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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白·柯鲁克的璧山兴隆场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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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鉴

“小张你好!伊莎白老师很好,身体健康,但不太与人交流了……这段时间她的三儿子回来了,她十分高兴,经常自己推着轮椅来散步。”

这是北京外国语大学87岁的退休教师靳云秀前两天发来的信息,她口中的伊莎白老师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友谊勋章获得者伊莎白·柯鲁克(中文名饶素梅)。靳云秀和她的丈夫郑荣成都是伊莎白的学生,他们之间既是师生,又是同事、好友。伊莎白今年已经108岁,这位国宝级的外国老专家,是著名的教育家、人类学家。她是北外奠基人,新中国英语教学的拓荒者,为新中国的建设事业奉献了70余年,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外交官。无论是生命的长度还是宽度,老人的一生都堪称传奇。

这让我再次想起2020年9月7日第一次拜见老人的情景来。

那天,天空湛蓝,阳光透明。我随璧山区档案馆领导和央视记者等一行,满怀好奇与崇敬,走进老人的家。

听说“娘家人”来了,在儿子柯马凯的搀扶下走出的老人惊呆了眼前的我们:一头如雪的短发整整齐齐,蓝色暗格衬衣、暗格长裤和黑皮鞋简单得体,皮肤白皙,眼神清亮,看起来容光焕发。她满脸笑容,与大家一一握手问候。

这个她已经住了70多年的家,除卧室外,到处都摆放着书籍和资料,最醒目的是十几个整整齐齐的塑料箱子,上面贴着写有“BISHAN(璧山)”字样的A4纸,这是她80年前和中国伙伴俞锡玑一起在重庆璧山兴隆场(现在的大兴镇)参加乡村建设试验时的调查资料以及20世纪八九十年代到21世纪初六回璧山的资料、书信等。箱子里封存的是她人类学家的梦想之舟,也是她的青春记忆,凝聚着她对璧山80年的深厚情谊。那天,她签下协议,将这些无比珍贵的史料全部无偿捐赠给璧山档案馆。

璧山宣传部、璧山文联正在着手打造一部报告文学向这位璧山荣誉市民、传奇的外国友人致敬,得知创作者是我,老人很开心,很感激。柯马凯说,恍若隔世的兴隆场往事,是他妈妈最美的青春岁月,他经常听妈妈说起,兴隆场是她在人类学研究工作中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在她的心里占据着特殊的位置,也最令她神往。退休后的40年时间,老人呕心沥血完成了两部与兴隆场有关的人类学巨著,然而伴随年岁越来越高,她很难再回璧山,所以一直渴望能早日看到作品,追忆那段远去的青春时光。

后来的采访和写作过程,我得到老人及其家人的大力支持。我一直与柯马凯保持着密切联系,得到他很多帮助。

我心存感激。兴隆场那段跌宕起伏的岁月,如同电影胶片在我眼前闪过。83年前,她是来自加拿大的青春飞扬的妙龄女孩;83年后,她是怀有中国心的百岁老人。兴隆场往事如同潮水从四方八面无声涌来,在静谧中汹涌着……

惊心动魄的旅程—— 日机轰炸,一路东躲西藏

有些相遇,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我到那里是来参加农村改造的,我希望尽我所能提供帮助,过去我并不了解农村的生活,但我很想知道农村人是怎样生活的。农村和城市就像阴和阳一样,他们虽是平等的,但是毫不相同。”很多年后,这位来自加拿大的人类学家伊莎白·柯鲁克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说道。

她说的“那里”是璧山兴隆场。

1940年10月的一天,愁云惨淡的璧山车站拥挤的人群中走出一位身材高挑、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孩,女孩身穿白衬衣黑短裙,外套米色风衣,脚穿黑色皮鞋,美丽的脸庞写着自信和好奇,她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彼时,女孩叫伊莎白·布朗,她是受平民教育家、乡村建设家晏阳初之邀,来到兴隆场参加乡村建设实验项目的。而接待她的是中华基督教协进会(简称“协进会”)乡村建设实验兴隆场负责人孙恩三和他的李秘书。

兴隆场距离璧山有20里,只有一条乡间小路,需翻越茅莱山,步行到达。

走出县城,眼前是山清水秀的乡村风光,女孩沉醉于田园牧歌式的美景,突然耳朵里传来急促而尖厉的警报声。路上行人一边张望天空,一边骂骂咧咧慌慌张张赶往防空洞。轰隆隆的爆炸声由远及近,孙恩三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两年,重庆不断遭到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特别是半个多月前的“9·13”空战,更是令人胆战心惊,心有余悸。

孙恩三大声叫着伊莎白,三人一起飞奔进防空洞。

洞子里早已密密匝匝挤满了人,洞中一片黑暗,空气憋闷,各种难闻的气味交织在闭塞的空间。伊莎白挤在人群中,努力让自己站稳,一手摁着箱子,一手护着背包。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信息,说空袭警报解除了。三人挤出防空洞,抬头看着刚刚经历了轰炸的天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继续朝兴隆场匆匆赶路。

