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稽之谈”的民俗价值
小时候住在农村,听闻过很多乡村里的无稽故事,有鬼故事、俗故事、怪故事,当然也有温暖的故事。儿时的我着迷于这些故事,但也因为听了太多鬼怪故事,给幼小的我造成很多麻烦,整个小学时光,都逃不开这种“鬼影”。如今,家乡已经面目全非,再回乡时已经找不到那四个有鬼的地方,但“它们”成为我心中最深刻的童年记忆。
这些流传于民间的故事,自有其相似性,相通性。朋友施爱东先生,社科院民俗学家,多年从事民间故事采集和研究,先后出版有《故事机变》《故事法则》等。新作《故事的无稽法则》再次探讨民间故事的各类法则,这次专注于一些“无稽”的法则。
民俗学是离我们既近又远的学问,近则因为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尤其对于乡村中国;远则似乎是一门琢磨不透的学问,日常生活怎么变成学问,我们很难理解。我在微信里跟爱东兄表达了我的困惑,爱东兄回复说:“民俗学,就是挖掘和阐释民众生活的意义,用学术的力量来维护这些文化遗产的存续。我们的研究跟民众生活贴的最近,最紧。”读完《故事的无稽法则》,深以为然。
施爱东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3年3月
爱东兄还说:“温州的民间文化特别丰富,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特别多,我们做民俗研究,温州是个特别重要的点。”这一点我有深切感受。先来分享一则书中涉及到温州的“无稽法则”。
话说杜甫四十多岁终于谋了个左拾遗这样的小官,这个官品阶不高,只有从八品,但想当上却是很难,隶属中书省,算谏官体系。属于皇帝近臣,干的是讽谏皇帝,举荐贤良等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弄不好就得丢官。
果然,没多久就触怒了肃宗,于乾元元年(758年)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但“杜拾遗”的名头留了下来。大历五年(770年)冬,杜甫病逝,年仅五十九。杜甫死后,各地盖了很多“拾遗庙”纪念他。宋代以后,取消了拾遗这个官职,慢慢的老百姓就搞不清拾遗是什么了,人们以讹传讹,“杜拾遗”慢慢就变成了“杜十姨”。
南宋末年道家学者俞琰的《席上腐谈》记载:温州就有这样一座拾遗庙,年久失修,日渐败落之后,被当地老百姓当成土地庙了,庙里的土地婆婆,自然就是杜十姨了。热情好事的温州老百姓,觉得杜十姨太孤单了,于是自作主张,给她找了个老伴儿,就是附近另一个土地庙的土地公公伍髭须。这位伍公公是谁呢?伍子胥是也。
无独有偶,元代虞裕《谈撰》中记载:浙西有个吴风村,村里有座伍子胥庙,好心的村民翻新庙宇时,塑了一尊脸上挂着五绺长髯的“五髭须神”。村里恰好还有一座杜拾遗祠,村中遗老只记得庙名的读音,猜想“十姨”大概是排行第十的一位神姑,于是自作主张,为之“神婚”,将杜十姨许配给了五髭须。
这种“神婚”还真不是个别现象,据明代才子杨慎《丹铅余录》记载,杭州有座拾遗庙,有好事者把这位杜十姨许配给竹林七贤的酒鬼刘伶。凡此种种,“神婚法则”在各地屡见不鲜。
神与神的关系就是人与人的关系,神庙都是由人来管理的,每个神灵背后都有一个信众群体,而“神婚”则是信众与信众之间的结盟。
文人崇拜杜拾遗,奉为“诗圣”,把“杜十姨”当作乡人没文化的笑话,但在民众的信仰世界里,“杜拾遗”远没有“杜十姨”来的灵验,因为对于乡人而言,保安育儿才是实实在在的诉求。言到此处,再提一嘴。这些年出现的很多“奇葩”信仰更是让人瞠目结舌,像“他奶奶的庙”,“车神”(手握方向盘的神),“马神”(马云、马斯克)等等。没准以后还会有“网神”(互联网神)、“UP神”(神级的UP主)等等。
民间文学则是民俗研究另一大块重要领域,是生活的文学、实践的文学、公众的文学,任何一个不识字的大叔、大妈都可以参与创作的文学,但凡生活中需要的,都成为其文学功能,如祈愿功能、诅咒功能、婚姻功能、求子功能、仪式功能、市场功能等等。
