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有“社交冷漠症”的人,只是希望远离“无效社交”罢了
最近“社交冷漠症”上了热搜,这原本是前几年诞生的一个新造词。有意思的是,“冷漠”是比较消极的贬义词,并且是病症化的“冷漠症”,但其实你在网上逛一圈就会很快发现,网友们对“社交冷漠症”是网开一面的。
“社交冷漠症”在网络定义中偏向中性,指拥有正常社交能力且不害怕社交的一些人,主动选择减少非必要、不感兴趣的社交活动。它不像“社牛”“社恐”那样,把人们对社交的态度指向两个极端,也不像“无效社交”“有效社交”那样,有明显的褒贬意味。社交冷漠症尽管顶着“冷漠”的帽子,有一些譬如“共情能力差”“对人没兴趣”等误读,但随手翻翻网友评论,很多是“人家爱怎么过怎么过”“燕子说,管好你自己”这类宽容的态度。大家似乎也在默许这种对繁冗社交与虚假人情的适当冷漠。
也是,成年人的社交充斥着里子面子,谁没个“我想一个人静静”的时候呢?与其说“社交冷漠”是个症,不妨说,它其实是很多人需要、羡慕的一种从容自处的状态。说真的,看到那种能从容拒绝自己不喜欢的集体活动的同事,那种能在聚餐里礼貌提出有点事先走的朋友,你是不是甚至都有点羡慕?羡慕他们坦坦荡荡的距离感,羡慕他们合情合理的拒绝,羡慕他们转身而去潇洒离开的背影?
《天使爱美丽》(Le fabuleux destin d'Amélie Poulain,2001)剧照。
你好不好奇,这些人转身后都去做了些什么呢?或许确实有人在拯救世界吧,但大多数如你我一样的普通人,也能投身斑斓之中。
这就是今天我们要讨论“社交冷漠症”的意义,重点绝非那个看似冷漠的背影,而是展现他们正面朝向的那些神秘小世界。从自己的房间,走到外面的人群,从一人散步看天,到与地上的生灵结缘,让我们跟着一些书、一些人,去听听这些小世界的自白。
撰文|孔雪
房间里的秘密·写诗
《栖居于可能性》,[美] 艾米莉·狄金森 著,王柏华 等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3月。
这个世界,你好。我是艾米莉·狄金森写过的诗。
我的创作者在去世后声名大噪,在世界诗坛留下姓名。然而在我们栖居于美国阿默斯特镇的时代,她和我们籍籍无名,同时,日日相依。
艾米莉·狄金森从20岁就开始写诗,无数天里,她都在闭门不出的孤独与自得中写诗。评论家和读者反复说着,她一生隐居,不喜社交,很少外出,是个孤独又单调的谜。可在我看来,她每天都在房间和花园里雀跃着。
她写诗时,不拘格律,擅造变化,比如她喜欢用破折号代替标点,使诗句跳跃。她写花草、太阳、生死,也写信仰和友情,像从一个池塘跳入另一个池塘,永不会累。在最活跃的1861年-1865年,她尤其富有活力,甚至在1862年创作了366首诗。此外,她热爱园艺,培植花草,制作标本。
当然,这一切似乎与人类关联不大。但你总不能说,蝴蝶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就不会飞,是吧?我们被她放在盒子里,从不示人。但我们和她一直在房间里、在花园里,在灵思漫溢的世界里飞。
如果你问我是哪一首诗,我的名字是《我一直在爱》。
That I did always love
I bring thee Proof
That till I loved
I never lived—Enough
That I shall love alway
I argue thee
That love is life
And life hath Immortality
This—dost thou doubt—Sweet
Then have I
Nothing to show
But Calvary
我一直在爱
我可以向你证明
直到我开始爱
我从未活得充分
我将永远爱下去
也可以向你论证
爱就是生命
生命有不休的特性
如果,亲爱的,
对此也抱怀疑
我就无从举证,
除了,骷髅地
所以我知道,无论世人如何强调她的隐匿孤单冷淡无聊怪异,她一直在爱,她度过了丰富又斑斓的一生。
房间里的秘密·写信
《玛丽和马克思》(Mary and Max,2009)画面。
大家好,我是马克思家里的一面墙。
尽管作为一面墙和人类打招呼很奇怪,但对于马克思这类阿斯伯格症人群,以及所有不怎么喜欢或擅长和人类社会打交道的群体,我很有发言权。我一直陪伴马克思,也陪伴马克思给玛丽写信。
