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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歌唱家程志:和他接触总能感受到一种能量

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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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3月29日,男高音歌唱家、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歌舞团演员程志在北京逝世,享年77岁。

程志1946年出生于黑龙江哈尔滨,1962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65年进入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歌舞团,1983年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歌剧系,师从声乐教育家沈湘。他熟练掌握意大利传统美声唱法,对不同声区的音量音色控制自如,不但能演唱幅度大力度强的西洋歌剧咏叹调,而且能把科学的发声方法运用于风格各异的艺术歌曲和民歌(特别是中国作品)之中。从艺五十余年来,他演唱了多部歌剧和艺术歌曲,曾与歌唱家殷秀梅搭档首演作曲家施光南的歌剧《伤逝》。

本报特约音乐学者赵世民撰文,回忆、悼念程志。

文 | 赵世民

惊闻程志大哥去世,深感悲痛。认识程志三十多年了,听过无数场他的音乐会。他是乐观直爽的人,和他接触总能感受到一种能量。

程志的痛快劲儿,是典型的男高音。2021年9月,我为撰写《沈湘传》打算去采访他,电话一按通,他就叫我两个钟头后到新街口他家。电梯一开门,就见程志在楼道里迎我。进到家,上二楼,坐在他亲自制作、打磨光滑的木椅上,发现臀部刚好能放在两个弧形凹槽里,腰也刚好被凸起的椅背撑住,别提多舒服了。再站起来细看椅面的双槽,特别像放大的声带。

程志说:“我是按照咱们这种身高人的生理结构设计的(注:程志1.82米)。我好琢磨,就像按嗓子的生理结构唱歌,唱得人才舒服,听的人才舒服。”

我说:“前两天看到一段你唱《延安颂》的视频,大乐队伴奏,你的音质还是那么年轻。”

程志双手糊噜着满头的白发:“我都76岁了,美声的技术,就是到了八九十岁,声音照样能保持年轻。”

我问:“今年(2021年)纪念沈湘诞辰100周年音乐会,你唱什么?”

程志说:“‘今夜无人入睡’,那是必须的。”他随口就唱出了最后那个小字二组b的乐句,震得我耳膜直抖,好像被带上了音响面罩。

程志说:“中央音乐学院大专班招生考试时,我就是唱‘今夜无人入睡’和‘冰凉的小手’考上的。”

我说:“四十多年前你就能唱这么有难度的歌,看来用不着学嘛。”

程志说:“那是年轻,凭本钱唱。要是不学,没准儿早就不能唱了。”

我问:“你为什么要选沈湘老师?”

程志说:“当时是双选制,我选了沈老师,不知道沈老师要没要我。我以前跟总政歌舞团的岑冰老师学。他说沈老师学问深、经验足。岑老师还专门去沈老师家推荐我。再加上我是男高音,岑老师说,中国最好的男高音就是沈湘。”

程志跟沈湘学的另一个目的,是证明自己的方法是对的。

程志的父亲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母亲1938年参加革命,家里就没有人搞音乐。16岁时他遵从父亲的意愿入伍当了一名侦察兵,后来还当过业余篮球队员。一次,总政歌舞团的一支小分队下基层连队慰问演出,最后联欢,程志被连长推出来唱了一首电影歌曲。小分队队长马旋发现程志嗓子好,是个苗子。在他的推荐下,程志被抽调到总政歌舞团当了一名合唱队员。总唱合唱的程志不甘心,自己琢磨声音,广泛拜师学艺,进步突出,终于可以唱独唱了,而且下连队受到战士们的欢迎。但是团里有不少人说程志方法不对,是“业余范儿”。

一天,歌舞团宿舍楼道里有人喊程志:“电话。”

程志一接,那边说,“我是沈湘,你到我家来一趟。” 程志赶紧骑车从歌舞团所在的万寿寺到东单干面胡同沈湘家。

沈湘说:“你既然选我,说明你信任我,我愿意教你。”

程志说:“谢谢沈老师。”

沈湘说:“先别忙着谢,有些事咱们得先说清楚,这几年你要少演出,专心学。”

程志说:“没问题。”

沈湘说:“记着,你发声没什么大问题,别改方法,就是外文发音不对,咱们以后慢慢改。”

程志说:“那些意大利文,我是听吉利、卡鲁索、斯苔方诺大师的唱片学的。”

沈湘说:“还是要正规地学意大利语、法语、德语等,弄明白了再往下唱。学习有时很枯燥,但只要喜欢就不枯燥。”

程志说:“我就喜欢琢磨声音,从没觉得枯燥。”

2021年9月,我问程志,“我听说有人在你的意大利歌谱上见你用汉字注音,如‘今夜无人入睡’的第一句,‘内松多了吗’?”

程志说:“那是别人给我编的故事,逗人一乐。我后来的意大利语歌词都是沈老师一字一句教的。沈老师很会摸人心理,会做思想工作。除了按部就班上课外,每次有外国专家大师上课,他必让我去听。现在想起来是为了刺激我。因为沈老师知道我有很强的表现欲和好胜心,这是以前当运动员留下来的习惯。大师课一般都是系里选尖子生唱给大师听,然后大师再说几句。课后我跟沈老师说,‘我想给专家唱。’沈老师说,‘好啊,但我得好好给你‘抠’一下外文,别丢脸。’沈老师给我示范了‘冰凉的小手’‘今夜无人入睡’‘星光灿烂’‘奇妙的和谐’等选段的意大利语发音。我录下来就死记硬背。给专家唱之前,沈老师又嘱咐我,‘按我说的去唱!’唱‘冰凉的小手’时,我临场发挥,觉得有一个小字二组的b该渐弱,就那样唱了。我一唱完,坐在椅子上的专家跳起来说,‘太好了,我听那么多人唱,只有你这么细腻,全在音乐里,你出去可以赚大钱了。’”

我问:“那时你知道歌词的意思吗?”

