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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寻独角神兽獬豸的奥秘

法治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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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独角神兽正步入一次新的“创造”期。历经两千余年的“层累”构造,獬豸辨事非、别曲直的功能早已深入人心,但其形象反而越来越复杂

《法治周末》记者 郑超

在很多人眼中,独角神兽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独角神兽系礼仪和官员服饰中的重要元素,传承经久,成为一种不证自明的存在。陌生,指人们对“神兽”的认知并非亲眼所见,而是凭史籍载文绘图或口耳相传,形成对“神兽”形象的思维定式。

其中,獬豸作为中国传统法律文化的象征、司法公正光明的隐喻,伫立在法律课本的插图里、法学院大楼的装饰上以及许许多多法律人的内心深处。

目前,时间跨度两千余年的近百种独角神兽汇聚在中国政法大学校园。这个小而专、饱含精彩叙事的“格物明法——独角神兽精品展”成为校园中的别样风景。

步入展厅,古琴悠悠,花木清香,近百只形态各异、材质不一的独角神兽林立其间,展览还配以鹿、鹤等标本作为点缀,营造出“神兽”在花园中憩息的祥和景观。此外,各类精美的“神兽”拓片、绣片也展列其中。

据了解,依据不同的寓意和功能,此次参展的独角神兽大致可分为四类——示祥瑞的麒麟、甪端,崇礼制的天禄、辟邪,驱邪佞的镇墓兽以及表公正的獬豸。

展览上,每个独角神兽旁并没有单独设置解说牌。作为策展人与学术主持,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李雪梅解释,没有设置解说牌是想给观众提供一个欣赏、探究和发现的场景,希望大家在观赏中能够找到自己心目中的那只理想的獬豸。

在古代,独角神兽是被如何“创造”出来的?独角神兽大体上又分为哪几类?在诸多独角神兽中,如何辨认獬豸?为进一步探究独角神兽的奥秘,《法治周末》记者与李雪梅进行了对话。

独角神兽所承载的理念和诉求值得探寻

《法治周末》:中国古代产生过哪些独角神兽形象?相关文物的存世数量如何?

李雪梅:中国源远流长的独角崇拜与祥瑞崇拜,产生了各式各样的独角神兽。

在传世和出土的典籍、文物上,独角神兽的形象千变万化。它们既有仁兽、瑞兽、怪兽、恶兽等功能之异,又有兕、天禄、麒麟、獬豸、白泽、狻猊、飞廉、穷奇等名称之别;独角的构造有软硬之分,形状有长短、弯直之异,生长位置有头顶、额前、鼻端之别。它们或精致或粗犷,或独立或依附,出现在各种材质的文物上,存世量相当可观。

综观古代文物上的独角神兽,多与犀、虎、龙、狮、鹿、羊、牛等有所关联。而神奇莫测之处是,“神兽”的形象经常组合变幻,标志性的角,时而独一,时而成双。加之诸独角神兽早期、晚期形象和功能变异极大,即使它们近在咫尺,我们也不一定能确认它是何方神圣。故给“神兽”尤其是独角神兽正名,成为千古难题。数千年来独角神兽大行其道,其所承载的理念和诉求,也同样值得探寻。

《法治周末》:在古代,独角神兽经历了哪些演化与变迁?在不同朝代,中国古代的独角神兽大体上分为哪几类?不同“神兽”承载着哪些理念和诉求?

李雪梅:在商周礼器中,出现了中国早已灭绝的独角犀——兕。兕多用来饰酒器,如兕爵、兕觥。先秦和秦汉时期,三角或两角的犀牛文物较独角兕更多见。除流失海外的商晚期小臣艅犀尊,国内博物馆尚多见汉代制作的形肖犀牛的文物,可证战国西汉时期,犀牛是珍贵但真实可见的动物。 

兕在汉代以前的典籍中较常见,且多见兕与犀、兕与虎等并称。《山海经·西山经》:“女床之山……其兽多虎、豹、犀、兕。”诸多文献中兕、犀、虎等并列,可知兕与犀是两种不同的兽,其鲜明特点是“似牛”“一角”。 

