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姚洋:制度经济学,在故事与科学之间
2002年,当时还是青年学者的姚洋出版了一本评述制度经济学代表人物诺斯(Douglass C.North)的书《制度与效率》,随后在2005年与韦森、汪丁丁共同出版《制度经济学三人谈》。二十年后,《制度与效率》修订再版,改名为《制度与经济增长》。
姚洋,经济学家,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院长,担任《经济学(季刊)》等期刊主编。
采写|罗东
制度的时间性:历史是有意义的
新京报:在诺斯出版的主要时期,他的思考有变化。从1973年的《西方世界的兴起》(与罗伯特·托马斯合著)到1990年的《制度,制度变迁与经济绩效》,再到2009年的《暴力与社会秩序》(与约翰·瓦利斯、巴里·韦格斯特等人合著),他在方法论上放弃了早期对新古典主义的追求,转向借鉴或者说借用政治学、历史学、社会学等学科的内容,并综合了更多非经济因素,思考也更开阔了。但他再也无法像他起初那样提供严谨的解释框架。这是否是这种尝试的必然命运?
姚洋:诺斯的影响远远超出了经济学界。在政治学、社会学甚至包括法学等领域,都有他的影响。他们都了解他,而且也用他的框架来研究本专业的问题。他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与他一开始的方法论是有关系的。他用新古典经济学的“成本-收益”方法分析制度的演进和功能,能给大家一个比较清晰的概念。但后来,他开始用更大的框架讲述人类制度。的确像你说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更接近现实了,因为现实要比他早年分析的那种框架复杂得多,然而,越接近现实,要考虑的因素就越多,那么理论的说服力就要下降。而考虑单个因素,理论就比较容易一体化。
更大的问题在于,理论的说服力下降了,而他在建议上反倒表现得更强烈。这大概是他后期工作另一个很大的矛盾。他区分出“限制性秩序”和“开放性秩序”,拿着它们概括所有国家,读下来,至少对中国读者来说会发现离现实反而比较远。除此外,还通过世界银行推广他们的理论,指导世界银行在发展中国家的工作。我认为这就更成问题了。
新京报:你和他交谈过这个矛盾吗?
姚洋:我没有就《暴力与社会秩序》这本书问过他。不过我(能)感觉,他们还是有一种以西方标准来“套”其他国家的倾向。现在是新制度经济学或叫新政治经济学风头人物的德隆·阿西莫格鲁,基本上继承了诺斯的说法,当然换了个词,叫“汲取性制度”和“包容性制度”。我总觉得这会阻碍制度研究和制度经济学的发展,因为你已经确定世界上只有两种制度,其他人只需要往里面“套”,这就把许多细节给遮盖了。
新京报:这可能也是一个历史或时间哲学问题。“线性时间观”有它的局限。
姚洋:因为用线性思维思考问题是容易的。这是启蒙运动以来形成的一种关于社会进步的观念,包括我们以前学经典的马克思理论,也是线性思维。中国传统里没有这种关系。
新京报:在传统中国社会,即便是外域传来的佛教其时间也不是线性的,而是循环的,当然它的循环是讲来世。
姚洋:儒家没有佛教的来世,就活在现世。那么现世是不是一直在“进步”呢?儒家也没有说。但儒家告诉我们,把今天做好最重要。
其实在西方,你也能看到一些非线性时间。政治学和社会学有一个领域叫作“the diversity of capitalism”,也就是资本主义的多样性。资本主义是关于生产组织的形式,按理说它是技术性的——最终检验一个生产组织形式优劣的是它的成效,没有效率的组织形式被淘汰,包括我们曾经的计划经济最后被淘汰掉也是一样的逻辑——如果这都有“diverse”,那么制度更该是多样的。因为制度与一个国家的历史文化哲学高度相关,它不光服务经济增长,还要服务人,服务文化和心理等。用二分法来分制度肯定会出错。诺斯他们在《暴力与社会秩序》书中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又说,从“限制性秩序”到“开放性秩序”有一个中间状态,这等于为他的二分法解释框架打了补丁。本来他想说的是,限制性制度不可能有经济发展,但是好像有一些却是发展起来了。这说明诺斯本人也不是那么自信。
新京报:但诺斯也讲历史是有意义的。他起初在《西方世界的兴起》一书中论西方经济世界如何兴起,此后把时间拉长,去思考前现代甚至更早的历史。你如何看待他本人的历史意识?
