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民亦未寝”940周年:失眠的夜晚苏轼都在“祸祸”谁? | 深读
转自:新华每日电讯
作者:周思雁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九百四十年前,苏轼与友人张怀民夜游承天寺,玩赏月色竹影。九百四十年后,有赖于网友们的精彩二创,“被迫未寝”版的张怀民现已荣升为网络热门“怨种”朋友。不过,“苏·文豪圈知名E人·美食区up主·一路向南·轼”当然不满足于只“祸祸”这一位朋友,在无数失眠的夜晚里,东坡先生和他的朋友们都过着十分精彩的夜生活。
夜饮
俗话讲,“民以食为天”,和朋友一起聚餐谈笑,尽宾主之欢,是古往今来的乐事。拥有诸多好友的美食爱好者苏轼自然对此情有独钟,他的诗词里记录了诸多与亲友夜饮的情景,或于梅花盛开、月色鲜霁的春夜,或于暮云收尽,银汉无声的中秋,或闻洞箫,或听江声,实有无数喜乐悲欢可言。譬如苏轼任杭州通判时,与大他近二十岁的太守陈襄关系颇好,熙宁七年(1074),陈襄即将调离杭州,设宴于杭州城中的有美堂,请各位同事一起吃个饭。这一晚月色如练,站在堂上前望浙江,后顾西湖,其下则为沙河塘,景色甚佳。宴罢之际,陈襄请苏轼记此胜景,苏轼便大笔一挥,即席作成《虞美人》一首赠与陈襄。词中“一江明月碧琉璃”可谓将水中映月之景描摹得淋漓尽致。
值得一提的是,有美堂是苏轼在杭州时常游常饮之处,此处胜景系梅挚嘉祐二年(1057)出知杭州时所建。彼时梅挚外任,宋仁宗亲自为他作诗践行,诗中有“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之语,梅挚到任后,为表感激,遂在吴山上修建了“有美堂”,并多次请欧阳修为之作记。后来,这篇由欧阳修撰,著名书法家蔡襄书写的《有美堂记》被刻石留于堂上,记录了那个人才辈出的时代一角。而这位陈襄,也是仁宗朝的名臣之一,“海滨四先生”之首。关于他,《宋史》里记载的一则小故事可能更为人熟知。据说陈襄曾办理过一桩盗窃案,抓来的嫌疑人们都不承认,陈襄就告诉他们说有一座寺庙里的钟很灵,如果是真正的窃贼摸它,它就会响。于是,他带着下属先到这口钟所在之处,名为祝祷,实则让人在钟上涂了墨,再用帷幕盖好,让嫌疑人们都去摸钟。继而他叫人们都出来,发现有一个人手上没有墨迹。一经审问,此人果然就是盗贼,因为怕钟响所以不敢摸。由此也可窥见陈襄主事之才。
不过,苏轼和陈襄并非就此别过,此后苏轼一直送这位朋友送到了临平(在今杭州),并又赠《菩萨蛮》《南乡子》二首,二人舟中作别。送客归来,没有了席上的宴酣之乐,有的只是夜来残灯斜照与此时已起的思念之情。
陈襄走后,接任他守杭州的是杨绘,他和苏轼年纪相近,关系同样处得也很好。不过二人共事时间并不长,当年九月,苏轼即调为密州知州。这一晚,杨绘设宴于西湖之上,为苏轼饯别,惆怅之时,苏轼写下了著名的词句:“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此夜的苏轼虽有着对这座江南名城和故旧新知的依依不舍,但更多是怀着对出任州官,一步步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满腔热情。他告诉朋友不必为离别而伤感,我们都会做出卓越的政绩,会有“功成名遂”那一天。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常常予以天才更多的坎坷。乌台诗案后,苏轼谪居黄州四年有余。元丰八年(1085),宋神宗去世,宣仁皇后听政,苏轼得以还朝。只是他在朝中的日子也不甚顺遂,屡次因饱受人言而请补外。元祐四年(1089),时隔十六年,苏轼又一次为官杭州,这次做了知州。这年冬天,苏轼的妻弟王箴来杭州看他。二人夜来饮酒,还整了一盘荠菜下酒,觉得味道“甚美”。但出身蜀中的两位还是更想念家乡的巢菜(豆科野豌豆属的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人们一般吃的是它的嫩叶,也就是野豌豆苗,或煮或炒,或煎汤或蒸食,柔软鲜嫩,是“老饕”精选美味菜蔬),并因为吃不到而不高兴了很久。
王箴可能是和苏轼一样的夜猫子,两人时常夜间共话。这年冬月底,杭州降下了雨夹雪,苏轼大抵是受了寒,身体有些不适,却还是坚持熬夜,与王箴一起饮姜蜜酒。许是为借姜驱寒吧,可惜一杯辄醉。醉后的苏轼也没有选择去睡觉,而是充分发挥“吃货”本质,拖着病躯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荠菜青虾羹,同样“甚美”,还特别叮嘱王箴“他日归乡,勿忘此味也”。苏轼飘零半生,此时已有二十余年未得返乡(且在他人生接下来的时光里也未再踏上故土),他对家乡的思念在舌尖,也在心头。
