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辉
（金）佚名《溪山无尽图》卷
“周人制度之大异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二曰庙数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这是王国维先生在《殷周制度论》中提出的观点，认为册立太子是周制的根本。
周以后历代皇朝，莫不以册立太子为重，所谓“太子者，国之根本”，金朝亦然。金朝先后立完颜济安、完颜光英、完颜允恭、完颜从恪、完颜守忠、完颜守绪为太子，但只有完颜守绪最终继位，即金哀宗，他也是金朝最后一位皇帝，此时金朝已迁都至汴梁，这意味着：在金中都时期，金朝历任太子均因短寿，未能继位。
短寿原因有二，一是病死（被史料记为病死者，也有被暗杀的可能），二是被政敌所杀。
金朝高层矛盾向来尖锐，初期是“太祖系”（指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一脉）和“太宗系”（指金太宗完颜吴乞买一脉）之争，后期是“太祖系”内部纷争，竟至先后三次弑君，堪称历代之最，这也是导致金朝灭亡的原因之一——直到金亡国前，金哀宗还在忙于处理家族内部冲突。
立太子本为稳定局面，避免纷争，可金朝却适得其反，引人好奇：为什么金朝太子们如此短命？为什么金朝册立太子制度形同虚设？为什么始终稳定不下来……种种疑问，值得钩沉。本文多处引用、参考学者岳鹏的硕士论文《金朝储君研究》，予以解答。
早期对“太子”理解有误
金朝太子制度设置较晚，始于第三位皇帝完颜亶，完善于第四位皇帝海陵王，定型于第五位皇帝金世宗。
金朝早期至金景祖完颜乌古乃（完颜阿骨打的爷爷）时，均父子相继。后完颜劾里钵（金世祖）、完颜颇剌淑（金肃宗）、完颜盈歌（金穆宗）、完颜乌雅束（金康宗），乃至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和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皆兄终弟及为主、父死子继为辅，即世选制——储君出自完颜家族，贵族大会选举而定。
完颜阿骨打时，世选制认可的储君称谙班勃极烈，完颜吴乞买是首任。
完颜吴乞买无军事才能，完颜阿骨打出征时，完颜吴乞买总是留守后方。完颜阿骨打曾对粘罕说：“今议西征，汝前后计议多合朕意。宗室中虽有长于汝者，若谋元帅，无以易汝。汝当治兵，以俟师期。”并亲自为他端酒，并要解下自己的衣服给粘罕穿，可见器重。只是作秀时正值酷暑，群臣劝止。
完颜阿骨打死后，完颜吴乞买的权威难立，《大金国志》称：“一时将相如粘罕、兀术、兀室，皆开国大功臣，桀黠难制，太宗居位拱默而已。”
对这种多头并立的局面，南宋人难以理解，认为金朝有5位太子。
这可能与金初不谙中原文化有关，以为太子即“尊贵者的儿子”，完颜阿骨打的16个儿子均称太子，南宋只知其中5人，便按排行称之，比如金兀术是“四太子”，但事实上，完颜阿骨打的子女排行不明，金兀术未必行四。
金太宗时，“太子”非储君，储君是次任谙班勃极烈完颜杲，他是完颜吴乞买的同母弟。
金中都的皇宫不安全
完颜杲因病早逝，给立储带来麻烦。
按兄终弟及，已无人可继。按父死子继，完颜阿骨打的嫡子完颜宗峻、完颜宗杰亦去世，只剩庶子完颜宗干等。完颜吴乞买想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嫡子完颜宗磐，忌惮“太祖系”的权臣们，只好采取“拖字诀”，“谙班久虚不封”。