唐以后,犀愈来愈少见,文献载述多非据实,而是以讹传讹,或将兕、犀混称,或称兕为雌犀,或直接称犀为“兕犀”。 

当然,对独角犀似是而非的认知,并非是中国古人的“专利”,近代欧洲也是如此。

德国画家丢勒的木版画《犀牛》曾于2017年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丢勒在1515年制作这幅版画时已小有名气,但他并未亲眼见过犀牛。这幅画是他根据对犀牛的描述和一位印刷工的素描稿而完成。此后,《犀牛》版画风靡欧洲,200多年来,一直被认为是犀牛的真实模样。

据此,我们也不难理解中国古代独角神兽是被如何“创造”出来的。

两汉时期,北方墓葬中开始流行独角镇墓兽,与春秋战国时期流行于楚国的鹿角镇墓兽风格迥异。

综观汉代以来独角或多角镇墓兽的演变,有明显的时代和地域特征。基于佑人避邪、守护亡灵的主要功能,独角镇墓兽与传说中能“触不直而去之”的獬豸“神兽”关联并不紧密。从史籍、传说中的“神兽”,到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独角神兽有几个发展脉络,其中一脉是走向冥界,这与走向现实和理性的任法兽——獬豸,演化路径并不相同。

汉代,随着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深入,创制性“神兽”层出不穷,天禄、辟邪、麒麟等均位列其中。在中华文化的强势气场中,外来的珍禽异兽渐化身为具有等级特征的礼制“神兽”,出现在殿堂、陵墓等带有政治景观意义的场所。巨大的体量、威严的神态、奇异的造型、强盛的气势,使这些“神兽”成为古代礼制文明发展的见证。 

从传世和出土文物看,东汉、南朝是辟邪“神兽”最流行的时期。尽管其样貌有些差异,又有独角、双角、无角等不同配置,乃至天禄、辟邪、麒麟等名称之异,但总体而言,其共同特征表现为有翼狮虎形“神兽”。 

狮子是西方异兽。汉代,西域的狮子被不断进贡朝廷。《后汉书·西域传》记载:“章帝章和元年(87),(安息国)遣使献师子、符拔。”《后汉书·班超传》载:“月氏尝助汉击车师有功,是岁贡奉珍宝、符拔、师子。”而作为“神兽”辟邪之名的出现,几乎与狮子的入贡汉廷同期,这似乎隐喻着两者的互动关联。

唐代是镇墓兽发展的高峰,并渐成兽面向人面转化的格局,而独角逐步成为非主导性要素。盛唐时,镇墓兽、武士俑多施加光怪陆离的釉彩,以增加其恐怖感。至晚唐,由于国力衰弱,地下镇墓兽隐隐消散。

在中国古代诸多“神兽”中,麒麟与儒家文化的关系最密切,并被寄寓了贤明圣君的政治想象。由麟趾、麟角的局部特征,而至麟行、麟品的综合麟德,宅心仁厚、动静有仪的麒麟成为古代灵兽之首和祥瑞的鼎重。麒麟形象由汉唐时的貌行合一,至明清时呈现的“龙形化”和威严貌,成为诸独角神兽形象演变的一个缩影。

明清时期獬豸和麒麟的形象常被混淆,概因两者都具有龙形外表。

虽外形难辨,獬豸兽能触不直的功能不变

《法治周末》:在诸多独角神兽中,如何辨认獬豸?它体现了中国古人的哪些期盼与追求?

李雪梅:“法”的古字原写作“灋”,偏旁为“氵”,取意为平之如水,右边的“廌”就是獬豸。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解释道:“灋,刑也。平之如水,从水;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从去。”

“法”字的构成及解说,强化了獬豸的理性色彩。“灋”为“廌”“法”两字合体,既显公正不阿,又取平之如水,体现了中国古人对法之公平正义的期盼和追求。

獬豸又名廌,《说文》释曰:“似山牛,一角。古者决讼,令触不直者。”传说獬豸能辨识善恶忠奸,明判是非曲直。自汉代以来,多以獬豸为执法公正之象征。

1959年出土于甘肃武威市磨嘴子汉墓一件木雕独角兽,现藏甘肃省博物馆。兽长57厘米,高38.5厘米,独角前刺,尖尾朝天,四肢跨开,呈奋力前冲的姿势。具有标志性的独角和直尾呈90度,长宽略同,明显较四肢粗壮,夸张不失协调,构成力量的核心。兽身饰彩绘,两只大耳也较夺目。

