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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去支教

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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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期)

我们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后,就会去校门外的一家小餐店觅食。早餐常是豆浆油条,环境虽然一般,甚至会有小虫的身影,但也能饱腹;晚上时常不想做饭,也会来这里吃一顿“好的”家常菜。

这家店位于商业街的中间位置,正对着校门口,不过我时常分不清挨挤在那一块儿的那些凌乱的店面。说是商业街,其实就是10家店铺紧挨着,卖的大多都是吃食,我们常去的也就一两家而已。我们也是一家杂货铺的老主顾,因为那家店就是接待老师家里开的。我们时常会去团购一波,不仅挨得近,还时不时给我们些优惠,比如我们收到过一个全新的电饭煲,后来放在腥酸的厨房里轻轻喷着饭香。杂货铺很狭窄简陋,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放在一摞,总是疑心上面是不是落了灰,牙膏和零食傻傻分不清楚,床被夹在两个货架中间,但卖的东西总还算齐全。

临走前一夜,我们大快朵颐了一顿难得的烧烤。签子和纸巾如同秋日的枝丫和黄叶盖满了桌面与垃圾桶,身体围着噼啪作响的篝火。辛辣刺鼻的烟火烤肉味,爽口的汁油刺激着一向清淡的味蕾。挽起袖子时露出一小截手臂,扎头发时随意散落几缕发丝,每个人笑起来嘴角的弧度,也加入我的记忆放映机里。有几个住得近的小孩儿也来跟我们凑热闹,馋了就一起拿着竹签子吃得酣畅淋漓。我们一如往常地交谈起学校里的孩子们,不像要分离的样子,反倒有“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风头。

一顿露天的烧烤就把我们全打发得心满意足了,大概是平日里自己人在厨房里洗手做羹汤实在太过简单了些。那个食堂倒是简洁大方,虽说也是一层油一层灰的配置,但小餐厅里的墙壁还算白净,摆放着几张整齐的桌椅。我们在3天一次的赶集时精打细算买一些新鲜菜肉,回去之后,洗菜的洗菜,煮饭的煮饭,生火的生火,掌勺的掌勺,时不时叫人拿一些油和盐,几个人挤在一块忙活了一个多小时,醇熟食物的香气就在嘈杂的空气中缓缓升起,还未入口就已在脑海中爽利了一番。

生火的灶头也极有意思。虽然有一些电器,不过第一天我们还是尝试了一下原始的做法。几个小朋友刚跟我们熟络了起来,就乐不可支地冲进了我们的小厨房。出乎意料的是,哪怕是顽皮些的小男孩儿都能熟练地帮着我们洗菜洗碗,有3个小孩子甚至帮我们侍弄着灶膛里的火。我在一旁看着,不免惊叹于他们小小年纪而精湛的手艺。灶膛里的炉灰都是之前的余物,现在又覆盖上炙热的一层新灰,新火烧着旧灰,我竟生出“薪火相传”的感慨。

这是与厨房有一墙之隔的灶膛,再后面仅是一面矮墙,孩子们告诉我,他们就住在那矮墙外。我不用踮脚就能往外望——一片绿色的土地,还有一条延绵不绝的清水河,河水弯曲地穿过绿植,流过灰色调的一片楼房区。想象中,矮墙是雪白的豆腐,菜地是一块块堆叠的青团,河流是一条长溜的宽粉,楼房是涂满奶油的大蛋糕。然后几个人不慌不忙地把碗碟端上桌,饥肠辘辘的同伴已经在餐桌旁正襟危坐,桌上还摆好了奢侈的大瓶冰可乐,其实重头戏仅有一碟炒土豆丝、一盆热气的白菜汤,还有小炒肉。12个人其乐融融,时不时还跑进来几个活泼的小朋友和我们挤在一起蹭饭吃,再切开凉气四溢的西瓜,男男女女围在一起欢闹的笑声,可谓“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连风都开始喧嚣地聊天。

