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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马可波罗|洪钧《元史译文证补》开启学术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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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钧《元史译文证补》出版后,学界为之震动。一时洛阳纸贵,一书难求。当时日本印刷出版技术较中国先进许多,铅字版较刻板本相比,价格也低廉许多。三年后,《元史译文证补》再版发行,部分返销回国内,以解学者之亟需。

梁启超和李思纯对洪钧的评价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是其1923-1924年在清华学校和南开大学授课的讲义,第十五章总结清代学者整理史学、地理学成绩。他说:“现存正史类之二十四史,除《史记》、两《汉》及《明史》外,其余不满人意者颇多。”元代人所修宋、辽、金三史,在诸史中称为下乘,其中《金史》因官修之旧,较为洁净,《宋史》、《辽史》较粗。“辽地偏祚短,且勿论。宋无良史,实士夫之耻也。”

梁启超认同陆润庠的看法,认为明代所修《元史》,比元代所修宋、辽、金三史更粗糙,诸史中最差。“明洪武元年宋濂奉敕组织撰写《元史》,二月开局,至八月便成书,可见其潦草程度。蒙古人未入主中国之前,元太祖成吉思汗、太宗窝阔台汗、定宗贵由汗、宪宗蒙哥汗四朝,西征中亚、印度,北征俄罗斯和东欧等事件,皆具世界性意义,本为《元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明代官修《元史》一概付之阙如。”

乾隆年间,钱大昕锐意重修,虽力所未逮,但做了大量拾遗匡谬工作,撰写了《辽金元史拾遗》、《二十二史考异》、《元史艺文志》、《元史氏族表》等。乾隆年间,有人从《永乐大典》中抄出《蒙古秘史》和《元皇圣武亲征录》,钱大昕认识到其珍贵价值,并存录了副本。正是这两部书的发现,元史学起了一场革命。

再后来,魏源道光间著成《新元史》90卷(迟至1903年才刻印),张穆将《皇元圣武亲征录》做了校正,李文田为《元朝秘史》做了注释。

尽管有这些成绩,但“元时之修国史,其重心实不在北京史馆,而在西域宗藩。有波斯人拉施特者,承亲王合赞之命,著《蒙古全史》,写以波斯文,实为元史第一瑰宝,而中国人夙未之见。至光绪间洪文卿钧使俄,得其钞本,译出一部分,而元史学又起第二次革命。”

梁启超简要概括了二十四史全貌,就元史而言,认为钱大昕是元史学第一次革命,洪钧是元史学第二次革命,这个评价已是很高了。

李思纯于1919-1922年在巴黎大学师从法国实证派历史学家瑟诺博司(Ch. Seignobos)学习历史研究方法,后转入德国柏林大学。1923年秋回国后,中华书局出版了他的译著《史学原论》(Introduction aux Etudes Hisroriques),这本书是瑟诺博司和法兰西国家藏书楼主任朗格诺瓦(C. V. Langlois)合著的,承袭德国兰克(Leopold yon Ranke)历史研究法。李思纯致力于元史研究,1926年出版《元史学》,深得陈垣、王国维、陈寅恪赞许,是当时史学界的新锐。他对洪钧的评价更高一些:

“洪钧于元史学之贡献,盖空前矣!”“钱大昕以推许《秘史》,何秋涛以校勘《亲征录》,遂并为元史学之两大纪念,彼《秘史》与《亲征录》,不过中国书籍之未彰者而已。而洪钧取材乃别出新途,首先于中国旧籍之史料外,更采取西方史籍,以证中国所未确,补中国所未闻,使中国域中之元史学,扩大范围,而为世界之元史学。”

“洪钧所驱役之史料,除中国所固有者外,乃及于波斯、阿拉伯、俄罗斯、法兰西、英吉利、德意志、土耳其诸国。盖自中西交通以后,用西方之资料,证中国之事实,本为吾人生于今日之职志,而洪氏实首开此例之一人也。”

“(洪钧)生于欧亚大通之时代,遭际运会,身为公使,乃得编征他方史料,以为参证。彼所取之材料,为中国向来未有之材料。彼之地位,实为中国元史学上之一骄子,而又能济之以勤劬搜索之才能。故元史学有洪氏,而其参证乃富,规模乃宏,吾人治元史学者,所当奉为先导也。”

清末边檄史地学风之盛

洪钧《元史译文证补》之所以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得到如此之高的评价,与当时的学术风尚密切相关。

