改造停滞之际,“中环街市关注组”决定出手。成员们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中环街市管治和营运方案》,要求政府放弃昂贵的加盖计划,并提交了一版低预算改造的设计方案。

在香港,民间关注组提交规划方案已有先例,最早是 2005 年的喜帖街改造,当时街坊和社会人士不满政府规划,以关注组的身份向城市规划委员会提交了替代性方案。

顺应公众的预期,新中环街市最终舍弃加盖,从简改造,基本保留原有外形。借用负责设计的 AGC 事务所建筑师的比喻,街市的改造风格从“高档法餐”变成了“茶餐厅里的地道早茶”。

这种转变未尝不好。在香港大学建筑保护学者李浩然看来,以往的香港保育项目多是“设计主导”,放弃加盖建筑实际上更符合保育原则。中环街市改造耗时长久,但正因政府、设计方和民间反复的互动和讨论,街市保育的意义才逐渐清晰,各方也能更大程度达成共识。

#02

运营争议

改造方案总算敲定,但还不到能松口气的时候。对于中环街市关注组而言,更重要的是新街市的运营模式。此前已有教训:2009 年,湾仔一街市被地产商局部重建,精品商场代替了原有的小商户。“不要让它(中环街市)步湾仔街市的后尘。”关注组成员们在社交媒体上向政府喊话:中环街市的经营应“不以利润最大化为前提”,并扶持本土中小商户。

这不是什么容易事。经营保育项目这件事历来堪称“烫手山芋”,参与方稍有不慎便会招来骂名。湾仔街市就因过度商业化被民众诟病,数年后,政府在中环“PMQ 元创方”改造项目上吸取教训,委托非营利基金会运营,意在支持本土小产业发展,这顺应了保育期待,却因经营不善致首年亏损千万港元。

传统的香港街市经营分为两类,一类由香港食物环境卫生署管理,另一类由房地产投资管理公司领展负责。前者被民间认为经营理念陈旧,后者往往将街市变成租金昂贵的商场,赶走大批摊贩。中环街市关注组认为,新街市的经营难点正在于此:如何在两种极端中找到更优解,帮助本地中小企业谋生。

轮到中环街市时,出乎意料,政府再次选择和地产商合作。市建局和一家叫华懋的地产集团签订了长达 10 年的运营合约,同时向民众承诺街市经营不追求最大商业利润:未来由政府负责街市公共设施的管养费用,减轻运营方的负担。

在常人眼中,地产商总扮演着贪婪牟利的形象,而这家叫“华懋”的集团似乎不甘于此。在官网,它强调自己支持可持续环境保护、关注社区发展。

蔡宏兴是华懋集团行政总裁,他更愿意对外强调自己曾是个建筑师。作为香港人,蔡宏兴很清楚人们对老中环街市的感情。因此在室内空间营造上,华懋很强调最有记忆点的水磨石大楼梯和少量档口形态,同时利用开放的中庭结构和大面积采光设计,让室内空间可容纳更多公共活动。蔡宏兴希望改造后的街市能延续原有的“社区活动中心”功能,“人们进来后,不会觉得如果不买东西就不该留在这里”。他要找到街市经营新的可能性。

● 街市里的水磨石大楼梯目前已成为网红打卡点,它早在老中环街市时期就存在,上世纪香港摄影师何藩曾在此留下多幅摄影作品。为符合现行建筑物条例,如今的楼梯两侧加装铁制栏杆,被部分民众批评破坏美感。

市建局特地提到,要为市民提供大众文化和零售设施。这个结论源自 2010 年市建局委托顾问完成的问卷调查,当时共访问了 6019 名市民,大部分市民希望新的中环街市能设置公园、文创零售店铺、销售绿色及有机食品的专门店、大众化及本土特色食肆等设施。

但华懋在这个项目里其实没有太大自由度——无论是招商方向,还是改造方案,都是被设定好的“命题作文”。他们需要用聪明、轻巧,又不损害太多自身利益的办法来推进项目。

既往经验是华懋的筹码。虽然是首次接手保育项目,但华懋早期运营过一些小体量的社区商业项目,如豪景花园商场、迎涛湾广场,都是二三层的街区商业,服务于周边居民。在和中小商家打交道这件事上,华懋在过往项目中也用过一个经营策略:以弹性分配来吸引中小商家入驻——如果街市内的商家生意好,华懋可从中抽成,生意不好的店只需缴纳基本租金。

