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5日，由李漠执导的新剧《180天重启计划》在杭州开机。这是李漠“都市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主题是母女亲情。前两部《我在他乡挺好的》和《装腔启示录》（以下简称《他乡》和《装腔》）分别讲述了友情和爱情的故事，加上另一部以生死为主题的剧集《三悦有了新工作》（以下简称《三悦》），35岁的李漠已经连续拍出了三部豆瓣评分8分以上的现实题材作品，收获了不错的口碑，这种稳定发挥在如今的国产都市剧中非常难得。
很多观众评价他拍的剧很真实、不浮躁，李漠不把这当成评价自己作品的主要标准，他觉得“真实”是个伪命题。他说自己没有刻意去迎合观众的真实，以后也不想这样做。好的评价他视为鼓励，并且提醒自己“别真的信”，警惕夸奖，也警惕经验和熟悉带来的思维定势。坏的评价他也不再较劲，把自己捋顺之后，他发现大家都是来帮助自己的。
从电影学院毕业后的很多年里，李漠做过电影和电视剧的剪辑师，也拍过广告、宣传片，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什么都干”。自由职业者的经历拓宽了他的生活维度，什么圈子的人都会接触一点。他见过都市里的很多人，也看到了他们身上的困境。
尽管现在李漠被贴上了 “都市现实题材导演”的标签，但他本身并没有格外偏好这个题材，他最想拍的其实是歌舞片。“无知和好奇是两个很好的枕头，但要想枕它们你需要一颗好头。”这是李漠的豆瓣简介，他不希望重复过去，也很怕自己停下来。拍完这几部之后，他觉得唯一可以一直复用的经验只有一条——用心再多打磨一遍。
记者 | 何昕晔
编辑 | 叶雨晨
以下是他的讲述：
2012年，在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前，我问导师侯克明老师，怎样才能当上导演？他回答说，在这个行业里扛住10年，不要走，你大概率就能成为导演。10年多过去了，我觉得他说得很对，要成为导演，很重要的品质就是坚持。
2018年，我第一次正式做导演，拍了《买定离手我爱你》。那是张巍老师做编剧的一部戏。张巍老师是写过很多戏的编剧，也是我在电影学院很投缘的老师。当时平台希望能由一位年轻的导演来拍摄，张巍老师就大力推荐了我。那年我30岁，第一次做大组导演，第一次知道导演要怎么去和演员沟通，去协调各个部门。
但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这部剧到2022年才播出，甚至比我的另一部剧《他乡》还晚。那个阶段稍微有点尴尬，我好像已经成为导演了，但是也没有作品可以被看到。所以只能自己继续找活儿干，大片子拍不了，就拍点小片子吧。
2019年，我拍了一部短剧，叫做《女孩们在那年夏天》。这是我第一个想要去认真表达的项目，但从口碑上来看并不成功。我明白了表达不能太自顾自，我并不希望成为一个偏执的创作者。
2020年，芒果TV在运作季风计划，台里想找一些储备导演。制片人田莹找到我，第一次见面我俩在北京就聊了4个多小时。她邀请我去长沙，带我见了台里影视剧相关的负责人，我们聊得比较投缘，台里给了我一些IP和原著，让我选自己感兴趣的题材，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装腔》和《他乡》。当时《他乡》已经是一个成型的项目了，那就先做《他乡》吧。
《我在他乡挺好的》主角乔夕辰是一个任劳任怨的打工人。
在拍《他乡》的时候，我遇到了非常好的合作伙伴，那部剧里倾注了我们很多心血，以及我们对于各自生活的一些很细微的感受。剧拍出来反响不错，芒果TV正式向我抛出了橄榄枝，邀请我以工作室的形式来加盟。
其实作为年轻导演，很多时候在市场上是比较被动的，因为对内容的话语权不是很大。我很想要找到一种归属感，在作品里能否有所表达、能否说一些真心话，这个是我最关心的。芒果TV是一群以做内容为主要目的的人，所以我决定加入，就这样成为了一名国企员工。
我目前拍的剧大多是都市题材的，不是因为我本身特别偏好这个题材，而是遇见的好项目恰巧都是这个题材，题材对我而言不是特别重要，我只是不喜欢形式大于内容，做剧还是要有点表达的，要讨论一些和人内心相关的东西。我日常选择项目的标准就三条，有表达、有意思、我会拍。
现在观众的娱乐方式更丰富了，除了看剧，还有很多其他选择。那波观看传统电视剧的观众，大多已经转去看短视频了，比如我爸妈。短视频太下沉了，它的时长、信息的速度、尺度、算法推荐的精准，在很多维度上剧集都不可能跟它抗衡。作为拍剧的人，我们不得不思考，我们要满足观众什么样的诉求？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剧集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我觉得观众的喜好其实一直都没有变，都是喜欢好看的、美的、有趣的。所以在剧集选择上，他们需要更用心的、更具实的、更仔细的、更有讨论的、更不敷衍的作品，需要不倍速也能看下去的剧。《装腔》刚播的时候，好多观众说拍得很像安畔锡的《春夜》，我是看了评论之后才了解到这部剧的，这也是一种我和观众的交流。我希望跟这些喜欢看剧的、认真对待创作的人交流，他们让我觉得认真对待创作是特别值得的。
《装腔启示录》在今年夏天播出。