据王蘧常《清末沈寐叟曾植先生年谱》(台商务印书馆1982年),光绪乙亥(1875年),沈曾植26岁,得张穆《蒙古游牧记》和《皇舆图》,“稍稍识东三省、内外蒙古、新疆、西藏山水脉络。”得单印本《蒙古秘史》,“如得奇珍,严寒挑灯,夜漏尽不觉也。”

光绪六年(1880年),沈曾植31岁,殿试第三甲第九十七名,赐同进士出身。此前会试,“第五策问北檄事,罄所知答焉。“卷不足,则删节前四篇以容之。”考官王先谦、朱逌然发榜时曰,沈曾植和李慈铭之经策为全考场最佳,学者皆知。主考尚书翁同龢阅卷后,“顾李㤅伯有负盛名”,对沈曾植“特加奖借”。

由是,沈曾植在蒙古地理学方面的名声隆起,得以先后交结朱一新(蓉生)、袁爽秋(昶)、李仲约(文田)、黄漱兰(体芳)、盛伯熙(昱)祭酒、文道希(廷式)、王幼霞(鹏运)、李㤅伯(慈铭)。“与㤅伯讲习尤契,人称沈李。”

李慈铭《荀学斋日记》(乙集上),同年10月14日记云:“沈子培来久谈,且送其行卷来,近日所罕观也。”第五策言北檄外诸国,钩贯诸史,参证舆图,辨音定方,视余作为精彩矣。”

梁启超说,自清代中叶钱大昕之后,朝野一直看重西北历史地理研究,首要因素是因其与国势边事攸关。沈曾植和李慈铭之事,充分印证了这一点。

当时学者深知,边檄史地是朝廷关注的重大问题,也是会试策问必考题目。沈曾植1875年开始下功夫研读边檄史地,1880年凭借一篇出色的策问文章考取进士。主考官和考官都是学问渊博、有学术权威之人,由于他们的褒奖,学者们都想一睹沈曾植的卷子。同考场的李慈铭当时已52岁,以学问著称,看了沈曾植的卷子,坦率承认比自己的答卷更佳。二人自此成为讲习学友,人称“沈李。”

据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卷四),从光绪四年(1878年)2月底至4月初,其查检翻阅的书目中,有涉及边檄史地的著作:

《南村缀耕录》三十卷:元陶宗仪著。“非小说家,无精义,然从田间忆朝事掌故如此其详,记分亦不可及耳。读《元史》者要不可不见。”

《西征记》一卷:明太祖。《北使录》一卷:李实。《北征事迹》一卷:尹直。《正统临戎录》一卷:哈铭。

《北征录》一卷,《后北征录》一卷:金幼孜。所记永乐八年、十二年征胡事。

《北征记》一卷:无撰人。记永乐二十二年征胡事。

《西征石城记》一卷:马文升。记化成丁亥宁夏土达满四。

《安抚东夷记》一卷:马文升。记化成十二年安抚海西建州卫夷事。

《兴复哈密国王记》一卷:马文升。记弘治中立元裔丹巴为哈密王事。

《平番始末》二卷:许近。记前事,许时任其事。

《边防纪事》一卷:高拱。记隆庆初在内阁等筹虑大边防事、奏议颇通伟。

《伏戎纪事》一卷:前人。记俺答孙把汉那吉来降,招抚封贡事。

《鞑虏纪事》一卷:前人。记用张学颜巡抚辽东,御建州夷酋人犯事。

《星搓胜览》一卷:费信。《瀛涯胜览》一卷:马欢。二人永乐间皆从太监郑和泛海使岛夷者,所记略同。

《朝鲜记事》一卷:倪谦。景泰初使朝鲜。《使琉球录》一卷:陈侃。嘉靖间使。

《译语》一卷:前人。记间谍所得虏情及虏语。考北塞外地理者宜观。

赵烈文早年考取功名未果,后“附丽权贵”,充任曾国藩幕僚,后通过曾国藩举荐,做了几年易州知事。1878年时,他已47岁,“百事俱灰,立足不摇,心志转为恬静一流。”这些书籍大概是他过去备考书中的一部分,由此可知当时学者对边檄史地之看重。