“太祖系”中，完颜宗辅、完颜宗瀚、完颜希尹皆居要职，联手逼宫，完颜吴乞买被迫接受折中方案——立完颜阿骨打的嫡孙完颜亶为储君，他是第三任（也是最后一任）谙班勃极烈。完颜亶年幼，“太宗系”的中坚完颜宗磐以为容易控制，也表示同意。
没想到，完颜亶并不糊涂，登基后，立刻推行“天眷官制”，尽用汉法，立太子制，废勃极烈制。
金朝首位太子是完颜济安，生于皇统二年（1142年）二月，三月受封为皇太子，十二月便去世了。新生儿体弱，完颜济安或是自然死亡，但不排除被暗杀的可能。
一方面，完颜亶得罪人太多。“天眷官制”任完颜宗磐为太师，表面上提高了他的官位，却剥夺了他成储君的可能，完颜宗磐遂与完颜宗隽（完颜阿骨打的第六子）谋反，事败后，完颜亶“降封太宗诸子”“大封太祖诸孙为王”，令“太宗系”不满；“太祖系”亦觉不满，因完颜宗干等辈分高，却被边缘化。完颜亶对“太宗系”多存戒心，却忽略了“太祖系”的怨气，特别是海陵王（完颜宗干的长子）的威胁。
另一方面，完颜济安住在深宫中，却不安全。1149年，海陵王完颜亮率十余人潜入皇宫，便刺杀了完颜亶，这是金朝史上首次弑君。
金世宗可能两度弑君
海陵王上位后，封完颜光英为太子，正式建立东宫制度。
海陵王忌惮“太宗系”，对近臣说：“朕始得天下，常患太宗诸子方强。”他大杀金太宗后裔，致“太宗子孙死者七十余人，太宗后遂绝”，结束了“太祖系”与“太宗系”的对立格局，但也开了金朝非正式继位的传统。
1161年，海陵王兵分四路，开始实施长期策划的“讨伐南宋”计划，金世宗趁机在东京（即辽阳府，今辽宁省辽阳市）称帝。后代称金世宗是“小尧舜”，学者方秋爽在《金世宗及其子孙皇位争夺问题研究》中认为，应属过甚之辞，金世宗“宽人爱人，雅有大度”，善韬光养晦，骗过了海陵王，未必真有魄力。
金世宗叛乱，因他的夫人李氏出身渤海大族，使他得到渤海武将们的支持，众人建议金世宗还都上京（今属黑龙江省阿城），李氏的哥哥李石力排众议，请金世宗夺取金中都，迅速稳定了局面。
这是金朝史上第二次弑君（海陵王死于乱军中，非直接死于金世宗）。
学者董四礼发现，金世宗可能也参与了第一次弑君。海陵王弑君时，是金世宗将权臣完颜宗敏（完颜阿骨打的第12子）骗入宫中杀死。完颜宗敏一开始不敢去，金世宗说：“叔父今不即往，至明日，如何与之相见？”完颜宗敏上当，海陵王登基的最大麻烦之一遂除。海陵王敢派金世宗去做这么重要的事，显然二人至少是同谋，他们同属“太祖系”。
金世宗上位后，将海陵王贬得一钱不值，相关记录皆被篡改，“能暴海陵之恶者则得美仕”，实则欲盖弥彰。
完颜允恭死得蹊跷
海陵王一死，太子完颜光英亦被杀，年仅12岁。金世宗立自己的儿子完颜允恭为太子，6年后，才办册封仪式。此前金朝无正式仪式，金世宗补上短板。据学者岳鹏钩沉，仪式分三步：
首先，准备工作。皇太子提前三天祭告天地宗庙，前一日，布置大安殿（皇宫主殿）会场。
其次，册封仪式。文武百官在大安殿外等候，东宫官乘马引太子至左翔龙门外，再步行至殿外，执圭恭候皇帝。皇帝入殿，兴赞仪引皇太子入殿，侍中宣“册某王为皇太子”，太子拜受册宝、册书。
其三，册封二日后，太子奉表拜谢皇帝册封之恩，再过两日，百官奉表祝贺太子。
这套仪式“近袭北宋，远袭唐朝”，但相对简单。金朝东宫的设置亦简略。
据学者郑可心在《金代东宫制度研究》中钩沉，海陵王时期，东宫官仅24人，女真人占绝大多数，海陵王认为：“诗文小技，何必作耶。至于骑射之事，亦不可不习，恐其懦柔也。”他选东宫官，无一以诗文闻名。金世宗时，东宫官增至53人。金章宗未设东宫，卫绍王时人数锐减，金宣宗时，仅14名东宫官。人数少，且很多官员是兼职。