它甚至给出了更诱人、对各方都颇有说服力的招商条件:由于租户多是青涩的中小创业者,华懋提前做好了店铺装修,并开设课程指导商家如何展示商品;当店铺开业后,华懋通过共享大数据的销售系统,提醒店主替换掉销量不佳的产品。

那个杀鸡卖鱼的街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符合华懋“所有人的游乐场”(Playground for All)营造理念的“市集”。整体的店铺风格偏文艺和年轻化,似乎透露出运营方对目标人群的偏好:在中环工作的公司人、年轻人和游客。

● 那个杀鸡卖鱼的中环街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市集”,吸引着在中环工作的公司人、年轻人和游客。图片来源 | ShirleySun。

街市引进的多是本地品牌,除了新兴小店,首批店铺中引入了 13 间“保育传承类”商家,包括本土老字号或有独特社会效益的企业,例如主推香港本土海产特色的“渔民办馆”,及帮助本地老人再就业的食品店“银杏士多”等。

餐饮是公认的商场“现金奶牛”,中环街市也不例外。街市内最初的招商安排是 7 成零售、3 成餐饮,目标是以不同价格段覆盖不同消费水平的顾客。2023 年华懋在新中环街市的开业两周年庆典上表示,餐饮配比略微上涨,目前达到了 35%。蔡宏兴也承认:“对比那些香港传统的商场,我们这里其实提高了餐饮的比例。”

另一方面,华懋配置餐饮的策略其实符合市建局的规划——民调时有超过 7 成受访市民勾选了“大众化及本地特色食肆”。街市引入了网红老字号“安利大排档”、连锁小食店“妈咪鸡蛋仔”,以及周边的人气餐馆“球哥炖汤”,这都是被证实受欢迎的本地品牌。

活动——这个被地产商越来越重视的街区“内容”表现形态,也成为华懋吸引人气、测试市场的有效方法。华懋曾向市建局承诺每年至少办 250 场活动,但实际成果远超设想——开业后的两年内,中环街市办了超过 1600 场活动。华懋擅长和各类企业或社会团体合作,用公共活动来抓住人流,形式包括音乐会、专题展览、趣味讲座和手工坊。各类小商户可以在市集活动上摆摊“试水”,如果受客人欢迎,华懋会考虑邀请对方正式入驻街市。

2021 年 8 月开业时,华懋邀请中环街市关注组参观新街市。关注组成员罗雅宁认为,华懋引进的本地商户还不够多,高端餐饮不合他们的预期。在她的想象里,中环街市最适合云吞和鱼丸面,而不是寿司红酒。另一位参观者则表示,新街市只保留了建筑外观,内部已经和菜市场“毫无关联”,但她又说:“年轻人或许会喜欢这个‘摩登的地方’。”在那之后,中环街市关注组的 Facebook 专页再也没有更新。

华懋确实做到了对各方都有个交代。2023 年新中环街市开业两周年的庆典上,华懋公布了“商铺出租率 100%、累计到访人流2600 万”的数据。市建局行政总监韦志成在现场表示,对新街市很满意,希望其他项目学习——换句话说,在政府眼里,它已经成了一个样板项目。

#03

谁的街市?

从数据上看,中环街市不缺人气,本地年轻人在此聚会和闲聊,内地或海外的游客纷纷前来打卡拍照。但在社交媒体上,也有一些市民评价新街市“变成了文青商场”,“丧失了以前的街市氛围”。首批入驻中环街市、主打有机环保、零包装的可持续生活零售买手店 Slowood 的联合创始人 Jeff 也同意这个说法,他认为新街市失去了旧市场的氛围。开业日,在逛完一圈后,一位在老中环街市长大的市民对媒体叹了口气,“(街市)完全不同了,只是在旧壳里的新商场”。

蔡宏兴不太意外这些评价,“我们做保育不是将其变成一件文物,而是反映今日社会的需求”。他认为新街市能收获高人气,关键在于紧跟市场和消费需求的变化,他希望中环街市作为一种经营模式,未来能在不同地方被复制。在他看来,在这里杀鸡卖鱼已经“不适合现代社会的需求”。

菜市场在香港并没有消失,住在中环的居民还是有买菜的去处的。距离中环街市步行 5 分钟的地方,有着号称“香港最古老的露天市集”的嘉咸市集,距今已有 160 年历史。2008 年,嘉咸市集被市建局纳入重建计划,一些摊位受规划影响的小贩不得不搬迁。但不同于曾被弃置多年的中环街市,市集始终维持着经营,直至今天。

