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骑驴有“专线”
▌林锡
今天交通发达,可供选择的交通工具多种多样,但在近百年前的北京,交通工具较少,去郊区和近邻各县,除了依靠自己的“11”路外,使用最多的也是主要的平民代步工具就是驴。
长途上方山 短途白云观
幼年读书看到陆游有“细雨骑驴入剑门”之句,清人则留下“高峰谁立马,落日此骑驴”,知骑驴出行在古代非常普遍,只是没有明确的概念。真正得闻骑驴旅游,还是得自家父口中。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老外公自京师高等检察厅厅长任上退下已有数年,忽动游兴,让家先祖父陪他去上方山游览。上方山、云水洞是北京的名胜,距城大约60公里。那个时候的北京可不像今天的民国影视剧里演的那样,汽车满街跑,出来个人就有汽车相伴,事实上汽车是很少的,能让汽车走的路同样少,上方山通汽车还是多少年后的事。自然更没有公共汽车、出租车这样的现代公共交通工具。他们二位是去广安门外,租了两头驴,由驴把式牵着一路走去。蹄声嘚嘚,悠然适意。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北京某报上就曾说,郊游远行的诸般方式中,“骑驴更有意思”。
路途颇远,路上的一应食宿都由驴把式安排得妥妥当当。有一次发生一点突然的情况,未到宿头,老外公突然觉得口渴难耐,驴把式镇定自若,马上牵驴紧走,进入就近的村落,直入相熟的一户农家,说京城吴厅长来了,立刻安排烧水沏茶。先祖父回忆说,不久茶即端上,味道相当不错。可见,虽然那个年代没什么旅游团、旅行社,但驴把式们经营这条“京城—上方山旅游专线”是相当精心的。
这种自由商量起止地点、所需费用,包人包驴的做法,清朝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中曾有提及,被称为“短盘”。
驴既是京城的主要交通工具,那么无论出城去哪里,“赶脚的”(时谓驴夫)自然就会围上来揽生意。插句闲话,这种场景在今天也是一样,不过是换成了出租车、摩的之类罢了,可谓古今一也。旧日城外旅游地有限,逢年过节的出城目的地基本是固定的那几处,如白云观、东岳庙等,所以形成了相对固定的“短途专线”,其中“白云观线”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短途专线的出发点也和长途线有所不同。
刘叶秋先生在《回忆旧北京》一书中讲述他三十年代去白云观的有趣经历。过了大年初五,他在和平门外雇了一头驴,直奔西便门,然后去白云观。“赶脚的”看他年轻,就只是跟在后面。路上土道坑坑洼洼,还有不少大车轧成的一道道棱子,被冻得硬邦邦的。平道本就有限,这条驴还欺生,专在棱子间跨动,最后还跑起来,让刘先生越发难受,就拉紧缰绳,用力夹住驴腹。谁知这条“欺生驴”竟然来了驴脾气,突然一下子把刘先生掀翻在地,幸好没受伤。“赶脚的”也不敢大意了,改在前面牵着走了。
驴会欺生耍横,在金云臻先生《燕居梦忆》中有详细描述,使促狭捉弄人,耍横掀人下地等等,和刘先生的遭遇如出一辙。刘先生当年如果事先能对驴脾气有所了解,或许就能免去“落驴之灾”。不过据有关记载,那条通向白云观的土路上,烟尘滚滚中落下驴背的比比皆是,刘先生应该并非被驴故意针对,只是适逢其“晦”罢了。
驴有喜欢捣乱的,自然也有老实做事的。金先生所了解的”白云观专线驴”,出发点在西便门,路途短。为了多跑几趟生意,“赶脚的”将驴训练得十分规矩。客人交完钱,骑上驴背,“赶脚的”一声吆喝,驴抬腿就跑,一溜烟奔向白云观,绝无半路磨蹭、绕道等偷奸耍滑举动,倒是“赶脚的”走得不紧不慢,待驴到地头,客人下驴,“赶脚的”也到了,接过驴继续兜揽生意。客人要是想让驴跑慢点,看看沿途风景,休想!吆喝、鞭策一概没用,驴就听他老板的。
白云观专线之驴如此忠诚肯干,其实并不算稀奇,清末的“趟子驴”就以此著称。
趟子驴主人有“瓷器活”
据记载,“趟子驴”在旧日北京是单独的一项营生,只走另外两条“专线”:一、前门至崇文门;二、前门至宣武门。驴路均在城外,沿着护城河北岸墙根走,长度各为二里半。两条线泾渭分明,各不混淆。运营时间自每日拂晓起,傍晚止。每条路线有大约五六十头驴,起止处设有驴站,驴夫有五六人,人手一驴。兜揽到客人后,先付钱,然后客人上驴,随即小鞭子一挥,嘴里发出一种卷舌音,驴就立即顺着指定路线奔出,到站自有此处驴夫安排下驴、收驴事务。一路上只有乘客和驴,驴夫也不跟着。因是独门生意,驴主极易辨认驴是谁家的,节省不少人力。
走这么一趟,“驴费”制钱十二文(按清朝币制),简称“六个大”。以民国币制计算,一分大约合制钱四十六文,在民国这点钱是不够活的。但清末钱贵物轻,一人一餐能有“十二个大”,已经可以果腹,四趟驴走下来,一天的生活将就够了,所以“六个大”的价格也维持了相当长时间。
驴站之间相距二里半,在今天就是近三站地。正常人的视力也就看个半里多。护城河上是有几座木桥的,冬天冰冻河面,冰面可以通行。若骑“趟子驴”的动个坏心眼,走到驴夫看不见的地方,骑驴或者牵驴过河跑路,“趟子驴”主人岂不损失巨大?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敢做这个营生,自然有防范之术。
首先所用之驴是有分工的,走东路前门—崇文门线的,绝不会走前门—宣武门线,反之亦然。驴自身也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着鞭而奔,到站而止”。如果有人强拉驴过河,一定会遭到坚决的抵抗,抵死不从。据说经年累月,寒暑不断,驴从来没被偷或丢失过。让驴接受这种“直来直去”的训练,恐怕也和驴性天然具有的“倔”有相当关系。倔驴,倔驴,固然是嫌弃其不听话,但真用对地方,好处也是不言自明的。
如此忠心之驴若改行走其他路线,去赚更多的钱,岂不是更好?答案是:不可能!