1185年，39岁的完颜允恭病逝。学者方秋爽认为，《金史》中记完颜允恭18年前得过一场大病，但很难认为他是自然死亡，其时金世宗正巡幸上京，不在中都，过于凑巧，名臣徒单克宁得知消息，立刻“身护宫门，严饬殿廷宫门禁卫如法”，称：“汝等此时能以死报国乎？吾亦不敢爱吾生也。”完颜允恭的儿子完颜璟因此得到了保护，即后来的金章宗。
上了胡沙虎的当
完颜允恭逝后，金世宗在立储问题上长期犹豫，一度倾向庶长子完颜永中，便问徒单克宁，徒单克宁与完颜永中有亲，却建议立完颜璟为皇太孙，金世宗称赞：“真社稷之臣。”
金章宗继位后，未设东宫。金章宗有6子，都在出生后不久去世，此时宫廷斗争激烈，最大威胁来自完颜允中。从金中都皇宫的格局看，东宫在大安殿东北，易进入，且东宫官的人数少，学者方秋爽认为，“不排除章宗早夭数子被谋害的可能”。
金世宗临终前，把皇位交给叔叔卫绍王，卫绍王此前未被册立为储君，他“柔弱鲜智能，故章宗爱之”。卫绍王继位后，立完颜从恪为太子。
随着蒙古崛起，金军屡败，卫绍王误信金章宗“东宫旧人”胡沙虎。胡沙虎无军事才能，为人粗暴，给人以勇敢的错觉。卫绍王初，胡沙虎未得重用，仅率3000人，后群臣弹劾，胡沙虎被罢官。因蒙古大军压力日增，卫绍王一度准备给胡沙虎半薪，充任顾问，经群臣劝谏，再度放弃。可最终，卫绍王还是被胡沙虎蒙蔽，给他5000士兵，在中都城北驻防，胡沙虎带兵连夜杀回，逼卫绍王退位，并在第二天将其毒死，这是金史上第三次弑君，完颜从恪也被杀。
胡沙虎扶持完颜允恭的庶长子上台，即金宣宗。后术虎高琪率军入中都，杀胡沙虎，“自为宰相，专固权宠，擅作威福”。术虎高琪在应对蒙古大军时，一再犯错，使局面不可收拾，金宣宗决定迁都汴梁。
迁都后，因远离蒙古威胁，金朝又续命20年，但丧失绝大多数地区的税收，已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不变家政”是败因
金宣宗两立太子。一是长子完颜守忠，他不久病亡，改立皇太孙完颜铿，亦病亡；另一是三子完颜守绪，即金哀宗。
金哀宗上位颇风险，他的庶兄完颜守纯知金宣宗去世的消息后，抢先入宫，金哀宗立刻召3万多军队，控制了所有宫门。
金哀宗登基时仅25岁，他停止进攻南宋，与西夏议和，提拔赤盏合喜、完颜陈和尚等名将，但三峰山之败、钧州之败，金军主力尽丧，加上瘟疫袭击汴梁，金哀宗逃至蔡州，被蒙古与南宋大军包围。金哀宗体胖，自知无法突围，传位宗室完颜承麟。城破时，金哀宗与完颜承麟皆死于城中。
金哀宗说：“为金紫十年，太子十年，人主十年，自知无大过恶，死无恨矣。所恨者祖宗传祚百年，至我而绝，与自古荒淫暴乱之君等为亡国，独此为介介耳。”认为自己不应是亡国之君。
金朝初期，完颜家族名将辈出，三代战功赫赫者多至40人，与慕容家族难分伯仲，宋军降将郦琼曾惊叹：“琼尝从大军南伐，每见元帅国王亲临阵督战，矢石交集，而王免胄，指麾三军，意气自若，用兵制胜，皆与孙吴合，可谓命世雄材矣。”
金朝始终未能建起好的选拔制度，致互相猜疑，进而矛盾激化，最终在彼此消耗中衰落。到末期，金宣宗、金哀宗仍在提防宗室，内乱此起彼伏，互相拆台，金朝自己打倒了自己。刘祁在《归潜志·辨亡》中说：“大抵金国之政，杂辽宋非全用本国法，所以支持百年。然其分别蕃汉，且不变家政，不得士大夫心，此所以不能长久。”
“不变家政”，确是一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