姚洋:他1993年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当时的演讲就是这个态度,我记得他开篇就说“history maters”,我挺吃惊的。他在上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说的许多观点刚好反过来,而在这期间,也就是1990年的《制度,制度变迁与经济绩效》虽然在拓展前面的看法,但基本上还是在说历史和制度的演进是连续的。《暴力与社会秩序》还有另外两位合作者,也许是受了做政治学研究的影响。
经济学的限度:制度是一个故事
新京报:让我们回到《制度与经济增长》。2002年初版时,这本书叫《制度与效率》,修订再版没有用“效率”。全书前半部分梳理诺斯比较重要的几个概念工具,再版也删去了效率这一块。
姚洋:现在,效率可能对大家来说已经相当熟悉了。
《制度与经济增长》作者:姚洋。版本:贝页·文汇出版社2022年8月。
新京报:“交易成本”是保留的。威廉姆森重讲科斯(Ronald H.Coase)时,把这一概念在经济学中的意义比喻为物理学的摩擦力。你如何评价诺斯将科斯的交易成本理论运用到制度分析上?
姚洋:科斯老先生一生写的文章很少,是很奇特的经济学家。他的交易成本后来用到了制度分析上,和科斯定理是高度相关的。
科斯定理是说,没有交易成本,产权定义也明晰,那么产权归属于谁,对于社会效率来说是无关的。之所以没有影响,是因为可以谈判。举个典型的例子,一列火车要开过森林,需要建铁路线,假如铁路线的收益是a,森林的损失是b,a大于b,社会的收益为正,这个时候产权归属于谁没关系。如果产权归属于森林使用者,火车的拥有者去谈判,用a减去b多余的部分去补偿。假如交易成本为零,谈判不需要任何成本,假如需要很高的成本,这种对社会有利的收益安排就不会出现。从这个角度理解,制度的目的就是降低、消除交易成本。所以诺斯把科斯定理的这部分延伸应用到制度分析上来。
诺斯的分析当然有一定道理,但实际上许多问题都没有解决。制度不仅是为了降低交易成本,国内很多人对这有误会。确实,我们的改革是为了降低交易成本,但从根本上说还有一个问题,这就是防止人的机会主义。每个人都带有机会主义,在没有制度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想尽办法偷抢别人的财产,每个人也都想尽办法防止被偷抢,也就是霍布斯的丛林,或者说是准霍布斯的丛林,那么不可能建立一个良序的社会。这是我们的生物性决定的。
交易成本在某些领域,特别是在威廉姆斯做的比较微观的企业研究里,应用得更多一些。所以我对诺斯有批评,他拿交易成本来解释一切。为什么无效的制度能永远存在下去,因为有交易成本。包括阿西莫格鲁后来也推论,为什么好的制度没有涌现出来,也是因为交易成本。他多加了一个承诺问题,赢家没有办法有效地让输家相信“我赢了之后会补偿你”,所以输家永远会反抗,也就有所谓可信承诺的问题。这种分析当然也不能说没意义,它能解释很多东西。
新京报:你对阿西莫格鲁等新派人物的分析用了不少篇章,书的副标题也取名“与新制度经济学对话”,不过我读之后的感受是,在新旧两种制度经济学之间,你好像更欣赏老的制度经济学?
姚洋:这可能是我的偏见,因为我博士是在威斯康星大学毕业,这曾是老制度经济学的大本营。但老制度经济学确实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洞见,而新制度经济学把这些洞见给忘了,它把制度的“功能性”这个点抽出来,成本-收益也确实最适合分析功能,不过这就没法讲分配功能,而老制度经济学派就强调制度的分配。这个也很重要,其实这也是制度起源的一个重要原因。但的确就像诺斯说的,老制度经济学没有分析工具,只能停留在文字描述上,传承不了,无法发展下去。这是它的问题。但它的批判和反思是更强的。
新京报:现代经济学似乎特别忌讳“不能测量”。不能测量的,就不能研究。
姚洋:如果没有测量,大家都只能原地踏步。你跟他说,“你这样说好像不对”,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另外一个意思”。经济学也逃不掉。这是学术研究的一种困境,一种张力吧。
我个人总觉得,经济学不是科学。科学需要现实来检验,我们过不了那一关。但我能说哪个(解释)大概是最好的,否则神学也可以成为科学。经济学是从现实中抽象一个理论来讲一个故事,并希望通过这个故事去影响别人。我们无法像物理学描述这个世界那样去描述制度,只能从制度演进和制度作用中提炼出一些思想,然后去告诉别人一个关于制度演进或制度作用的故事。
作者/罗东
编辑/宫子、刘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