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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死后,谁来清理我的遗物

南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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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特约撰稿人  姜雯

发自中国台湾

死亡的味道是什么?

很多人都会以为尸体是“臭”的,但这并不是想象中的恶臭,而是一种难以描摹的、奇特的甜腻味。“甜到发腻,腻到想吐。”来自台湾地区的“特殊现场清洁师”卢拉拉如此形容。

所谓“特殊现场清洁”,指的是往生者(尤其是“孤独死”者)在死亡一段时候后被发现,而遗体被接走后留下的现场,需要由专门的人员去做清洁。这并非只是一份单纯的清洁工作,因为表面的清洁无法去除往生者残留的气味和身体组织,这是一份需要专业的工作。

卢拉拉从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殡葬业工作,他注意到很多往生者的家人无法直面现场环境,但又想留下值得纪念的物品。因此2016年,卢拉拉决定自己来开辟这条未有人走过的道路,并成为台湾第一个“特殊现场清洁师”。

卢拉拉

根据自己的工作经验,2019年6月卢拉拉出版了《命案现场清洁师:跨越生与死的断舍离·清扫死亡最前线的记录》。如果说这本书是记录“命案现场”的光怪陆离,那么今年5月出版的《我是人生整理师:死亡清扫X遗物整理X囤积归纳》则记录了他作为“观察者”所体会到的人生百态,以及这背后所呈现的台湾迈入超高龄社会后所亟需面对的问题——老人租屋难、孤独死与贫穷等。

“贫穷、孤独寂寞与冷漠所创造出的绝缘人生,让孤独死的现象发生在你我身边,这不是一种死亡,而是生存在孤独世界中最后的证明。它不是热门议题,没有太多人重视,却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社会现象。”卢拉拉在书中写道。

孤独死“患者”

顶楼加盖、狭小分租房,常常是卢拉拉的工作地点。

在台湾,高昂的房价让很多人买不起房子,也付不出高昂的房租,所以破旧、狭仄的租屋成了很多老人、贫困者的选择。这些人往往人际关系疏离,从而让“孤独死”的情形增加。

台湾英歌街道

然而,卢拉拉认为,一个人独自死在家里,并不一定是孤独死,死亡只是结果,重点在于“孤独”——往生者生前与家人、朋友、邻里的连接才更应该被重视。

与“死亡”相对的是“活着”。对卢拉拉来说,“活在人间,是活在人之间才叫做人间。如果和人失去了连结,是活着,还是死亡?”

笔者曾几度和卢拉拉去过他的工作现场,有小套房,也有“垃圾屋”等。

有一次的小套房,位于台北近郊,公寓的电梯坏了很久,上面贴着封条,显然这栋公寓的住户既不富裕、也不和睦。

遗物清扫员》剧照

卢拉拉带着我一层一层往上爬,我心里想着死亡的“甜味”,大致走到第三层就闻到味道,到了往生者所在的第五层,“甜腻”的味道已经随着汗水浸润着我每个毛孔,身体好像被丝网住了。

打开门,是扑面而来的气味,这让我好像被人用糖粉塞住了喉咙,想干呕,又怕失礼,调整呼吸,忍住了。房子并不大,屋内所有一目了然,遮不了光的窗帘、海绵外翻的沙发、桌上没吃完的发霉葡萄、发黄的书籍,还有各种各样的药袋、老照片、信件……

往生者是个独居老人,上厕所时跌倒撞在洗衣机上,人就没了。遗体刚刚被殡仪馆接走,留下一屋子的气味、血渍、毛发、遗物。卢拉拉和友邻讨论着要清洁的地方、丢弃的物件等细则,在房间里喷上杀菌的喷雾,并和友邻敲定下次来清洁的时间。

“这个案子并不复杂,东西也不多,我大概半天就能做完。”卢拉拉的声音里并没有太多情绪,因为他处理过太多无论是物理上还是心理上比这更“复杂”的案子。物理上,是各类物品堆积如山的“垃圾屋”,心理上,则是面对往生者冷漠的家人。

例如,一个窗明几净的家内,某个房间里却是不一样的世界——肮脏、杂乱、恶臭。狭小的室内散落着香烟盒、饮料瓶、泡面碗、零食等等,还有数不尽层层堆叠的杂物。

“他十几天没出门了,原来是往生了,难怪那么臭,我还以为是家里有老鼠死掉了。”家人对卢拉拉说,“后来味道越来越重,我受不了打开门才发现他走了。”

明明他是和家人住在一起,却仍旧是孤独死“患者”。

走出宛若地狱的个人房间,外面是天堂般的敞亮空间,这让卢拉拉心里五味杂陈。“明明是家人,却遗忘其存在,直到臭味传出才被提醒,是家人忽视,还是自我隔绝?所谓的孤独,是外在的表现,还是内心所建立的寂寞光景?”