马克思是一位成年的“阿斯伯格”,长期过着“一个人生活,只有椰子和我”的日子。他算是天生最不会社交、最孤独的那类人了,可他还是会以怪异又独特的方式,抵达真正的朋友。他每次接到玛丽的信,都会因为激动或焦虑,先站在椅子上哭一场。这多难啊,然而他们还是以信件进行了胆大包天的交流(怎么说呢,一个敢说一个敢信,一个说人是蛋生的,一个说人是酒杯里来的)。他把唯一朋友的所有信件,贴满了我这片墙,在生命最终时刻,微笑地看着信坦然而逝。
我和马克思都存在于一部黏土动画中,我们是虚构的。然而这部动画是导演的半自传式的影片。我相信很多真实的人类,在真实的生活中,也会独自在房间里给什么人写信吧。
众生喧闹时,他们的信在路上。你可以说他们活得并不热闹,但不能说这不美好。马克思有过热烈而真挚的友谊,热烈到贴满墙,我是证人,我作证。
人群中的捕手·摄影
《我是这个世界的间谍:薇薇安·迈尔街拍精选摄影集》,[美] 薇薇安·迈尔 著,[美] 约翰·马卢夫 编,oneone 译,九州出版社·大鱼读品,2018年5月。
你好,我是薇薇安·迈尔未冲洗的胶卷。我了解那些游荡在人群之中寡言的人。
薇薇安在美国做了几十年的家庭保姆。若不是后人恰好发现了她的胶卷,人们不会知道世间有过这样一个人。她在芝加哥、纽约等工作过的城市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不工作的时间就在街上人群中漫游,但从不社交。人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可我知道。她用禄来相机拍摄了无数街头形形色色的普通美国人,积累了超过10万张照片。所有胶卷都未冲洗过,她从不与人分享摄影作品以及摄影这件事。然而,她的街头摄影作品包罗万象,不分贵贱,不论种族,你能找到贵妇,也能看到黑人。老天和胶卷知道,她穿着男士马甲游荡在人群中时,街头世界这个大游乐场有多可爱。
人们说她孤独,没有家庭、爱情、子女。这是偏见。
她有我们,我们有她。当后人解读神秘的她,她早已如实地阅读过更大的世界。
人群中的捕手·写作
《哈利·波特》,[英]J.K.罗琳 著,苏农、马爱农、马爱新 等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12月。
我是J.K.罗琳坐过的那趟火车。
都别争了,这些年,很多人热衷追溯哈利·波特系列故事在现实世界中究竟起源于何地。不少她去过的咖啡馆成了读者的打卡地。罗琳在采访中曾明确表示,整个故事起源的想法发生在曼彻斯特到伦敦的火车上,而霍格沃茨的灵感直接来源于她所见的所有美丽地方。
看,我是钦点的!其实很多作家都喜爱独处,又希望这份独处被包围在人群之中,所谓闹中取静莫过如此,这也是很多作家爱咖啡馆的原因。无论是在火车上、候机大厅里还是咖啡馆,无论人群如何热闹,作家创作时总是专注的。比起“冷漠”,用“沉浸”来描述他们更合适。
要我说,如果你在人群中遇到了这种一脸冷淡如入神境的沉浸者,最好小心一点,老天爷知道他们脑子转着什么呢?比如我,我哪知道我以后要撞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呢!据轶闻传说,《三体》也是在人群之中(嗯,工位上)写出来的。我也很替物理学人们揪心,谁成想这个人就安安静静地在工位上和大家一起坐着,物理学它就不存在了呢?
总之,当作家们在人群中沉默不语,世界在他们脑子里已经翻江倒海了。我们就敬而远之,默默期待新世界被造出来吧。
一人散步去·散步
《散步去》,[日] 谷口治郎 著,伍楚 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后浪,2017年3月。
大家好,我是一片草地,是谷口治郎笔下,爱散步的中年男人走过的那片安静草地。
我想来说说,散步这件事陪伴人类有多长,大概从人类学会直立之后就开始了吧。我存在的这本图画书《散步去》中,一位中年男士和家人搬入小镇后,就开始了各处散步的日子。他有时结伴,更多时只有自己。他行走过寂静的街区,也曾在绿地上立足停顿。
创作出这个故事的谷口治郎,似乎很迷恋散步。没有目的,不看时间,不带期待,自然而然。这种类型的散步,往往是独自一人进行的。这些人舍弃了和亲友相聚的时间,选择一人行,到底是什么在吸引着他们呢?