有些观众会评价我的剧很真实，也有些观众会评价不真实。但我一直觉得，真实是个主观感受，客观真实是不存在的。语言或者定义本身就会带来很多误解。每一个创作者都只能传达他的主观感受，而不可能拍出客观的东西。一旦开始拍摄，主观选择的过程就开始了。我的摄影机为什么用这个焦段对准这个位置，用这个景别、这样光线拍这个东西，它就是主观选择。没在镜头里的东西，也并不是不存在。剧集本来就不是现实生活，我不认为剧里的情节一定要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况且它也并不是不可能发生，只是概率的问题。
我知道，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有痛苦和焦虑，但看剧不是为了继续痛苦，我还是希望剧集能起到一点点治愈的作用。《装腔》的落点主要在爱情，一些人觉得剧里的爱情不太真实，真实的爱情一定是不浪漫的，算计的、斟酌的、考虑的、争执的、矛盾的、能看到对方丑恶那一面的。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爱情本身非常单纯，是很美好的事情。那些不美好的东西可能是欲望或者说别的什么，但都不是爱情。
一部作品的成功是不能复制的，我也不想去重复自己。会有观众问，这几部剧什么时候怕第二部。但我大概率不会再拍了，因为我觉得这些故事已经结束了，再讲它就是狗尾续貂、画蛇添足了。我理解观众其实不是想看第二部，他们只是想在剧情里多停留一会儿，因为觉得那个感受很好。我以前特别喜欢看动画片，有一些很短，看完以后也会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三悦有了新工作》在B站成为了一部现象剧。
在拍完这几部剧之后，对于当导演这件事，我确实变得更熟练了。但是，有了一些积累、知道了一些方法之后，可能会产生新的问题。一旦形成了思维定势，就容易安于现状，停在原地了，也就意味着接下来都是下坡了。我不希望自己停下，永远都要再学习、再探索，再往前走，一旦停下了，就只能到这儿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可能这也叫一种“成为自己”，但我希望这种“成为”尽量晚一点发生。经验一定是不停迭代的，上一部总结下来的方法不应该被下一部奉为圭臬。要不停地打磨，尽自己所能，再琢磨一遍它合不合理，这是唯一不变的经验。
小时候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越长大见到的、经历的都多了，越会反思自己真的足够好吗？其实在拍了这几部剧之后，我会有更多反思。夸奖是值得警惕的，大家可能只是鼓励你，你需要感谢，但是别真的信。我知道自己是真诚的，是在不停琢磨的，是不放弃的，这比好不好更重要。
在拍了一些作品之后，我对导演这个角色也有了新的认知。我现在觉得，对于一部剧集，导演可能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只是站在比较前台的位置，更多地被看见了。导演首先是一面镜子，需要让剧组的其他工作者照照看，哪里多了，哪里又少了。当然，前提是大家得信任你，相信你这面镜子是准确的、能美化他的，而不是一个哈哈镜。其次，导演就是打补丁的人，需要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其他人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演要想办法去补上。
最近一两年，影视行业经常谈降本增效，我觉得这带来了一些正向的影响。因为热钱走了，整个行业的关注点从怎么快速推进“大S+项目”变成了怎么能做一个真正好的项目。2009 年至 2019 年这10年，是影视行业特别浮躁的10年，大家都在追求经济效益，对于一个项目好坏的评价标准就是它流量高不高、挣不挣钱，行业不是一个内容导向的评价标准，大家不太在乎内容是否经得住推敲，是否能够给观众带来共鸣或者新的感受。
在那样的环境中也很少能看到好的现实题材作品，因为这个题材不是特别下沉的、受众很广泛的内容。就像《装腔》里说的，投行这种行业是会吞噬人心的，时间长了你就忘了这一分一厘钱是怎么挣的了，失去了对钱的敬畏，就只剩下贪婪了。我觉得无论是哪个行业，都需要找回一点初心。
在拍剧上，我现有的成本挺多的，我没有因为钱不够而拍不了片的经历。况且，资源永远是有限的，对谁而言都是这样。你的贪念越大，你越觉得不满足。我喜欢的很多电影，其实不花什么钱，比如美国导演伍迪•艾伦的作品，成本并不高，但不妨碍成为名垂影史的好作品。
我们会听到说现在是影视行业下行期，其实我更愿意说是行业转型。时代转型了，我们需要换个维度去思考。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创作跟钱有一定关系，但不是绝对的正比例关系。有更多的钱一定能拍出更好的作品吗？我不这么认为。
至于未来，成为电影导演是我之前的梦想，现在这件事情有所改变，因为这对我来说不再是梦想了，而是或近或远会发生的事情。《装腔》中运用了大量的爵士乐，主要是因为爵士乐的起源就跟爱情相关，它的氛围又很都市。其实我一开始的考虑更激进，我想把它做成像《La La Land》一样的歌舞片，但实现起来确实太困难了。
如果以后要拍电影，我一定会尝试歌舞片，我想拍一部唐朝的歌舞片，会是一个讲公孙大娘的剑气舞、赵飞燕的踽步、秦王的破阵乐、霓裳羽衣舞、胡旋舞、软舞的作品。我觉得自己是会成为电影导演的，但成为伟大的电影导演就是另一件事情了，因为那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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