不过,建筑师孙莞瑶(Shirley Sun)觉得,就算是文青打卡地,也比商场要好得多。她曾是负责改造的香港建筑设计公司 AGC Design 的一员。她认为,新街市已经避开了商场的做法,运营和改造团队尽量保留了建筑的历史元素,动线设计更多考虑和整个社区的联通性,商铺也大多选择中小品牌和个人创业者。

街市最重要的一张牌还是地段。中环是香港历史悠久的金融商业区,有多家跨国银行和金融公司入驻办公,香港立法会、香港证券交易所也设在这里。每个工作日的中午,中环街市不愁访客,周围的上班族们需要能吃饭与休憩的地方。

2021 年在接受《中国日报》英文版(ChinaDaily)的采访时,Slowood 联合创始人 Jeff 承认,他们选择进驻,看中的是街市的战略价值——它处于一个香港半山区和离岛的居民都会经过的枢纽地带。中环街市店是 Slowood 在香港开的第四家概念店,位于通道口,在街市里算是生意很不错的一家。

中环也很受游客欢迎。电影《重庆森林》里王菲在半山扶梯上的奔波“梦游”,电影《无名》在中环街市内的楼梯上取景,让中环的各处景致成了一个个打卡点,游客纷纷到此寻找“港风”复古怀旧感。小红书用户 @一个yy 在 2023 年 11 月专门去中环街市网红楼梯拍了照,她的这条笔记得到了 3000 多个赞,算得上很有传播力。

房地产服务与投资管理公司仲量联行 2023 年 10 月发布的《香港商铺市场报告》也显示,2023 年,访港旅客的行为较疫情前发生了很大变化:内地游客更渴望游览本地社区,品尝特色美食,而不是“扫货”——他们期待的体验正好是新中环街市能提供的。

#04

街市里的冷与热

但对有些人来说,中环缺一个让人停下来的理由。孙莞瑶在香港生活了 13 年,时常会和朋友约在中环街市碰头。在她看来,新中环街市是有社区生活感的场所。她观察到客流中有相当多是本地人,不少周边的上班族会在休息时间前来觅食。毕竟,中环街市离地铁口足够近,设施足够新,饮食花样多,很多餐厅提供 100 港元以内、出餐快的套餐。

整个中环街市“冷热不均”。Slowood 和叮叮老香港办馆这类“网红”自然不愁客流,但也有一些店铺的日子并不好过。一些人认为中环街市的东西太贵。价格高的餐厅确实在中环街市遭遇了经营难题。从饮食资讯网站 OpenRice 上看,目前街市内参考价位在 200 到 400 港元的餐厅有 3 家结业,仅存一家。此外,酒吧在街市也不好经营,已经有 4 家酒吧和精酿酒馆相继关闭。毕竟,中环从不缺高档餐厅和酒吧——在离街市 8 分钟步行距离的苏豪美食区,聚集着 30 家以上的外国餐馆和各色酒吧,那里一直是中环金融精英们聚会消遣的地方。目前,中环街市的店铺有 4 成是开业时第一批入驻的,剩下的都是后来者。

一些当地居民反映,要是商户不办活动,他们就不打算去逛街市。而商家们态度谨慎,不太愿意向媒体谈及客流量和运营状况。在 2024 年 1 月 14 日街市举办的玩具展活动上,孙莞瑶观察到不少人前来参观工作坊,但散场后留下消费的很少。她评价说:“不同店铺间旺与衰的对比非常明显。”

这就造就了一个有些奇特的现象:虽然街市拜访者众多,但人们对新中环街市的讨论度依然不如孙莞瑶预期的那么高,“因为大家没有觉得这个地方产生了一种‘突变’”。作为参与过改造的建筑师,她不禁设想,如果当初实现了加盖方案,或许新街市会更受关注。但从保育角度看,话题度不高或许是好事。“如果我们一步走得太猛,从永续性发展的角度来说,可能会造成一些我们当下无法判断的破坏。”她说。

中环街市确实找回了百年前的热闹场景。孙莞瑶感慨说,中环街市的重建始终有其意义,它定义了一种模式:减少对建筑本身改造的关注,将关注点更多放在后期运营上,邀请越来越多的社会组织加入其中,“在保护项目上,需要(中环街市)这样标杆式的项目来走出一条路,一条城市、市民、学术界和各行各业都可以接受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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