婚姻功能是民间文学很重要的诉求之一,拿“千里烟缘一线牵”来说,有很多民间文学都在极尽所能的演绎,像《定婚店》《阎庚》等等,但是具体到故事中,则必须从“命中注定”挣脱出来,形成更多“反常设置”,如果只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结婚生子,就没有故事张力了。于是,各种悬念、反差都慢慢进入故事法则中,像《定婚店》后世出现无数的异文,就跟后来的反常设置“月下老人”很有关系。
月老进入故事设定后,婚姻红线就不再是“命中注定”了,而是月下老人现牵的,《定婚店》中的故事就变成了这样:
韦固乘月散步来到后花园,见一位老人背着锦囊正在月下看书,觉得奇怪,遂上前施礼问看什么书?老人笑答:“人间《婚姻书》。”韦固见那锦囊胀鼓,内敛红光,便问老人囊中何物?老人说:“这是红线。”说着从中抽出一根红线,当空一晃,只见一道红光在韦固左脚绕了一圈,然后朝北飞去。老人告诉韦固:“此线以系夫妇之足,红线另一头系在谁的脚上,谁就是你命定的妻子。虽仇深似海,天涯异域,终不可解。”韦固见自己婚事已定,赶紧询问女方何人?老人回答说:“店北卖菜老妪之女。”说完就不见了。
早从唐朝开始,《定婚店》的发生地宋城(今商丘睢阳区),就把故事主人公韦固住过的客店题名为“定婚店”,成为古代文人的“旅游打卡地”,是历代宋城管理者开发旅游的重要抓手。故事的末尾,往往要插入一则硬广:“从此,南来北往的客人,纷纷到定婚店投宿,并深夜去隆兴寺上香,都想见见那位慈祥的月下老人,问问自己的婚姻大事和前程。”
在月下老人的传说中,历朝历代还有无数的设定,南北方也有巨大的差异,每个故事都依据自己的风土,自己的需求,有无数的演绎。
让人没想到的是,“月下老人”到了互联网时代,又发生了奇怪的变异。如果在网上搜索“月下老人”,会频繁地出现一个古怪的名字“柴道煌”。
经过作者施爱东先生仔细搜索发现,“柴道煌”最早出现于2017年,是在一个连“谷歌”和“百度”都搜索不到的游戏网站“翠儿小说网”上,有个叫“相当一条咸鱼”的网友发表了一部青春小说《一不小心把地球弄炸了怎么办》。作者用玄幻小说的方式重述上古神话,穿插了柴道煌追求女仙孟无情,未能成功,三万年后,孟无情修炼成“孟婆”,柴道煌修炼成“月老”。
小说中,柴道煌开了一家“情缘店”,手中有一本掌握姻缘大事的小本本,以及上至天仙,下至人间的姻缘红线,可唯独解决不了自己的姻缘问题,追求女仙孟无情也失败,最终,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还是个老光棍。
这部小说被转发到很多非主流文学网站,慢慢地,“月老别名柴道煌”进一步出现在很多网络小说中,广泛传播开来。
除了“杜十姨”、“月下老人”,书中还研究分析了民谣《看见她》的传播和异文:刘三姐传说中,从刘三妹,刘三姐,刘三姑,刘三妈,刘三太,刘三婆的传说路径,并最后定型为刘三姐的过程;历代虎妻故事中的悲喜剧;福建唐伯虎陈三到广东点秋香五娘的故事;石敢当崇拜的两大中心和传播路径等等。
还有我们小时候每个人都朗朗上口的“螺纹歌”中的人生百态。“一螺穷,二螺富,三螺牵猪牯……十螺中状元”,不管哪个版本的“螺纹歌”,十螺不是中状元就是享清福,我就是满满十螺,到现在也没享受到十螺带来的福利,不仅没享到清福,到头来只能用“十螺”在键盘上码字,赚取一点点微薄的稿费。
施爱东先生认为,自己作为一名民俗学者,就是用自己的知识积累,对民间这些貌似无常、无稽的口头文学现象,给予充分的理解,并作出正常的解释,揭示其作为一种文化属性的底层逻辑。
民俗是民众的底层政治,民俗逻辑不是科学逻辑,而是民众的处事逻辑和政治逻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即便是最偏僻的乡村,都有其自成体系的社会阶层,那些看起来很无稽的民俗事项,都有其自成体系的表述方式。
民间文化常常受到精英文人的无情嘲讽甚至尖锐批评,那是因为我们不能设身处地地进入他们的生活世界和思想世界,因为不了解,所以不理解。只要能“屈尊”听听王大爷、李大妈的声音,即便是一些“无稽之谈”的歌谣、传说或俗语,就总有其存在和传播的因和由。
当然,这是民俗研究的难题之一,作为一名外来的研究者,如何能否深入到这些“自成体系”中来,透过这些“无稽之谈”,找到并且理解他们的法则。民俗学家顾颉刚先生曾说:“……虽是“无稽之谈”,原也有它的无稽的法则”,这大概就是施爱东先生以此为书名的来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