程志说:“字对字哪懂啊,只知道歌曲的大概意思。还有一次给一个专家唱,它是吉利的学生,经常往大都会歌剧院介绍演员,叫波拉提。我刚唱一句,他就打断我,问我这句里某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哪懂呀,说不出来,脸一下红了,汗珠也从脑门儿冒出来了。全场那么多学生、老师等着看我的笑话。这时,沈老师跟波拉提耳语了一会儿,转头说,‘你唱完再说!’我一唱完,波拉提带头站起来鼓掌说,‘他一句词都不懂,但唱的意思又都对。这是罕见的男高音,抒情兼英雄。你要是到欧美唱,那就是来自东方的威胁。’”

上个世纪90年代初,程志随中国歌唱家演出团去欧洲巡演,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由洋人乐队伴奏,唱过“冰凉的小手”。还不到50岁的程志声音年轻漂亮,还真在维也纳震憾了一下。

2007年4月,我与作家易中天一起在美国巡回讲学。在旧金山,主办方邀请我们看了一场中国艺术团演出的综合文艺晚会。那是一个能容几千观众的大场子,并不是音乐厅或专门的剧场,所以舞台搭在中央。突然,我见程志上台,首先拿着话筒唱了一首歌。然后他说:“我在中央音乐学院跟沈湘学的美声,美声是不用音响的,虽然今天这场子很大,有三四个音乐厅那么大,但我也有信心不用音响,让你们最后一排能听得清。”待翻译口译完程志的话,他开始了无音响、无伴奏的演唱,一首西北民歌《上去高山望平川》,声灌全场。观众掌声不断,后面表演的演员都没办法上场,于是程志又清唱了一首《草原之夜》。

程志一唱完,后面的杂技节目我也不看了,绕到后台找程志。他一见我甚是惊喜。

我说:“到美国来‘威胁’他们一下,你要是唱两首意大利咏叹调多过瘾?”

程志说:“哎,我用美声的方法唱中国艺术歌曲,照样能震憾他们。让他们感受一下中国歌曲的美妙。”

61岁的程志想法同过去不同了,他自觉地用美声这种歌唱方法去传播中国音乐的韵味。

程志50岁时在北京音乐厅开了场独唱音乐会,总政歌舞团管弦乐队伴奏,徐新指挥,我在现场。程志整场唱了十多首外国歌剧咏叹调,几乎把男高音的“试金石”全试了一遍。

2021年9月在程志家,我问他:“你唱没唱过意大利歌剧?”

程志说:“没唱过。一次课上,沈老师问我《托斯卡》《艺术家的生涯》背得怎么样。我说,‘沈老师跟您说实话。我不喜欢歌剧,就爱唱咏叹调。宣叙调嘀里嘟噜的,我也听不懂,您就别让我背了吧!”沈老师一愣,盯着我有几分钟,不说话,看起来也很伤心。后来他说,‘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从此再不提这事。’往后沈老师就真的不提背歌剧的事了。我上大学时都三十六岁了,‘人过三十不学艺’,如果我是二十岁跟沈老师学,不让我背我都得抢着背。”

我问:“那你不还首演了《伤逝》吗?”

程志说:“那不是中国歌剧吗?施光南创作的,我背不了外语歌剧。有一天施光南找我,说沈老师推荐我演《伤逝》的男主角涓生,我说,‘好,把谱子给我。’施光南说,‘男高音的部分还没写完呢,你给我说说哪里是你最舒服的音区,哪里是你的极限音高?’”

我说:“敢情《伤逝》的涓生是照你量身定做的?”

程志说:“施光南每写完一段就叫我来试唱,然后再修改。排这戏时,沈老师让我读鲁迅的小说《伤逝》,还让我读鲁迅的《孔乙己》《祥林嫂》《狂人日记》等小说,了解鲁迅小说的脉络,让我把涓生放在鲁迅系列人物中去比较。演唱上,声音要有层次、有过渡,刚开始热恋的涓生和婚后平凡生活折磨后涓生的声音要有变化,不能一青春到底。《伤逝》没白排,临毕业要开音乐会,别的同学都在背外国歌剧,沈老师说,‘你的毕业大戏就唱《伤逝》。’我和殷秀梅、关牧村、刘跃就演了《伤逝》。后来太平洋影音有限公司又把这部剧出了盒带。”

我没看过的《伤逝》的首演,那时我还在当兵。但我后来在音乐会上看过程志、殷秀梅唱音乐会版《伤逝》选段。他俩唱的“紫藤花”一出道就是最高级,至今无人能超越。就像崔健唱的《一无所有》1986年在北京首都体育馆一开唱就是中国摇滚的高峰,至今无人能超越。

程志很早就开始教学了,但他比沈湘的教学范围大,流行歌手教,民族歌手也教。阎维文刚进总政歌舞团也是从合唱队唱起,跟程志学了8年,后来才跟金铁霖学。

程志说:“沈老师最尊重学生,他是真心为学生好,一般老师很难做到。像我不背西洋歌剧,他就给我推荐中国歌剧《伤逝》。我后来当老师教学生,更能体会到沈老师的肚量。所以我在教阎维文时,更多的是我们俩商量,互相琢磨声音,这我都是跟沈老师学的。”

我问程志:“你76岁了,嗓音还保持那么年轻,还是沈老师的方法高级吧?”程志说:“沈老师总告诫我们,美声学好了,只用‘利息’不用‘本钱’,只要‘本’还在,‘利息’是用不完的。其实意大利美声的前辈就是这种主张和教法。不过沈老师把它中国化了,实现得最完美。”

愿程志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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