出于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后续几天,在吃完晚饭后,我们几个人都会成群结队地在村里大肆游逛。从上游的茅草瓦房,走到下游的高楼小区,从乡间小路走向山里清河……我们喜欢在清澈见底的小河里如初生牛犊般踩水玩闹,在慢镜头下扬起的晶莹水珠亦如纷繁吹落的梨花瓣。云絮如鲜浓牛乳般洁白,泥土如松鼠尾巴般柔软,嗡鸣的蜜蜂是梅花鹿上飞下来的小斑点,一簇簇淡雅的野花开在墙角和房顶,摇曳在暮色的红日里。这里多的是“小池塘边跌坐看鱼,眉挑烟火过一生”的人们,也有小狗快乐地奔跑,小猫依偎在石阶上休息。而我也想变成天边那朵白云,用尽整个晴日,只从左边移到右边。只要一发现到出门散步的我们,小孩子就立刻呼朋引伴地聚拢来,像是招待皇帝的钦差大臣一般,然后带着我们到处巡游,在这个小地方“招摇过市”。到了微凉的夜晚,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便有了立花北枝“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的光景沉沦。

当然,你更会看见随处都有“脱贫攻坚”等大字,红色的字迹吸引着每个路人的目光。孩子们说,前几年他们都还住在山上,每天翻半座山来上学。最近几年建起了新房子,可以让他们搬下来住,有些家里还开起了小店铺,只有少数人还要走远路来上学。在这里上完小学,就可以去镇上读中学了。听到这些,我莫名涌现出一股奇异的自豪感,大概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接触到国家政策带来的巨大变化,哪怕是在惠及自己的都没有此刻来得直观。那一亩亩良田,一幢幢楼房,仿佛闪耀着百年理想的光辉;不远处的山丘,如同流光溢彩的琥珀;而我们脚下的路,有九万里风鹏正举。如同行驶在波涛肆涌的海面上,甲板上人头攒动,驾驶着胜利号借暗黑礁石一跃而上,迎着破水而出的蓝鲸,势必乘风破浪,这欢愉胜意,自然可知。不承想来这一趟,还有如此惊喜的收获。

连续几个晚上都是大雨滂沱,滚滚天雷的浩大声势,不仅是闪电的先知,还是停电的征兆。在电闪雷鸣的巨大恐吓下,家家户户都瑟缩着匍匐在地面。刺白的电光撕裂上空的浓晕,忽明忽暗中,远处的连绵起伏的山峦化作洪荒巨兽的脊梁,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脆弱的村庄席卷而来。

我们起初也对上天的震怒毕恭毕敬,躲在电源断绝的房子里,忌惮着外面的疾风骤雨。一扇小小的门仿佛是冲往异世界的洞口,在那背后旋转着乌云和狂风,潜藏着巨人的猎刃。不过后来经历得多了,也就知道提前把手机台灯都充满电,学会在长凳上排排坐着嗑瓜子唠嗑了。

有一次,正当我们在小饭店准备开饭之时,传来了同伴呼救的信息。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天际已不知不觉酝酿好了倾盆大势。因为我还识得一些路,就连忙和一名男生从各个店铺借了雨伞,奋不顾身地奔赴“战场”。瓢泼的大雨里,我们走得飞快,顾不得这积聚到小腿的雨水里还裹杂着牛粪羊尿。穿过一栋栋草屋茅房、各色的羊肠小道,才到达那个雨幕中孤岛般的小亭子。

落难者是我们的队员和小孩子。按照分组各自分配了雨伞,有一个小姑娘执拗地要自己淋雨回家。担心她的安危,我把自己的伞借给了她,小姑娘推搡了几番也就收下了,她已然全身湿透,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目送着她离开,所幸这里的孩子对这一切都很熟悉。在了解到雨势不会变小后,我们一头扎进雨里,顶着浮萍薄弱般的雨伞回校,再招呼来几个人,把住在附近的孩子们都陆续送回了家。积水渐深了,如炼狱里的冰冷鬼手抓挠着人的腿膝。还有小孩子在学校里,他们只要一凑在一起就能如磁石般吸引着玩闹起来,难分难舍,于是年纪小的譬如两三岁,还得连哄带威胁地抱回去。

