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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补齐生死教育的人生必修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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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人民政协报

王云岭,人文医学博士,哲学博士后,山东大学基础医学院副教授。兼任华人生死学与生死教育学会副理事长,中国老年学和老年医学学会安宁疗护分会常务理事。

向死而生,人们便会更在意生的价值

山东大学王云岭副教授一直致力于生死教育,他从2006年起便在山东大学为临床医学专业学生开设了专业选修课程“死亡文化与生的教育”。2021年,该课程被山东大学认定为通识核心课程,以“大学生生死教育”的课程名称面向全校各专业学生开设。

人民政协报教育在线周刊:您是怎么接触到生死教育这个领域的?为什么您致力于在这个领域发展?

王云岭:我是在医学院校做医学伦理学教学和研究工作的。医学伦理学领域有一个很重要的专题是死亡医学伦理,涉及如何处置终末期病人的问题,比如要不要插管,要不要心肺复苏,以及安宁疗护等。我发现处理好这些问题的基础是人们对死亡的看法,也因此意识到人们的生死观是一个很重要的议题。

后来,我注意到校园里面有学生自杀、自伤、伤害他人的事件发生。我认为这些问题背后的根源之一也与年轻人对生死的看法有关。我在文献中看到死亡教育在国外很普遍,在我国港澳台地区也有很多成功的教育实践,但我们大陆很少有相关课程。

人民政协报教育在线周刊:对医学专业和非医学生的通识课,您的生死教育课程内容会有什么不同?

王云岭:对于临床医学专业的学生,安宁疗护、尊严死亡等内容与他们的专业密切相关,我会重点和学生进行交流,也通过一些体验活动来达到教学目的。对于非医学专业的同学,我会更多关注生命教育的内容,例如探讨生命的意义、个人的存在性问题等。对非医学专业的同学,我会从一个公民的角度讲安宁疗护。了解这些内容,当自己的家人、朋友或者自己遇到威胁生命的疾病,抑或是生命到了终点的时候,将有利于做出明智和理性的医疗决策,提高生命质量,维护生命尊严。

人民政协报教育在线周刊:据您观察,学生为什么会选修这些生死教育的课程?

王云岭:根据这么多年来的经验,大多数选修这个课程的学生一般是出于两个原因。一个是兴趣。面向全校开设生死教育这样的人文类的课程,对于扩展、培养学生的人文思维和素养很重要。学生也认为这对他们的成长很重要。另一个是为了解决自身的问题。很多学生遇到了一些挫折,对死亡问题有困惑。还有的学生可能是心理上有抑郁的情况,他希望通过这些课程能够打开心结,缓解自己的焦虑或者抑郁的症状,或者是找到人生的答案,解除人生的困惑,来实现自己的成长。

人民政协报教育在线周刊:为了解决自身问题来选课的需求大吗?

王云岭:是有不少需求的。我举一个例子,今年我在做一个课程导入时,问大家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死亡。有一个同学站起来说:“我们天天想死。”我开始以为他是开玩笑,我问为什么天天想死,他说“老师,我们真是这样想的,太累了,太卷了”。我再问其他同学,结果全班有不少同学都说确实这么想过。这反映出现在学生的竞争压力极大,为了让自己不落人后,总是在争各种机会。不少学生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考到好学校来,不拼就对不起自己,以前在学校里一直是名列前茅,到了这里就不行了,感觉自己的生活没有了支撑。也就是说,我们的很多大学生其实是拿自己的拼搏、奋斗、内卷来支撑起自己生活的意义,导致大家都非常累,有的撑不下去,有的睡不好觉,焦虑抑郁。这种情况很常见。

换句话说,不少学生确实是出现了“空心病”。一些学生之前从来没有为自己安排过人生,到了大学不知道路该怎么走了,没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和方向,缺乏意义感、价值感,由此出现各种心理问题。

摒弃偏见和忌讳 对死亡畅谈无阻

2013年王云岭的生死课被评为山东省的精品课程,之后又被以慕课形式邀请进入中国东西部高校联盟智慧树平台,从2015年秋冬季学期开始上线。出乎王云岭预料,上线后选课的人数越来越多,从第一个学期的近7000人,到2019年之后,每个学期都有10000-15000人。2017年,该课被教育部认定为国家精品在线开放课程。学校也把这个课程推荐到“学习强国”上线,后来又在“中国大学慕课”“超星·尔雅”等平台陆续上线。2022年,该课程再次被教育部认定为国家级一流本科课程(线上线下混合式),目前线上平台学习人数累计超过30万,以青年学生居多。

人民政协报教育在线周刊:作为专业工作者,您怎么看待生死教育的重要性和意义?