这一次苏轼并没有在杭州待太久,但他主持救荒、疏浚西湖、建造长堤、重修六井,是可谓“有德于民”。元祐六年春(1091),苏轼被召还朝,行前某晚,他送别途经杭州的老友钱勰,写下了著名的《临江仙》一首: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人生如逆旅,在这天地之间,我们都只是匆匆过客,又何必在意江南江北,聚散无时呢。
夜游
秉烛夜游大抵是浪漫主义的诗人们的常规操作,昔日王子猷大雪之夜乘船访戴安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可谓是任性放达的典范。潇洒的东坡先生当然也不甘落后,即使是在谪居黄州这人生最为困难的时期之一,他依旧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有时竹杖芒鞋,出入阡陌之上;有时赏月泛舟,放浪山水之间;有时寓居佛寺,晚看孤雁;有时高擎烛火,夜赏海棠。
在某个春夜,苏轼出门饮酒至醉,乘着月色来到了一处溪上的桥头,大约是不胜酒力感到困倦,就直接解下马鞍当作枕头,醉卧山水之间。在某个秋天,此人又夜饮复醉,归来时家童早已熟睡,鼾声如雷,进不去自己家门的苏轼只好倚仗而立,听滔滔江水,生出远遁江湖之感。
元丰五年(1082),苏轼被贬黄州已是第三年了,但他依旧保持着乐观旷达的心态,两度与客夜游赤壁,写下了著名的前后《赤壁赋》,大宋全文背诵天团从此再添力作。虽然此时他身在的赤壁并非三国时期的赤壁古战场,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和客人的笛箫声中参悟。这两篇赋前述人生哲理,体悟世间变化,后讲奇幻故事,直欲羽化登仙,均有无限光景,确为神仙妙笔。
不过,苏轼并不只是一位浪漫主义的诗人,有时也颇具实证精神。元丰七年(1084)六月,苏轼由黄州团练副使调任汝州团练副使,顺便送长子苏迈到饶州德兴县任县尉,父子二人途经湖口,游览了这里的名胜石钟山。苏轼对这座山名字的来历充满疑惑,山寺中的僧人就叫小童用斧子敲击山间的几块石头,果然发出了“空空”的声音。可是苏轼却不相信这就是“石钟”的含义,显然他有自己的想法。于是,等到夜色四合,明月东升,实证主义版的苏轼再次乘舟向石钟山而去,这次跟着他夜游的还是苏迈。父子乘船来到了山侧绝壁之下,听到了“如钟鼓不绝”的洪亮声音从水上而来。于是,苏轼细细察看,发现原来山下都是石穴和石隙,水波激荡其间,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如果用我们今天的话讲,这就是典型的岩溶地貌(喀斯特地貌):石钟山的主体由石灰岩构成,山体长期受到地表和地下流水的溶蚀作用,特别是山的下部受江水湖水冲刷,几被掏空,风浪连续冲击山体,便如敲钟一般了。这一次夜游,苏轼身体力行地向自己的孩子展示了遇事常需亲自探求,目见耳闻,而不能臆断有无,可以说是一次生动的实践教育经历。
绍圣元年(1094),御史参奏苏轼掌内外制诰时,用词多有谤讥先朝,于是苏轼被贬往英州,旋即又被贬到更偏远的惠州做宁远军节度副使。在惠州近三年,苏轼等来的不是北归的谕令,而是一纸诏书将其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在那个“不杀士大夫”的时代,流放海南可谓极刑,而这一年,苏轼已是花甲老人。
元符二年(1099),苏轼迎来了在海南的第二个新年。这年元宵节,几位老书生来邀请苏轼夜游城中,苏轼欣然应允,带着唯一跟在身边的幼子苏过与之同游。元宵节在北宋同样是极盛大的节日之一,按照惯例,至少要放灯三天,“金吾不禁”,热闹非凡。灯展期间,男女老幼均可上街游赏,皇帝及亲贵重臣还会亲临宣德楼观灯,以示与民同乐。对苏轼这样喜好夜游的人而言,元宵节实在是一个不可错过的良机。苏轼与几位老者“入僧舍,历小巷”,看汉族人与当地少数民族同处,市井纷然,却也怡然得乐。
夜思
对苏轼而言,这一生可挂念之人甚多,夜来不眠之时自然也有“思远道”之举,而弟弟苏辙便是深夜难过的苏轼脑海中常常浮现的人物。苏辙,字子由,宝元二年(1039)生,比苏轼小两岁有余,兄弟二人感情甚笃。此前网上同样一度有热烈讨论过这两兄弟的关系,调侃“苏辙不是在捞哥哥就是在捞哥哥的路上,为捞哥哥一路做到了副相。”实际上,兄弟二人自幼一同读书,又同登科第,在仕途中一直相互扶持,同进同退,感情上自然亲厚无比。且相比哥哥的过人才气,苏辙更显沉静简洁,在宣仁皇后听政期间也确实官居高位,不过玩梗归玩梗,捞人之语还是要适度解读,苏轼贬谪岭南期间,苏辙同样见黜,一路向南至雷州、循州,与哥哥隔海相望。