更有甚者,是父母站在房东身边,对于20年未见的往生的儿子,劈头盖脸只对卢拉拉下达一个命令:“赶快找出值钱的东西交给我们。”父母还对房东说:“先跟你说好哦,你自己说会帮忙办后事,我们只是来这里拿东西,没有要付钱哦,不要跟我们讨清洁费。”

检查现场的卢拉拉

在卢拉拉做整理期间,死者父母还一直在旁边催促“好了没有?”“找了没有?”卢拉拉找到一封类似遗书的纸张,交给往生者的父母,没想到父母竟然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幼稚,以为自己是小孩吗?分段还用不同的颜色,写给谁看?就是那么白痴才会自杀。”

对于家人的冷漠和不断的催促,卢拉拉终于爆发了他的愤怒,这对父母最终悻悻然离开,并交代他找到值钱的物品记得告知。

这让卢拉拉觉得很讽刺,原来“血缘”都不能代表是家人,“钱”才是家人。

纳入无家者

原本卢拉拉只是把“特殊现场清洁师”当一份谋生的工作,然而,在2021年新冠疫情期间,他在协助好友、工人作家林立青(著有《做工的人》《如此人生》)帮助台北万华地区的弱势者、无家者后,他个人也经历了一番转变。

台北万华地区原本是老台北的繁荣地带,在城市发展、市中心转移后,逐渐没落,并成为无家者的聚集地。很多人会认为无家者等同于在街头生活的街友,实际在广义上,没有固定住所的人都是无家者,这些人可能在白天做一些零工,晚上便住在麦当劳、便利店或24小时营业的网咖。

无家者和街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在新冠疫情爆发之际,无家者不仅因为无法待在网咖等地或无法继续缴纳房租而失去住所,更因为没有零工可打而失去工作,他们最后只能回到街头。

某天待在家里防疫的卢拉拉接到朋友的短信,短信称万华地区的弱势族群正面临断炊的危机,于是他帮忙募集、运送物资。此外,卢拉拉也在疫情期间接到了更多的孤独死案件——隔离期间不幸染疫或因为其他疾病离世的人,死亡多日后才被发现。

而随着需要帮助的人越来越多,卢拉拉开始思考:除了捐赠物资外,要如何才能真正帮助到弱势族群?

“疫情期间,随着染疫人数每天增加,死亡数字也毫无下降的趋势。店家倒的倒,关的关。心,没了安定处。何时才有结果?到头,残存亦末路。部分疫情冲击下的失业者,对未来已无盼望,走上那自我了结之路。”

与此同时,长期在万华地区深耕无家者议题的林立青,亦有同样的困扰。于是两个人下定决心: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既然很多无家者不好找工作,那就训练他们技能,以此增加竞争力。

卢拉拉和林立青两个人都有各自的专业技能,而两个人的技能又有彼此重叠的地方——做工、写作。于是,两人决定创立一家社会企业“友洗社创”,他们的员工大多为弱势和无家者。他们和其他机构组织合作,一面培训无家者,一面带领他们去清洁遗屋、垃圾屋等。

“我那时候的想法是,他们做粗工,工作结束后很难找到下一个工作机会。所以我不如教他们做我现在做的工作,既有市场独占性,也有专业技术,还提供工具材料设备,这样他们以后学好了要融入这个社会,会更加容易。”

《遗物清扫员》剧照

“友洗”创办之初,卢拉拉和林立青还包括其他伙伴,一直都在烧钱。林立清“烧”从自己作品电影版权拿到的钱,卢拉拉则“烧”自己卖了房子的钱,直到今年募到款才好一些。为什么?有时候无家者出去做工,可能会出差错,最近刚有人把雇主的墙面损坏,需要理赔。

令人欣慰的是,确实有人因此过上“有家”的生活。友洗给出的日薪比外面高,还会帮无家者“强制”存款,这样三四个月以后,一个无家者就有了缴交押金和第一月房租的钱,由此脱离街头。也有人用自己存下的钱买了摩托车,有了摩托车以后就能接更多的工作,让生活一步一步好起来。

“友洗”的工作成员所面临的困境不仅仅是无家,几乎他们每一个背后都包含着“孤、残、病、弱、疯”等情形。卢拉拉说:“这个社会让每个人有公平竞争的机会,但那机会是给普通人,不是给予处在社会底层的弱势者,(他们)除非比别人还要努力、努力,再努力,才有翻身的机会。”

我是遗物整理师》剧照

“友洗”努力接住那些社会安全网接不住的人。然而,卢拉拉也承认,带无家者工作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问及他的收获,他朴实地说:“其实我不觉得我在收获什么,因为工作还是一样做,只是说我可以帮助到更多人而已。”