王云岭:第一,生死教育让人们认识到死亡的价值。我们知道中国社会是非常忌讳死亡的,其实死亡是每一个人都会遭遇的事情,我们不应该用负面的方式来看。死亡其实具有重要意义。从临床医学角度来说,死亡可以帮助终末期解脱痛苦。从社会角度来讲,死亡对那些不可能逆转的严重失能、失智高龄老人来讲可以终止治疗,有利于节约有限的医疗卫生资源。另一方面,死亡是自然界新陈代谢的方式。人类的进化是通过死亡与新生来实现的。通过生死教育,可以让人们认识到这些价值。

第二,死亡能够帮助我们反思人生。死亡让我们产生人生的迫切感,去思考当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们需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避免利用有限的生命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从而能够扩宽生命的深度和厚度。还可以让我们认识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防止自伤或伤害他人。通过生死教育,让孩子们认识到生命的宝贵,认识到生命对于我们的价值,把握自己的人生。

第三,生死教育可以帮助人们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要面对的一个生命大限。如果我们没有死亡准备,在将来我们面对它的时候可能会惊慌失措,在决定医疗干预措施的时候,我们无法理性地做出选择。面对死亡的哀伤,也是一个生死教育非常关注的内容,因为不恰当的哀伤,比如过度哀伤或者延迟哀伤,会对生者的身心造成严重的伤害。

另外,从现实的意义来讲,当前国家卫健委正在推广安宁疗护。安宁疗护是接受不以治愈为目的,而仅以提升病人生命质量,减轻痛苦为目的的医疗措施。安宁疗护的一个重要前提是死亡教育,如果人们对死亡非常忌讳,那么安宁疗护就很难推展。我们要通过死亡教育让人们认识到医学无法改变人的死亡,接受死亡的必然性,从治疗转向提升生命末期的质量。

人民政协报教育在线周刊:在这么多年开展生死教育的实践中,您总结了哪些经验?

王云岭:首先,高校老师开设生死教育课程要能够得到领导的支持。有很多老师在申请开课阶段就遭遇了障碍,很多人会对这个课程有误解,以为这个课是教学生怎么去死的。恰恰相反,这个课程是帮助学生能够理性地看待自己的生命。我注意到,很多讲生死教育的老师都与患有抑郁症的学生有联系,帮助他们摆脱抑郁症,还有对自杀倾向的孩子进行干预,改变他们的观念,让他们能够珍惜生命好好活下去。

其次,生死教育必须灵活教学。在课堂上不能照本宣科,必须有体验活动。也不只局限在课堂,还要有课下的体验活动。比方说去殡仪馆、墓地、医院的肿瘤病房或者安宁疗护中心,让学生去亲身体验生命的终点,人世的无常。让学生抱着反思来规划自己的人生,这样才能够真正达到具身认知的效果。

人民政协报教育在线周刊:您在这么多年开展生死教育的过程中,有哪些心得和收获?

王云岭:开展生死教育让我在心理上更平静坦然,面对死亡话题不会感到恐惧,能够正确地看待家庭生活事业和自己的人生成长中的跌宕起伏,保持自己的情绪的平稳快乐。总的来说,作为生死教育的老师,肯定会首先去思考如何过好自己的人生,希望能在这个方面做出一些示范。

人民政协报教育在线周刊:在您看来,理想的生死教育是什么样的?

王云岭:从整个国家来讲,我认为生死教育应该纳入国民教育体系,各级各类学校都应该开设相关的生死教育课程或者生死教育讲座,让每一个孩子在从小到长大的过程当中,都能够认识到人生有死亡,认识到死亡对生命的重要意义。大学里面每个专业都应有选修生死教育课程的机会,既然学生有这个需求,我们就应该提供机会。不仅如此,对病人和家属的死亡教育也非常重要,需要通过一种合适的方式,比如办讲座、座谈或者是“死亡咖啡馆”,鼓励有需要的人自愿参加,在活动中引导参与者坦然地交流死亡相关的话题,对死亡畅谈无阻。

人民政协报教育在线周刊:在这么多年的生死教育过程中,您本人对于生死教育的理解有没有什么变化?

王云岭: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把生死教育看作是临床医学专业学生的一门专业课,它帮助临床医学专业学生改变生死观念,能够更好地适应自己的职业生涯。后来看到社会上发生的大学生自杀自残伤害他人的这种事件的发生,以及我们国家推广安宁疗护,公众死亡观念滞后等等,我逐渐地认识到死亡教育也是所有人都需要的生命教育课程。每个人都需要对自己的生命做出反思,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做出安排,在生命接近终端的时候做好准备。

人民政协报教育在线周刊:您认为目前中国的死亡教育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方面?

王云岭:首先,现在我们开课的阻力很大。要从观念上摒弃我们对于死亡的偏见和忌讳,对生死教育的误解必须要消除。其次,现在开展生死教育的师资力量很有限,能够讲相关课程的老师太少。现在有一些培养生死教育师资的组织活动,但受到各方面限制,受益的人很少。我希望能够得到政府和社会的关注,特别是希望教育部门能够给我们支持和鼓励,号召学校开设相关的生死教育课程、讲座等,大力推动生死教育事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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