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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云丨刘云霞:五举沱的菜,罗姨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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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举沱的菜,罗姨的情

文/刘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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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津城东南近郊有一片神奇的土地叫五举沱,在“江水几湾绕”的“几”字第一笔的末端。其名字“五举沱”的来历是一个有生命的故事,关乎科举世家杨氏一族的盛赞。

江边的人家自古以勤劳种植和渔业为生。明末清初,一个叫杨双宝的人在渡口码头开了第一家小酒馆杨家店,为途经渡口到江津城办事的商贾提供方便。他为人厚道,常常给客人多勾一勺半勺。周边的百姓干活累了到酒馆吹牛喝单碗,他也会免费奉上一碟花生米和一碟小酒。加之酒馆卖的酒醇厚香甜,好名声越传越远,生意自然越来越好。杨双宝的家境也就越来越宽裕起来。发达以后的杨家吃水不忘挖井人,常常接济周边贫苦人家不说,还开办书院,普惠乡梓。

杨双宝有五个儿子。长子18岁中秀才,28岁中举人。20年之后,五个儿子全部高中举人。这简直是人间奇迹。皇帝御赐大匾:一门五举子。“五举沱”因此而得名。后来,五举沱所在的乡也叫五举乡,其所辖学校也叫五举幼儿园、五举小学、五举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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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五举沱,我的父亲就住在那里。与父亲一起共度晚年的罗姨,是土生土长的五举沱人。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庄,一个超凡脱俗的所在,有着淳美的风土人情和高贵的地域风格。

红墙黑瓦、器宇不凡的民居院落一户接一户地排列在江边,一律坐南向北,被碧云绿树环绕的一个个人湾参差错落,像自然生成而非人工筑就。湿润肥沃的土地上地垄纵横。那些大大小小的菜圃里四季都长满了蔬菜,又鲜又嫩,密密匝匝。嫩黄的韭菜、雪白的菜花、墨绿的菠菜喜欢在春风里荡漾,紫的茄子、青红的辣椒、红的番茄、嫩绿的豇豆、青绿的南瓜独爱夏天的太阳。至于白萝卜、胡萝卜、芋头、马铃薯等块茎类蔬菜则是秋冬的果实。这些蔬菜太阳露水滋养着,模样自然俊俏,滋味也比大棚种的新鲜厚实。

沿江并行有两条水泥路。一条宽,是双向两车道,往东到江津,往西到五举场,再往西南方向几公里就是龙华镇。我有一同学是龙华镇中学的老师,早晨出发,晚上回家,每天在江津城和龙华镇之间往返,他说就喜欢走这条道,虽说绕点儿,但是感官舒服。一条窄,穿过村庄和菜圃,就是村道,只能一辆车单向通行,每隔一段距离有一处特意加宽,便于会车。

在村道上走来走去,能看到活泼生动的很多物事:套着围裙弯腰砍白菜的女人,举着舀子给藤菜泼粪的男人,给撒下的菜种铺草席或盖塑料薄膜挡风霜的夫妻,裹着白净净的帕子蹲在道边剥豆角的老汉儿……他们的眼睛与江水一样碧蓝,黑里透红的脸上满是笑意。最有意思的是经常看到光着膀子的壮年男子们动作娴熟地推着载满农家肥或是高高蔬菜垛的“鸡公车”在道上飞奔,遇到有轿车驶过,也能吱呀一声巧妙地在最边上让行。传统与现代的完美融合大概是五举沱的独有气息了。

像约定俗成似的,他们不种大棚蔬菜。五举沱是老牌蔬菜基地了。这个“老牌”,不单单是历史悠久,还是他们采用传统的种植方式,这里难得看到现代蔬菜基地那样的大棚,也没有充满科技感的设备。他们给蔬菜施用的是绿色、健康的有机肥。鸡公车车斗里,黑色塑料口袋里的秸秆灰和粪便晃晃悠悠。