由《散步去》改编的同名电视剧(2020)。
大概是可以自言自语、独自放空、随意听风、胡思乱想。此外,人们有很多平日里跳不出的局,悟不到的事,散不开的愁,在散步中,走着走着就好了。所有这些,或许不足为外人道,只适合一个人轻轻沉淀,而不适合酒桌咖啡桌饭桌分享。比如,中年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散步,散了些知识分子在时局里的惶惶然;青年汪曾祺在翠湖里散步,也散出了长久的精神疗养。
人类都是走着长大的。身为自然的一分子,我从不觉得人们非要呆在一起,从不觉得走在草地、海边的某一个人在社会里就是“冷漠”,他只是在慢慢地走着长大罢了。
一人散步去·看云
《云彩收集者手册》,[英] 加文·普雷特-平尼 著,王燕平、张超 译,译林出版社,2018年3月。
《宇宙的答案云知道》,[英] 加文·普雷特-平尼 著,黄琳、刘岭 译,南海出版公司·新经典,2012年6月。
大家好,我是一朵云。
具体而言,我是荚状云,名字来自拉丁语,意思是小扁豆。如果想找到我,你可以翻开《云彩收集者手册》,对着天空,没准就能收集到我。
诗人写,“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地上的有些人,对人有时远远的,却愿意和天上的我们亲近。相比星星月亮,云是最唾手可得的。收集我们的这位作者,从小就爱看云彩胜于看人。他在2004年成立了“赏云协会”,和更多云彩收集者分享云的喜怒哀乐与万千形态。与之相似,豆瓣上的“画云小分队”也聚集了很多爱看云的人。他们把我们想象和装扮成新的样子,太好玩了。
这些人活在地上,心在天上。如果地上的有些人觉得他们奇怪,那只是因为没有抬头看天。人生在世,若不懂俯仰,只钻研人,未免太无聊了。
万物结伴吧·狗儿
《一位温柔善良有钱的太太和她的100只狗》(繁体), 李瑾伦、文图 著,和英出版社,2001年8月。
人类们,我是蒜头。我是绘本《一位温柔善良有钱的太太和她的100只狗》中百分之一的一只小狗。
我是雪纳瑞还是吉娃娃?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吗?请去绘本里找。这里有一百只狗,一百个名字,一百种环肥燕瘦的外貌和动静不一的性格。太太和我们白日里在山间散步,夜晚相拥而眠,整个屋子满满当当,就是没有第二个人。
太太喜欢动物,太太的生活里很少有人。可她活得充实、快乐,每天给我们梳毛、喂食,就算是每天把狗头摸一遍,把每只狗的名字念出来,都要花掉不少时间。
《狗十三》(2013)剧照。
我知道有些人类并不那么擅长或者喜欢亲近人类,但他们可以喜欢水鹿、飞鸟、白虎或是熊猫,他们与万物结伴,能懂动物的直白与纯真。我存在的这本绘本,就是作者李瑾伦以一位收养了百只流浪狗的台北女士为原型创作的。
作为一只狗,我认为,人类不应以是否亲近人类去随意评判一个人的生活与品行。我知道她们温柔善良,我还祝她们有钱!
万物结伴吧·猫儿
《皇城猫语》,喵呜不停 著,人民邮电出版社,2019年5月。
喵~人类。我是喵呜不停拍过的一只街猫。本该是我哥们来的,然而它因被当众拍下蛋蛋和撒尿的画面,感情复杂,反复踌躇,只好让我来,为喜欢和我们呆着甚于与人类社交的人们说几句话。
作为一只走乡串巷、见多识广的皇城街猫,我很笃定,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类就像猫一样,独立自由好清静。
拍摄过我们的这位街猫摄影师,也曾是一位性格腼腆的大学青年。这些年来,他在各地拍摄了超过4万张街猫的照片。相比那些人类社交要学的所谓法则,他或许更喜欢研究怎么和我们相遇,譬如研究我们休息、活动的时间,譬如研究怎么追着在暖气管、玻璃碴子墙上窜溜的我们。在我们的世界里,他是行走的猫薄荷,不是冷漠腼腆的少年。
我知道现在很多人类都养猫。让我来告诉大家一个大秘密!这些人在外面正经上班和在家放肆撸猫时,完!全!是!不!一!样!的!看似对人类冷漠的人,可能对猫撒娇,也可能对月亮柔情。人类,请永远对月亮的背面和人的多面保持想象力。
喵~~
《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2010)画面。
好了,让我们感谢各方“亲友团”为不爱社交的人们献出的证言,也感谢它们替懒得解释的人们展示了私密而丰富的小世界。
归根结底,之所以讨论诸如“有效社交”“极简社交”“社交冷漠症”等概念,一轮又一轮的网友们最终期待的是:在完成生存必要的那些社交活动后,我们都能拥有可爱、有趣、充实的个体生活。爱热闹的人们,就转向人,而爱云爱猫爱诗的人们,就各奔四方。这是一个宽容的世界,各为其好,美美与共。
而且,这次我们窥视到的所有小世界,绝非遥不可及,而是平易近人。无论是猫儿狗儿,还是看云散步、写信摄影,不需离群索居、功成名就,甚至不需远离人群。
它们适用于所有在日常社交中感到过剩、疲乏、困惑、勉强的人。所以,所有在不快乐的社交里发愁的人,转个身吧!找找你喜欢的那个圆心,用它校订世界,别管是否被看到,别管是否被理解。
本文内容系独家原创。作者:孔雪;编辑:西西;校对:刘军。封面题图素材来自《天使爱美丽》(Le fabuleux destin d'Amélie Poulain,2001)剧照。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