尽管它颇为符合今人对传说中的獬豸神兽的想象。但类似独角兽多出于墓葬,且多被放置于墓道口,独角向外,似乎在抵挡鬼魅的侵犯。从实用功能看,独角镇墓兽与传说能触不直的獬豸,拉开了一定距离。

对于“神兽”的辨认,博物馆的解说也不能完全相信。山东诸城市博物馆中有一件被称为“獬豸”的镇馆之宝,20世纪70年代出土于诸城市凉台乡前凉台村汉阳太守孙琮墓。兽长64.5厘米,高30厘米,重13.1公斤,铸造于东汉时期。“神兽”三脚踏地,一肢前抬,低首翘尾,尾端分叉。其头顶纵向排列四支锐角,一主三副;两耳亦前刺如矛。博物馆解说称“这件铜獬豸出土于有纪年的汉墓之中,是目前我国发现时代最早的獬豸之一”。

我认为,这件四角神兽应该不是獬豸——在魏晋墓葬出土的陶制镇墓兽也多见类似形象,考古报告一般定名为“穷奇”。“穷奇”是上古与“混沌”“梼杌”“饕餮”齐名的四凶之一,是传说中抑善扬恶的怪力乱神。

当下,独角神兽正步入一次新的“创造”期

《法治周末》:獬豸的发展史是怎样的?如今,我们该如何用发展的眼光看待这只特别的独角神兽?

李雪梅:东汉王充在《论衡》中记载了被奉为“中国司法鼻祖”的皋陶借獬豸治狱的传说:獬豸“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斯盖天生一角圣兽,助狱为验,起坐事之”。此处,獬豸是皋陶断狱的助手,它一般不独立出现,此有汉代画像砖为凭。

综观獬豸的发展史,作为“官定”的法制“神兽”,最早是用于饰冠服。检索二十四史可以发现,麒麟多出现于《符瑞志》中,而獬豸则集中出现在《舆服志》《仪卫志》中。史籍对獬豸形象的描述,多是为制作法冠——獬豸冠作铺垫,这与文献中麒麟多被视为奇异祥瑞形成鲜明反差。即使在獬豸传说最流行的汉代,画像石中也未见榜题为獬豸的“神兽”。由此可说明,獬豸兽的形象并不重要,而獬豸能触不直的功能,才是最值得关注的。 

头戴法冠是楚国的传统。《晋书·异物志》云:“北荒之中,有兽名獬豸,一角,性别曲直。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楚王尝获此兽,因象其形以制衣冠。” 

獬豸冠在隋唐时仍是司法官员的标配。《隋书·礼仪志》载:“法冠,一名獬豸冠,铁为柱,其上施珠两枚,为獬豸角形。法官服之。”唐代左右御史台、流内九品以上皆戴獬豸冠,《旧唐书·肃宗纪》有“御史台欲弹事,不须进状,仍服豸冠”的记载。

獬豸冠较抽象,流行于汉至唐,冠的设计重在表达秉持公正的理念;獬豸补服以明清为常见,具象,并带有明清“神兽”的共性特征——龙形化及威严貌,以致明清的獬豸与麒麟等“神兽”,在外形上愈发难以分辨。

其实,各种独角神兽的演变路径大同小异。将臆想的獬豸与传说中的皋陶相提并论,是汉代人的首创。此时的獬豸尚取形于常见动物中的稍异者,越往后世,獬豸的形象越夸张神秘,并渐与麒麟、辟邪等“神兽”合体。也即独角神兽的样貌经历了由质朴到繁复的演变。这点与历史人物的“层累”构造,颇相类似。

当下,独角神兽正步入一次新的“创造”期。历经两千余年的“层累”构造,獬豸辨事非、别曲直的功能早已深入人心,但其形象反而越来越复杂。明清乃至当代对獬豸形象的塑造,过分强调“神兽”样貌而忽略“独角”的触不直功能和公平正直的内涵,实际是丧失了根本。

獬豸之所以能成为人们信仰的任法兽,不在于其张牙舞爪的外在形象,而是集敏锐、力量、正直、质朴于一身的内核。

我们期待着法治社会的獬豸形象,能返璞归真。

责编:尹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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