不时有从城里来的三轮车、皮卡车停在路边,是菜贩子来收菜了。他们说,五举沱的蔬菜吃起来更健康,更有“菜味”,尤其上了年纪的人更喜欢。为方便他们,靠罗姨最近的那户人家还在屋前修了一块可以并排停五辆小车的水泥坝子,与村道相连,顶上加了塑钢雨棚,还在靠墙一侧横竖安置了三座加五座的皮革沙发,布置得像公共会客厅。菜贩、过客和村民都可以坐下歇歇脚抽支烟。

苏轼有诗:“梦回闻雨声,喜我菜甲长。平明江路湿,并岸飞两桨。天公真富有,膏乳泻黄壤。霜根一蕃滋,风叶渐俯仰。”不由得羡慕起父亲和生活在五举沱的人们来,他们在相距五公里的城市文明之外独享着山水田园的恬淡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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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像一条绿飘带,在每一个人湾每一户人家门前自西向东絮絮叨叨铺陈开去,突然被艾坪山挡住,一个漂亮的回旋,往北绕江津城半圈,尔后自南向东绕完那个“几”字之后悠然而去。江流回漩,形成一泓浩大的回水沱。所谓回水,就是沱里的水流方向与江流的水流方向是相反的,水在沱里打着旋儿,重庆人称为回水沱。我猜测在得名“五举沱”以前,这地方一定还有另一个名字,尾字也是“沱”,如窍角沱、牛角沱、白沙沱、兰花沱等富有巴渝特色的名字。“五举沱”,不仅是杨氏人的骄傲,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所有人的典范和楷模。他们希望后辈们积极进取,以杨氏先辈为榜样,孜孜不倦、求知若渴。

江对岸矗立着一座山,峭壁如画屏。山脚沿江是老成渝铁路。偶尔一声汽笛响起,像清风奏响琴弦,像浪尖拍打岸岩,撩起生命深处对遥远童话的期盼。投影了两岸画屏绿地的江水变得幽蓝,看起来有母亲般的平静、澄净、清澈。

自父亲“嫁”到五举沱,罗姨就成了我的母亲。她待人热情,对我也视同己出。她家自然成了我与朋友们常常聚集的地方。春光明媚或秋高气爽的周末,呼啦一声招呼,朋友们欣然响应。泡豆子,打豆花,煮腊肉,采摘,洗切,罗姨与父亲一起不紧不慢地张罗着实实在在的风味人间。

罗姨好客,但是不擅厨艺。她把出嫁在外已经当外婆的姐姐们招呼回来帮忙,这个炒菜,那个煮鱼。偶尔有周围的邻居来串门,罗姨也留下他们一起吃饭。如果有人讲客气,罗姨就说:“放心嘛,我准备得有那么多饭菜,特意多泡了两盅豆子,豆花海椒也是新制的,也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次数多了,我们与那湾子人也熟络起来。106岁的陈家婆婆和她独身的儿子、小兰的妈妈、种菜的陈三……我们围坐在罗姨家门口小院坝里的大圆桌上,吃炒花生米,蘸豆花,品腊肉,天南海北地侃大山,面红耳赤地猜酒划拳。木栅栏外,大江大水,天高地阔,江风呼啸,层林尽染。山水自然之间炊烟袅袅随风浪漫,红尘蔬饭温肠暖胃。

一大桌人酒足饭饱后离开时,罗姨会变戏法一样将早捆扎好的新鲜蔬菜叫大家带上。罗姨的地大多给别人种了,只在门口留了两分地给自己。她种的菜我都熟悉。见她让大家拿走的蔬菜品相都很好,并不都是她家菜地里有的。我纳闷,私下问她:“该不是你拿钱去买来送人吧?”她不承认也不否认,又怕我担心,就说:“我哪里会花钱?你不管嘛。”原来,那些蔬菜是周围的邻居们送给罗姨的。次数多了,大家也习惯了,不拿倒显得很生分似的。也不管我需要不需要,三天两头的请进城的车子顺路给我带来一大袋一大袋新鲜的菜蔬,是罗姨爱做的事。吃不完,放坏了就丢了。