原来,能当“趟子驴”的驴,都是年老体衰的老驴,不是年轻驴!这样的驴已经日薄西山,所以售价非常便宜。经过训练后,每次出动也就走二里半,路程短,不算辛苦。而客人骑驴都是光着手的,不给也不允许拿鞭子,驴口有嚼铁,但也是虚挂驴下唇外。只有出发时,驴受到驴夫鞭策,才会一路飞奔出去。不过跑到驴夫看不见的地方时,有些驴就会突然降低速度。有民国时人将之比喻为“有如年迈体衰的人力车夫,缓步徐行,或又如三期肺痨病者,且行且喘,有一步三摇之慨”。这时候,乘客怎么急也是没招,待快到驴站,驴又精神起来,速度也上来了,一路小跑抵达终点。
在驴如此,在人也不例外。老板在,立刻开打电话,翻动文件,一通乱忙;老板不在,马上上网冲浪或闲聊,这种场景大概所有人都不陌生。这事不分中企还是外企,人之天性罢了。
《老北京三百六十行·赶脚的》
“绞尽脑汁”斗懒驴
不过,“趟子驴”偷懒也并非是没有好处,对走累了的人来说,骑“趟子驴”正好可以解乏,走得快慢无所谓,甚至巴不得慢慢溜达才对心思。
“趟子驴”既然是条“公交专线”,自然什么样的客人都有。在娱乐方式匮乏的年代,年轻人的脑筋也会动到这上面来。
据记载,就有一些家境一般、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饭后无事,就叫上三二哥们儿,去骑“趟子驴”,花费低,能吹着小风,听着“嘚嘚”的蹄声,也是一乐。但碰上驴性发作,正美的时候,驴老人家突然减速,开始偷懒,就不爽了。再加上手中没鞭子,嚼铁失了效,骂,驴也听不懂;打,驴也不在乎,心情之坏可想而知。于是有的下次骑乘时会带上鞭子,但一定会被驴夫严拒;有的则想到个办法,从河岸边的柳树上折根柳枝。可是受过训练的“趟子驴”发现骑者离鞍,立刻就会抖擞精神,飞奔而去,距东站近的投东站,距西站近的投西站。空驴归来,不管骑者在哪里,已经交付的“六个大”,可就不好意思了,分文不退!
于是,有的人又想出一招。雇驴的时候,兜里事先揣起两三块碎瓦片。等骑到半路,驴开始悠然偷懒之际,掏出碎瓦片,塞在鞍底下接近驴背的地方,然后用屁股使劲蹲坐下去。“趟子驴”都是老驴,骨瘦如柴,吃痛之下,立刻疾奔,过一会儿缓下劲来,就再来一屁股,驴吃痛再奔,这样来上几次,驰骋的瘾算是过了。等离终点站不远,立刻从鞍下抽出瓦片,随手扔在路边。到站驴夫检查,伤痕是看不见的。但几次三番的疾奔,驴身上自然汗气蒸腾,驴夫一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没有证据也没辙。所以,对这类骑驴找乐的年轻人,“趟子驴”的从业者时常“拒载”。
本来骑“趟子驴”是个便宜的乐子,但被驴夫发现不让骑了,这些年轻人心中更不爽了,于是想出更多的恶作剧招数,誓将捣乱进行到底,其中有一招颇见功力,兹抄录如下:
一人先找两个哥们儿事先埋伏到“趟子驴”专线中段某处,然后自己找佣仆子弟借来一身粗布衣服,穿上后去雇驴。驴夫看他穿着,并非纨绔子弟,就正常安排上驴、出发。驴行半路当然照常偷懒,预先埋伏的俩哥们儿正好出来,三人合力把驴赶入城墙的凹入处(注:老北京的城墙并非是单一平面墙,每隔一段距离,会筑有一段凸出部,两个凸出部之间就形成凹入处。这个位置从两个方向看,因为被凸出部所挡,是看不见的。)将驴推倒在地,按照宰杀前的姿势,捆起驴的四蹄,然后扬长而去。出发站和终点站的驴夫自然不知道,等傍晚收驴点数时,才会发现少了驴,耽误了不少生意。如此一来二去,驴夫和这帮淘气年轻人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大,据说差点动家伙打起来。
“趟子驴”专线出现在清咸丰、同治年间,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杀入北京,遂告终结。“趟子驴”业也未再恢复。金云臻先生笔下的白云观专线之忠心驴,或许称得上是“趟子驴”的遗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