国际学术新趋向之驱动

沈曾植年谱中提到,1893年,即洪钧去世那年,“俄罗斯使臣喀西尼以俄人拉德禄夫蒙古图志中唐阙特勤碑、突厥苾伽可汗碑、九姓廻鹘可汗碑景本,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屬为考释。公时在译署,因作三碑跋以覆俄使。俄人译以行世,西人书中屡引其说,所谓总理衙门书者也。时他塔拉文贞公(志锐)方为乌里雅苏台将军,亦拓阙特勤碑以遗盛伯熙祭酒,祭酒跋之,公覆书其后,于是三碑始渐著于世。”

这段话所说的是著名的鄂尔浑碑铭。1890年前后,俄国考察队在叶尼塞河(Haut Ienissei)上游和鄂尔浑(Orkhon)发现大量古代碑铭。俄国学者拉德罗夫(W. Radloff)1893年将若干图片结集出版,题为《蒙古古代文物图集》。由于对碑铭内容不解,俄国大使将书送至总理衙门,请中方学者帮助考释。当时沈曾植在译署,为三篇碑文撰写了跋文,拉德罗夫方知这些碑文是古代突厥文,并根据碑文中文对音,初步识别突厥文,于1895年在圣彼得堡出版《蒙古的古突厥文碑铭》,附上沈曾植跋文,称“总理衙门书”。1897年出版《续编》,1899年出版《三编》。

这些碑文是公元7世纪、8世纪的遗迹,是突厥民族最早的文字记录,其民族学、语言学、历史学、历史纪年学价值无可估量。拉德罗夫书发表后,顿时引起欧洲各国及土耳其学者的关注,轰动一时,由此开创突厥学新纪元。由于拉德罗夫书中所引“总理衙门书”,是破解这些碑文最为关键的文献,后为西方学者反复引用,“总理衙门”学者亦因之受到西方学术界的尊重。

沈曾植所撰写鄂尔浑碑铭释文,引用了耶律铸的诗文《取和林》。耶律铸是耶律楚材之子,字成仲,号双溪,其母亲苏氏,是苏东坡四世孙、威州刺史苏公弼之女。耶律铸文学修养很高,诗集名《双溪醉隐集》。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时,从《永乐大典》辑出六卷。《取和林》诗在卷二,有注文如下:

“苾伽可汗之故地也。岁乙未,圣朝太宗皇帝城北起万安宫,城西北七十里,有苾伽可汗宫城遗址。城东北七十里,有唐开元壬申御制书阙特勤碑。按《唐史突厥传》阙特勒骨咄禄可汗之子、苾伽可汗之弟也,名阙。可汗之子弟谓之特勤。开元十九年,阙特勤卒,诏金吾将军张去逸、都官郎中吕向携玺书使北吊祭,并为立碑。上自为文,别立祠庙,刻石为像其后,迄今存焉。其碑额及碑文,特勤皆是殷勤之勤字,唐新旧史,凡书特勤皆作衔勒之勒字,误也。诸突厥部之遗俗,犹呼其可汗之子弟为特勤。勤谨字也,则与碑文符矣。碑云,特勤,苾伽可汗之弟也,可汗犹朕之子也。唐新旧史并作毗伽可汗,勤苾二字,当以碑文为正。”

沈曾植据此从《唐书》抄出碑文原文,改过勒(勤)、毗(苾)二字,稍加说明,即成此事。由于此事,耶律铸《双溪醉隐集》大显于世,耶律楚材的《西游录》和《湛然居士文集》也备受重视。耶律铸之子耶律希亮也被发掘出来,清中期尚有人见其诗文《素轩集》,但已很久不传。此后几十年里,一直有学者在搜寻。

俄国大使请总理衙门帮助考释鄂尔浑碑铭时,珍妃堂兄他塔拉(志锐)任乌里雅苏台将军,他将阙特勤碑拓片送至北京,盛伯熙写跋,附沈曾植释文。于是,盛伯熙以考据三碑而称名于世。

清末民初之际,蒙古史、突厥史均为世界性重大研究课题,而蒙古史学为核心,欧美日诸列强政府和学者无不亟亟奔走,争先恐后。通过鄂尔浑碑铭一事,中国学界亦深知元史研究之重要性更甚于过往。因是之故,洪钧《元史译文证补》恰逢其时,甫一出版,即得到一致好评。