终于每个孩子都确认了安全。我们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回到饭店,大快朵颐着先前点好的麻辣烤鱼。浑身湿漉漉和脏兮兮的,反倒觉得是从未有过的干净和生动。

“你是天空一朵温柔的云,你是海洋里透明的泡沫,你是大理石上含羞草的影子,你是灵魂不可避免的回声……”晚上,我如是读着纳博科夫。

我们教学任务的展开也多半算得上是顺利,从自我介绍开始,到来不及道别收尾。我们既要充当孩童眼中的苏格拉底,又要当小朋友们的大朋友。考虑到有些路途遥远的孩子,一天只学一个上午,从8点钟的早自习开始,几个人在安排好的两个教室里来回转动。

说到早自习,有一件事倒有些意思,就是辅导孩子们的功课。在一个燕雀叽喳的早晨,被几个小孩儿团团围着,我不由得有些局促,这还是第一次给这么多小朋友讲题。起初是一个平日里挺闹腾的小刺头,竟然会乖乖地拿出暑假作业来询问。我对这孩子的印象很深,一来就能给小老师们起绰号、带头讲话捣乱,与其他小男孩相比,更显露出顽劣的脾性来,当然小朋友喜好玩乐、爱出风头都是极为率真的事。不过后来在做游戏时,我对他展现出高度的集体荣誉感和责任感还是大吃一惊,他号召着大家要乖乖听老师的话,不可名状的欣慰油然而生,有幸我就是带队的老师。所以我在有机会辅导他课业时也极有为人师表的成就感,旁边的几个小孩儿也是很感兴趣的样子都凑过头来,听了一会就开始互相讨论,然后争相回答我的提问,这就是一个温馨的微型课堂了。

这里的小孩子总会让我想起沈先生的《边城》,“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不免要欣叹一句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果真如此。

在这里,你总会惊叹于孩童们的天真单纯,不论是六七岁还是十一二岁的都会对视频图片里的漂亮事物发出惊呼声,会自觉跟着齐声朗读,会认认真真尽力写好每一笔字,会在下课后像小猴子一样追着你跑、挂在你身上,会亲昵地拥抱着我们这些大孩子们。小朋友的一些小打小闹会让人很头疼,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问题再小我们也要分清个是非对错来,谁偷拿了谁的东西,谁又打了谁一拳,谁又不和谁一块玩了……都是时不时就会遇到的小状况,除此之外,就是静好的岁月。当然对于孩子们来说,新一天都是个活泼的小皮球。他们会攀上墙去摘几个果子吃,过一会又在玩着滑滑梯,要么就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还会给每个老师写很多诚恳的小纸条。小女孩儿穿着碎花裙,偷偷给我们塞小零食,粉蓝的糖纸把手心攥得沁香。一到点,他们就来厨房和我们洗菜吃饭,饱餐后就像小尾巴跟着我们一起去散步。在那一张张被折叠成各种形状的小纸条中,总是会收获诸多不虞之誉,幼稚简单的话语和图画,总叫我们高兴得冲昏了头脑,当然也有许多小建议,也让人喜不自胜。于是每天最有意思的事就变成了拆小孩子们的小纸条,每个人期待着一个烟火在心里盛放的时刻……

哪怕那段翩翩起舞的时光已经过去数月,一看到小孩子们送的小手工作品,还是心花怒放。也许此时此刻我应该发表一些富含哲理的感言,以及冠冕堂皇地阐述这次旅程的崇高。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就大可不必出现在这里了,其中无穷的乐趣应当自由地去贴近才能感受到。哪怕来去的旅途都十分艰难困苦,又如何呢?被幸福感包围着,成长的意义已然不言而喻。

今日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包一片月光回去,回去夹在唐诗里,扁扁的,像压过的相思。”我想起余光中如是说。

(全文完)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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