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长薇拉》:马普尔小姐和“老娘舅”的双重快乐
编辑知道我喜欢侦探剧,推给我这一部。一看,是部ITV的长寿剧,从2011年活到今天,十二季了。主角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侦探薇拉·斯坦霍普(布兰达·布莱斯饰),活跃在英国的诺森伯兰郡,主要是纽卡斯尔市。这个剧组现在已经成为工业地带的最佳代言人。每拍一季,他们都要花6个月的时间在诺森伯兰取景。十几年过去,布兰达·布莱斯的样貌没怎么见老。但说到若有一天需要坐在轮椅上演薇拉,她眼泛泪光。
《探长薇拉》是少有的,在流媒体时代之前培养起忠实观众群,流媒体崛起后观众仍未流散的电视剧。2023年,它依然是英国观看人数最多的电视剧之一,也早就位列“海外最卖座英剧”之席。
看到薇拉登场的时候,我以为它是一部纯粹的“舒适推理”剧(Cozy Detective Story)。上了年纪,有鲜明着装风格的侦探(风衣、渔夫帽),三观正确,内心温暖,为可怜人的不幸叹息。探长薇拉,仿佛从推理的黄金年代直接走进21世纪。
和马普尔小姐(阿加莎·克里斯蒂)、布朗神父(G.K. 切斯特顿)一样,薇拉独身,没有家庭生活,也无任何嗜好。她唯一的激情所在,就是捉住凶手。薇拉不是业余侦探,警衔还挺高(Detective Chief Inspector, 总督察),但她的周围,依然洋溢着社区氛围,而不是大都市的冷漠之光。有雄伟海岸线、绿色森林和田园风光的诺森伯兰,是观众会想拜访或定居的地方。
薇拉的座驾是一辆陆虎“卫士”,和她的身躯一样沉重。薇拉跑不快,没有身手,语言的精准和敏锐目光远胜身体机能。到最后,她总能对着问心有愧的人,说出一针见血的话。
薇拉是某一个版本的“老娘舅”。追凶过程中,她会遇见围绕死者的各色人等。虽然大部分人不是直接的凶手,他们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薇拉穿过这些噪音,确保每一个这样的人,都能从她嘴里得到公正的评价。
但薇拉的探案方式,又和传统的“舒适推理”完全不同。她有一套标准化的工作流程,必须还原死者生前一段时间的时间轨迹;调取CCTV是标配,法医也是重要的助手。基本上,薇拉遵循另一类英式探案剧的模式(比如《小镇疑云》《设德兰谜案》《安妮卡》),即办案跑断腿。其特点是,侦探需要像收集拼图一样,一个一个地拜访相关人士,从一个人的嘴巴里,撬出下一个人的信息。
嫌疑人的数量,肯定比发生在贵族庄园或者小型村镇里的舒适推理故事要多。但又不同于有陌生人作案可能的都市型罪案剧。探长薇拉的世界里,凶手不可能是陌生人,更不会是变态连环杀手。凶手依然只能是熟人,只不过嫌疑人池更大一些。还有一点,薇拉的案件,全都是激情作案。
这一点很重要。没有一个死者,死于精心制造的诡计。激情作案,失手杀人,往往更加悲伤。
最新的第十二季里,每个死者的死亡,本来都可以避免。但命运对他们特别残酷,把一连串恶毒的玩笑赠与他们,使他们变成每一集开头的那具尸体。
这部剧有独特的对待死者的方式。开头的前几分钟,死者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片段重现,然后活人变尸体。接下去长长的一个多小时里,薇拉和她的同事们爬梳这段轨迹,使除非有人死掉,否则不会曝光的隐情来到天光下。
《探长薇拉》很少有身体上的追凶。薇拉的武器是她的眼睛和语言。通过观察和问询,谎言的洋葱皮被剥开。十二季了,薇拉还是忍不住感叹有些人为了自保会做出什么,又如何地擅长抚慰自己,为自己的恶劣行为做出“不得不如此”的解释。
死者们也不是圣人。这一季中的四位死者:车牌审查员、未婚妈妈、警察、退伍老兵,都是复杂的人。他们一点也不特殊。像所有人一样,他们符合生活的逻辑,尽力避免触到礁石,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承受身边人的好心与恶意。
周围人的供述,使他们死后的形象一再变化。仅仅通过这些话语,无需任何廉价的闪回,就可以拨回时钟,把尸体变成活生生的人。
死者各不相同,就算没有犯过错,也有个性上不讨人喜欢的地方(谁没有呢)。不可能人人都是薇拉、马普尔小姐或者布朗神父。这些死者,除了接连遭到不幸,最终导致死亡这个共同点,还都有点叛逆。在不同的人生境遇里,他们屡遭不顺,却还不准备被完全驯服。每一个死者,都以自己的方式叛逆过,拒绝过一些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他们都是可爱的人。
这部剧里最讨厌的,就是那些熟练掌握游戏规则,在灰色地带畅游而不带一丝犹疑的人。薇拉总是替观众表达对这些人的憎恶。每一个案子里,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人。
这种人,基本上不可能是凶手。因为他们太聪明,知道杀人的后果。信奉强者为王的人,怎么可能任由自己被激情冲昏头脑,丧失苦心经营的所得。他们只会暗搓搓地做点损人利己的事,隐瞒真相,并且总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
《探长薇拉》里有很多这样的人,因此难免气氛压抑,英式笑话几乎绝迹。这一季唯一的笑点,是薇拉随手拿走同事带给另一个同事的三明治。还没吃,案情忽然有进展,她匆匆出门,把三明治落下了。那个同事赶紧拿起三明治准备撕包装纸,薇拉一个回马枪,再次顺手从他手里取走三明治。目睹这一幕的人笑得很开心。
扮演薇拉的布兰达·布莱斯,读过原著作者安妮·克里芙斯的每一篇小说。她把自己读成了薇拉·斯坦霍普,能够在片场准确地指出哪些是薇拉会做的事、会说的话,哪些不是。
经常有气急败坏的嫌疑人,在那间宽敞幽暗的问讯室里,叫嚷着自己的可怜处,或者向薇拉炫耀自己拥有,而薇拉没有的东西,比如年轻人的爱慕。
这时,你要仔细看薇拉的脸。布兰达的脸就像多云天气的池塘,映照着阴晴不定的天空。她从不为自己辩驳,也不会做出和善的样子,先表示理解对方,再表达自己的观点。她的理解,靠双眼就能表达出来。说出口的话,只有剥去矫饰之后丑秃秃的真相。
作为一个职业警探,薇拉不可能告诉观众什么是爱。她总是在否定,否定一些人自以为是的爱和关怀,指出他们的伪善、嫉妒或懦弱。但是每看完一个沉沉的案子,见过那么多或丑陋或无奈的脸,观众总是能感觉到爱。爱就是薇拉这样的胖大妈,默默地吸收坏天气,把明亮的温暖映照给天空。
虽然不典型,但《探长薇拉》确实也是一部很棒的舒适推理剧。虽然死亡很悲伤,但我们可以指望有人搅起浑水,让阴暗的东西曝光。不仅仅是抓住凶手,还是爽快的破脓。它让我们拥有,马普尔小姐和老娘舅的双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