内藤湖南之观察

日本史学家内藤湖南《中国史学史》第十章第二节“元代的书及史料”中,将耶律铸的书置于很靠前的位置。他说:“元初有一位特别不可思议的人物,即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铸,他著有一部《双溪醉隐集》。”可以看出耶律铸对历史尤其是古代地理很有兴趣,文集中很多关于地理的内容,诗里有各种关于地理考证的绵密注释,颇为有价值。“近年在调查和林蒙古人所造万安宫遗址时,此书就成了重要的材料。”由此可见,内藤湖南对耶律铸的书是多么看重。

内藤湖南于1866年生于秋田县,名虎次郎,其父内藤调一是旧南部藩儒。内藤湖南精通汉语,自1899年始,曾来中国10次,与文廷式、沈曾植、柯绍忞、郑孝胥、罗振玉、王国维等相熟。他的《中国史学史》第十二章“清朝史学”部分,底本是他1925年在日本京都大学授课稿。该章“西北地理之学”一节,对于清末民初元史研究评述详实有据,可观中肯,有独到的洞见。

内藤湖南认为,清末元史和西北地理研究达至鼎盛,除国势边关因素之外,也与盛昱(伯熙)有关。盛昱是清室宗亲,是清太宗皇太极的直系后裔,祖父是协办大学士敬徵,父亲是左副都御史恒恩。盛昱于光绪二年(1876)考取进士,授编修,后任国子监祭酒,精通经史舆地及清代掌故。内藤湖南说,“盛昱本人的著述不过是对《阙特勤碑》的考证而已,但他感召了一些有才志的清流派文士。”

正是盛昱得到了蒙文《元朝秘史》,并促成了李文田、文廷式等人的研究,他们二人和缪荃孙、沈曾植都经常出入盛昱的府上。清末后期致力于西北地理研究者,皆是进士中的优秀人物。洪钧以进士及第状元,文廷式为进士第二名,李文田为进士第三名。可惜,盛昱殁于1899年,才50岁。李文田40多岁去世,文廷式也不到50岁。由于过早去世,他们都没留下很多著作。

内藤湖南又说,洪钧也是寿不长,儿子也死的早。由于将书稿委托了陆润庠、沈曾植,经此二人之手得以出版。《元史译文证补》与以往引用西方材料的书,如魏源的《海国图志》、徐继畬的《瀛寰志略》不同,它的确是直接引用欧洲人著述的著作,是空前的。唯一遗憾的是,此书中极为重要的部分并未完成。他虽然翻译了拉施特书,但遗漏了其中不可或缺的五、六个传。

内藤湖南与沈曾植有过交往,关于洪钧未及完成的稿本,内藤湖南书中写道:“据沈曾植本人对我说,此稿本虽散乱,但大多保存在他那里。可惜直至沈曾植去世,也未能将其完成并予以出版。”“文廷式生前就说过,沈曾植是当时中国史学第一人。”“总之,沈曾植具有比洪钧更加广泛的历史知识,在西北地理学方面,是洪钧以后第一流的人物。他与那珂通世博士同年。”

“洪钧作为公使曾住俄国、德国,那时,他已有志于使用外国的材料研究元史,知道了波斯人拉施特(Rashid- eddin)著作《史集》(Djami ut-Tevarikh)的存在。但由于不懂波斯文,于是努力寻找译文,终于找到著名的多桑(D’Ohsson)《蒙古史》(Histoire des Mongols)。后来,虽然见到英国人霍渥思(Howorth)的《蒙古史》,但此书并不是拉施特书原本的翻译。他知道对拉施特的书来说,最为正确的译本是俄国贝勒津(Berezin)的翻译。此外,洪钧还找到了俄国喀山大学教授、德国人哀忒蛮(F. Erdmann)的《古代突厥、鞑靼和蒙古诸民族概况》,该书将拉施特书中《部族志》摘译成德文。如此,欧洲人关于蒙古史的著作,洪钧大都见到过。”

“洪钧通过研究发现,拉施特关于成吉思汗的记载,和《圣武亲征录》是同一个来源。那珂通世博士之所以急于见到《圣武亲征录》,就是因为他读了《元史译文证补》。钱大昕以来,学者最重视的一直是《元朝秘史》,至洪钧的书一出,人们才开始注意到《圣武亲征录》的价值。当然,《秘史》也有胜过《亲征录》的地方,但无论如何,《元史译文证补》不论对中国或日本的蒙古史研究来说,都是一部划时代的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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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景祥,系“澎湃”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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