有一天晚上,电脑前坐累了,在房间里随意走动,看到厨房角落里罗姨两天前托人带来的莴笋,肥壮笔直的茎,皮薄,碧玉一般脆嫩,不管摆在菜市场哪个摊位上绝对是品相上乘的抢手货,可惜底部的老叶已经发黄焉萎。不由得心疼犯难了:莴笋头炖排骨是我爱吃的,叶子煮鸡蛋汤或者剁细爆炒也很美味。这么壮的七八根,即便我变着花样儿也得好几天才消化得完啦。哎,有了,给隔壁四号房送去吧。他们家住着一家三代五口人,爷爷奶奶、儿子儿媳和孙子,人多,不愁消化不了。于是拎着莴笋袋子,忐忑敲门。儿媳开门,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我羞红着脸,很歉意地说:“帮帮忙,五举沱来的,正宗土货。老叶掐了还将就,放心吃,丢了真是可惜。”儿媳接过莴笋,非要塞给我几个桃子。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再也不愁蔬菜烂掉扔掉了。于是,我们楼层好几户人家都吃到过罗姨送来的菜。

三号房是租户,大足人,一家四口,两个小孩,女人专职主妇,男人一人挣钱养家。送给他们几个茄子几条丝瓜,反复说明吃不下,谢谢他们帮忙解忧。不久后的周末他们回老家,不声不响地给我带回来几把龙水菜刀,声名赫赫的大足特产。他们这么客气,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之后,回老家或者外出旅行,也想着给左邻右舍带点儿礼物啥的,总觉得自己占了他们便宜,亏欠了他们。一来二去,与邻居们的关系也熟络起来。这不,二号房已搬家几年了,前不久,还特意送了一盒七珠健胃茶到家里来。没有多余的话语,有的是朴实无华的心意与暖意融融的真情。赠人玫瑰,手留余香。我是转手几棵吃不完的蔬菜,却收获一片芬芳。

后来,我给罗姨讲了这些事,是想让她不再麻烦。哪知她听说以后非但不罢休,反而送菜更殷勤了。并且不问“你要不要葱蒜要不要红苕豆豉梅干菜”“要不要花椰菜青菜冬苋菜”之类的话了,直接说“你拿去送人吧”,品种更多,分量更足。有时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不光同一楼层的邻居,我还给同一小区不同楼栋、同一街区不同小区的朋友们送去。水木年华、碧水龙泉、江对岸的滨江新城,最远的一次,是开车送到了城外往东支平方向十公里外的姨妈家。五举沱的菜俨然成了联络情谊的信物。

爱是给予,因果循环。

从父亲家离开时,难得一次空手而归。春节后的一个周末,又去五举沱蹭饭。饭前,罗姨拿出一床新被套要送我。我说:“不要,你们自己用。”饭后,罗姨叫把没有炖的半个猪肚和半只鸡拿走,我说:“不要,你们自己吃。”她又叫把锅里的豆花打点走,我说:“总是准备那么多,两桌人都够了。”罗姨又准备去土里拔葱拔蒜砍白菜,我说:“不要啊,明天周一就吃工作餐。”

临走时,将忘记在车子尾箱的水果牛奶给罗姨拿回去,恰好碰见罗姨端着一盆豆花出门。她径直走进旁边一个院落里,悄无声息的,没有听见任何寒暄,估计院落一家已经午睡。罗姨再出来时是一个空盆子。当我启动车子的时候,罗姨端着第二盆豆花走向另一户人家。

这是他们顶自然顶温暖的节目,不用启幕,不用道谢,充满人情味。以前我以为风土人情只是故事。将杨双宝、罗姨和五举沱联系起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种世代沿袭的丰富、细腻而美妙的人性,是让一个地域生生不息的精神。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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