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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太平家传》:中华太平的希冀,家国同构的托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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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北京日报 | 作者 俞耕耘

作家朱西甯(1926-1998)

《华太平家传》 朱西甯 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

朱西甯的《华太平家传》有种迷人气息:它是它自己,它是另一类。1980年,作家动笔,其间手稿被毁,七次易稿,原计划百万篇幅,最终遗稿五十余万字。未竟的遗憾,并不减损此书的雄心——他试图以家族自传写生命之书,完成灵魂检视,承载国族历史、文明传统与现代性的思索。甚至,此书更像自我的密约,并不在意读者或出版,没什么期待视野。作家靠早年经历,召唤记忆之场,用文学空间重返北方乡村的生活世界。

现代性反思与怀乡式追忆

《华太平家传》虽以家族纪事为名,却有书写民族心性、意识嬗变的春秋笔法。华太平家,实为中华太平的希冀,家国同构的托寓。它对应小说里两个时空系统,前者是历史的前台,后者是家族流离的地域背景,朝与野的生活掩映记叙。如同《诗经》里对周人西边兴起、不断东进的世系吟咏。小说也远绍先祖,从太公的关东家业说起,后经甲午败落,祖父一家流离迁往关内。家恨国愁与离乱之苦,成为书写情结。《华太平家传》成为朱西甯晚期风格与抒情传统的集中呈现。现代性反思与怀乡式追忆,并重且合一。

小说用极大体量只写1900年之后两年的事,形成叙述密度的极致反差。时间被空间场景扩张,记事被延宕甚至出离,很容易使人联想普鲁斯特与乔伊斯的现代主义。幽隐并不征显的情节被冲散淡化,无数生活细节堆叠早年体验。朱西甯就像采诗官,观礼而巡民风。小说对方言俚俗,农活起居的迷恋讲解,丝毫不亚于人类学家的民族志书写。以至于我们产生错觉,在动荡时局之外,另有平行世界:展开民间风情生活长卷。

一种描述性的散文文体,压倒了叙事性,达成节奏慢放徐回的感官效应。这些凝结于作家对天人、大地共在的自然感召之上。小说多以时令、节日为章节之序,传达叙述逻辑:应时而顺生,重天道任自然。农事与作物,关乎人事人际,是家族兴衰的征象。即使庄户人打打号子,有调没词儿,也被赋予与土地牲畜的对话应和,是亲近原始、野性、血气的情感联结。看似枝蔓的描写,也有深层暗示。如我父将号子和赞美诗对比起来,传达出身份意识与文化心理的反差。他生性腼腆,面皮太薄,拉不下脸去喊号子,“到底不是个土生土长地道的庄稼汉”。

我父的生活世界是乡村日常,繁复琐屑,周而复始就是底子。棉花炸包吐丝,赶收棉包,油菜两麦布种,作物周期与历史进程交错,以物事说人事的推移视野,表达农业时代的时间体验。它很像法国新小说派包含的恋物与自然主义,以物品生发记忆感知、意识联动,重构并定格了经验世界。朱西甯对北方民俗之白描,既承续宋元话本说话艺术的活力,又如《醒世姻缘传》对世俗烟火的百科重现。在我看来,此作对社会生活史的文献意义,丝毫不亚于其文学价值。

价值的融通与转译

重要的是,作家抱有文化自信,华家并不畏惧文明碰撞,而是坚信中国传统能以兼容调和及吸纳姿态,与西方达到豁如自洽。小说里既有一味看不惯洋人、毫无道理与洋人作对的当差雇工,也有“把洋人看得不知多高多大”的媚外之人。“能像我父不卑不亢对待洋人的,可少之又少。”这源于一种历史智慧。对待西方,还是要靠执中的德行,中庸就是适度、辩证与理性。

祖父身教言教的核心即是习得人生的尺度、鉴别的智识。“倒靠祖父和叔叔帮我父调理出个根本来,截长补短——咱们土,人家洋,土洋一较量,谁长谁短不难比得出来,那就拿人家长来补自个儿短;洋人的短,不光是不能要,还要当面镜子照照自个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表面看,华家人学习西方,实际是一种本土转化,文明互鉴与中西互释。无论魏晋玄学,宋明理学,皆有嫁接、挪用思想资源的再创造。问题是体与用,主与客,如何取得解释权。显然,小说人物基于传统文化主体性看待西方。

祖父以中国《易经》阐释洋经,汇通比照,能通更多道理。这正是“小学”里的“互训”学问。作家已然将士大夫传统、儒家礼乐教化、道家自然观,内化为心理积淀,从而实现价值的融通与转译——如报恩与信义、忠恕与救赎、仁爱与博爱之结合。小说借花生譬喻,发表见解——“传来时都还叫洋花生,叫番豆”,如今只用大花生、小花生和土花生来区别。洋花生收成起来不一样,人家只收花生米儿,不收带壳花生。洋人也有新面貌,通中国人情,懂地方世故。

现代文学史里的稀缺形象

不合时宜,不符水土的排异性,要先“剥壳”去除。这种基于实用主义、世俗化的信仰,乃是一种“实用理性”。在小说里,可概括为:学为好人,通达明理的伦理价值。“一正压百邪,不光是对神奇鬼怪,对为人处世也是一样,是我父一辈子都坚守的根本。”它变成庭训家风,存正气,则阳气盛,“倒是仇恨、贪心、骄傲、欺人、嫉妒那些鬼才可怕”。作家用儒家道德力量、浩然之气解释人生历练与修养。李二老爹就成为乡贤典型,寄托了士绅理想。

“像咱们流落到此,李二老爹和庄子上许多人家都是素不相识,何止是照应——给房子住,给塾馆教、给上好工钱干活,更还有亲如父子弟兄的交情。”这个爱思爱想的老长辈,互助救济的仁爱者,是上万上千庄户人家里也难得出来的“一个顶尖尖人物头子”。他成为我父精神上的刻痕,为人行事的楷模。作家谈华家之兴,始终看重“贵甚于富”的道德自信、文化熏冶。我父的耕读,就是涵咏与反刍,知行合一。他把中西的经都拿来写仿背记,品品大小道理,琢磨酸苦滋味。“这不是啥了不起的能为!啥也不当用,成不了主贵”,“可庄户人家就是少的这些,才日子过的没巴望”。

这正是小说的可贵视野,“发现”了摆脱无意识生存、蕴含精神信念与反思力量的农人形象。朱西甯有无法归类的独异性,构成新文学传统以来别样乡土风景。我称其为:接续传统,异于传统,反思传统。他的文本既有鲁迅的国民观察,也有废名、沈从文等京派文人的抒情。然而,他远离传统文人本位的启蒙话语,并不接受中心向边缘、自上而下的批判式唤醒,同情式怜悯。那种知识分子还乡,以城市审视乡土的视角被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自我的亲证,乡土的成长,乡人的自觉。

他塑造现代文学史里的稀缺形象——与洋人谋事交际的农民,充满现代性的乡野。犹如一个新感觉派作家历经田野调查,呈现斑驳的“土洋叙事”。小说中的北方乡村纪事,实质却是重构、超然,印象主义的怀乡书写。可以说,作家用繁复生活细节(我谓之具象主义的超写实),不断夯实记忆空间。在现实主义的面貌里,深藏被压抑的现代性和浪漫主义的抒情性。这种近乎“生活流”的物质性,承载着意欲浮现、情感附着的精神托寓。

(作者为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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