在睡不着的夜晚里,苏轼自然也深深思念着自己的亲弟。嘉祐七年(1062)岁暮,苏轼正于凤翔府判官任上,不能归家与父亲和弟弟团聚。蜀中风俗,到了年末,人们互赠礼物称为“馈岁”,酒食相邀称为“别岁”,除夕夜通宵达旦不眠称为“守岁”,于是苏轼作此三首诗寄予弟弟苏辙。在《守岁》诗中,苏轼回忆旧时在故乡过年的情景:小孩子明明已经很困了,却还要强打精神,欢闹喧哗,大人们久坐灯前,起身看时已过夜半,北斗横斜。或许这曾是二人共同的回忆,因而是家的回忆吧。
当然,说起苏轼对弟弟的思念,最广为人知的莫过于那首《水调歌头》。熙宁九年(1076),苏轼此时与弟弟已有七年未见。在这个中秋佳节,他欢饮达旦,喝得酩酊大醉,写下了这首千古名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要亲爱之人可以平安、健康、长寿,那么即使远隔千里,这一轮明月也能将我们的心连在一起。这仍是十分幸运的,毕竟远隔千里的人依然共存于世,彼此思念,而至于早逝的爱妻王弗,苏轼再想见到她,便也只有梦中了。
至和元年(1054),虚岁十九岁的苏轼与邻乡乡贡王方的女儿王弗结为夫妻,二人恩爱相守十一年。王弗与这位少年英才同服母丧,又同出川进京、同赴外任。在苏轼才名方显,初入仕途的时间里,王弗始终陪伴在其左右。据苏轼本人讲,王弗还有识人之明。她随苏轼书判凤翔时,苏轼与客人在外间谈话,她就站在屏风后静听。一次,客人走后,她对苏轼说此人讨论问题总是模棱两可,只看苏轼是什么意见,又何必与这样的人敷衍。又一次,有人来跟苏轼套近乎,求他办事,王弗又提醒苏轼这样的人只怕不能长久相与,速成的交情是靠不住的。后来果如其言。只可惜天不假年,治平二年(1065)五月,王弗即病逝于京城,年仅二十七岁,留下苏轼的长子苏迈,时年不过六岁。
熙宁八年(1075)正月,在密州的苏轼夜梦而觉,写下了经典的悼亡之作《江城子》。在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故乡蜀中,爱妻王弗就坐在小窗之前,正好梳妆。梦里两人相看泪眼,梦外却只余苏轼一人感叹君埋泉下,我寄人间。
当代秦川,行书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来源/中国图书馆学会阅读推广委员会线上 2023年度“艺术与阅读”美育展览活动
毫无疑问,苏轼确实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在他屡遭贬谪的一生中,懂得自我排解是他处理精神内耗的一剂良方。于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他与亲友欢聚阔谈,游山玩水,身边之人是他同饮同游的目标,而不在眼前之人也常成为他挂念的对象。苏轼或许是在用他的积极乐观对抗着命运的坎坷,又或许是在用他的旷达自适享受着每一盘美食、每一轮明月、每一场思念和人生的每一个瞬间。
在本文的最后,且允许笔者引用一段林语堂《苏东坡传》的经典段落作结:
人生最长也不过三万六千日,但是那已然够长了;即使他追寻长生不死的仙丹露药终成泡影,人生的每一刹那,只要连绵不断,也就美好可喜了。他的肉体虽然会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辈子,则可成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闪亮照明,可以滋润营养,因而维持众生万物。这一生,他只是永恒在刹那间显现间的一个微粒,他究竟是哪一个微粒,又何关乎重要?所以生命毕竟是不朽的、美好的,所以他尽情享受人生。这就是这位旷古奇才乐天派的奥秘的所在。
愿我们都能像东坡一样,尽情享受人生吧。
参考文献: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
《宋史》,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
夏承焘主编:《宋词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
林语堂著,张振玉译:《苏东坡传》,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
王水照选注:《苏轼选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王水照编:《宋人所撰三苏年谱汇刊》,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
缪钺主编:《宋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
谭新红, 萧兴国, 王林森编著:《苏轼词全集 汇校汇注汇评》,武汉:崇文书局,2015年。
《明成化本东坡七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