卢拉拉也坦言:“其实他们在我眼中,以后就是预备要孤独死的那一群人。可是如果现在做这些事的话,也许可以让他们免于孤独死的未来,这是我想尝试的。”

遗物整理与囤积收纳

采访期间,我听说有的无家者不敢做遗屋,因为“太凶了”。但对卢拉拉来说,房子“凶不凶”他不知道,但他从“凶宅”中看到了太多血淋淋的人间现实,例如由于炎夏而增加的孤独死案例。

入殓师》剧照

卢拉拉曾接到一件顶楼加盖的委托案,不大的铁皮屋还被分隔成8个房间,铁皮加盖的顶楼让整个屋子在夏日犹如置身烤箱。往生者狭小的屋内只够放一张单人床,剩下的空间只能摆放一下简单的个人物品,屋内唯一的光源是插座上的小夜灯。简陋的空间内还有一具裸露的遗体,早已发黑并爬满了蛆。

“现代社会,高龄化、单身、贫困者逐渐增加,这雅房内赤身裸体的遗体,诉说着夏日的懊热、贫困的人生、死亡的结局。”

卢拉拉总是在面对死亡,面对或冷漠或悲伤的家属,面对孤独,有时候他还会面对另一种让人心有不忍的状况——往生者所养的毛小孩。

饲主往生多日后,卢拉拉上门做清洁,看到奄奄一息的猫咪想要救援,家属却直接把门关上。“一只猫而已,到时候再处理就好。多关一两天是会怎样?如果死了也是它的命。”

对此,卢拉拉无能为力,开门给了这生命希望,关门却让它希望幻灭。因为没有接受后续工作,无从得知猫咪的生死,却成了卢拉拉心里的一道坎。虽然“一只猫而已”,但却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虽然卢拉拉总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但这份工作,常常有各种职业伤害,首先来自身体——砸伤、割破、穿刺、过敏、脱水、中暑等等。其次是心理层面。

有时候清理完现场回到家中,原以为一切结束可以好好休息,但卢拉拉却一直在做梦。他看到自己悬浮在空中,脚下的地板是从原有的洁净变得鲜红,原来是曼珠沙华,随后鲜红的花朵枯萎,最后变成如泥沼般的血污。在梦中,卢拉拉以为自己死了,他在逐渐变臭,蛆虫在咬食他,没有人看到他,直到他从梦中惊醒。

每晚,他都在思考生存的目的,隔天醒来,让自己努力过好每一天。

我是遗物整理师》剧照

“见证了许多腐臭败坏的混乱场景,看到了家人的忧伤与苦楚,反而坚定了继续这工作的目标,‘死者安,生者慰’,越用心在此,留在心中的越多。”

卢拉拉工作中的另外两部分——遗物整理与囤积收纳,便是“死者安,生者慰”的一环。

因为很多案子都与孤独死有关,这样的往生者往往生活缺乏照料,会导致家中混乱不堪。卢拉拉在清洁“遗污”的时候,也会处理因囤积所产生的垃圾。有时候囤积的物品直接堆到天花板上,甚至连走路的余地也没有——往往有囤积症的人,也是孤独的人。

因着家人的委托,卢拉拉需要帮忙收纳整理与丢弃往生者家中无用的物品,再从中寻找出与家属相关联的物品,例如照片、书信等,当然也包括贵重物品。

有一次,他在整理一个铁盒时发现了一台老旧的智能手机,这是家属送给往生的母亲的礼物,也是往生者所使用的第一台智能手机。后来手机坏损,但往生者一直舍不得丢掉这台值得纪念的手机,于是保存在一个铁盒里。

卢拉拉把手机交给家属,也劝说家属扔掉这部手机,整理好心情来面对接下来的人生。但家属看到这台母亲舍不得丢掉的手机后,一直都不愿意丢掉。直到劝说几天后,家属才同意丢掉手机,在丢掉手机时,家属哭着抱在一起。

卢拉拉当时认为:“丢掉过往杂物,留下回忆迎接未来,是遗物整理收纳主张的概念——只有做到断舍离,才能用正确的心态与良好的心情面对崭新的人生。”

我是遗物整理师》剧照

然而,隔了几天卢拉拉又在反思,断绝一切是否真的可以回到最原始的状态,留着一个与往生者有所连接的物品,其实是留存了一份思念和回忆。他更是拷问自己:这几天反复劝说的过程,是不是并没有真的为了家属好,是不是太残忍?

其实,卢拉拉冷静的外表下有一副细腻的心思,但他不会轻易表达。他就像他所从事的这份工作,表面上是脏污与垃圾,但实际上,却反映出了这个社会的漏洞,以及人情冷暖。

卢拉拉在整理他人人生的同时,其实也在整理着自己的人生。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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