一路上偶尔还是有日机从头顶呼啸而过,炸弹在不远处爆响,轰炸声震耳欲聋,三人有时躲在路边庄稼地,有时藏在树下石头后。有次炮弹在距离伊莎白几米远的地方炸响,还好有惊无险。

又走过数公里,开始攀登陡峭的山路。山坡上一片荒凉,到处都是朱红色的裸露的砂石。爬上茅莱山顶,从高处往下俯瞰,兴隆场尽收眼底:波光粼粼的水田,葱葱郁郁的山丘,疏疏落落的村舍,人烟辐辏的场镇,共同演绎着一曲浪漫的乡村协奏曲。

“哎呀,这一路真是胆战心惊,不过翻过了茅莱山,下山就快了!”孙恩三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这真是一趟美妙的旅程呢!”头上冒着汗珠的伊莎白笑着说。

“还美妙?哈哈,当然如果没有时不时传入耳朵里的炮弹声,以及路上随处可见的慌张惶恐的行人。”孙恩三补充道,“你看,二十里地,原本只需要两个小时,我们却走了将近一天。”

这趟惊心动魄的旅程,似乎没有影响到伊莎白的好心情。她脚步轻快朝山下走去,一双好奇的眼睛不断打量着眼前陌生的风景。

黄昏时分,三人终于到达兴隆场。

走进兴隆场—— 看似气派富庶,骨子里却贫穷落后

“走,今天我们去赶场。”伊莎白从睡梦中醒来,她在兴隆场的伙伴俞锡玑推了推她的手臂。

“赶场?”伊莎白揉了揉蓝色的大眼睛,好奇地问。

“这里三天一场,一到赶场天男男女女都来到集市。这个时候,我们工作组也要向当地农民购买煤球、木柴、蔬菜、粮食、肉类、鸡蛋等日用品。我带你去你了解一下情况吧。”

听着俞锡玑这么说,伊莎白早饭后两人就出了门。俞锡玑比伊莎白早来半年,对整个兴隆场已十分熟悉。她带着伊莎白边走边聊,给伊莎白介绍小镇的地理位置、住户等基本状况。

小镇从南往北看,像一棵树,主街是笔直的树干,西北、东北两条分街恰如两根树杈。西北通向福禄场,东北通向璧山。而南边“根部”也是两个分叉,西南通向梓潼场,东南通往三教、丹凤和大鹏。南北村口各有一棵古老的黄葛树,盘根遒劲,宛若巨伞。

沿街的房屋都是土墙夹壁木板房,最醒目的建筑当属文庙和武庙。文庙飞檐翘角,华美庄重,供奉孔子;武庙青瓦雕花,厚重壮观,供奉关公。文庙也是乡政府和学校所在地;武庙除了偶尔举行宗教仪式,还设有固定赌场。文庙、武庙建筑看起来奢华,显得富丽堂皇,带给人的是气派富庶的印象。

这个仅有82户人家的小集镇,平日里冷清寂静,肮脏凌乱。街上有几个杂货铺、茶馆、饭店,平时非赶场天几乎没有什么人,但一到赶场天,则是另一番热闹场景。

雾气蒙蒙中,农民与本地的商户、流动小贩、屠户、理发师等混在一起,整个小镇如同一锅煮沸的粥。随着太阳爬上茅莱山,静静地照在兴隆场集镇上,街上已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伊莎白跟随人潮,认真地观察村民们的穿着打扮、神态表情以及购买情况、销售情况。

伊莎白和俞锡玑拉着手,挤在人群中,赶场的村民身穿青布褂、头缠白头帕,面孔黝黑,看着身穿洋装的伊莎白,满脸好奇。伊莎白始终报以微笑,眼睛里闪着温和的光芒。

伊莎白很快熟悉了镇上赶场的情况:兴隆场人赶场不光是为了买卖,还包括走亲访友、打探消息;乡民们来到茶馆“讲理”,解决争端,不时传来吵架声;哥老会各堂口在饭馆、茶馆或者酒铺里招待四方袍哥,举办“圣会”;离家出走的女人和童养媳在附近溜达,指望被好人家收留……做完买卖,女人们急急忙忙赶回家忙活,而不少男人却三五几个一窝蜂地涌进茶馆饭馆,吃吃喝喝,打牌娱乐。

兴隆场的集市就这样从黎明持续到深夜。

伊莎白目睹镇上这些情况,只是摇头叹息,她同情那些辛苦劳累的妇女,也为那些牌桌上失去理智的男人而惋惜。

这一圈走下来,伊莎白用自己在兴隆场打了一个“活广告”——兴隆场来了一个仙女般的外国美女,这个消息随着赶场的人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收获颇丰的伊莎白心情舒畅,吃过晚饭,回到家,点亮油灯,拿过笔记本,坐到桌前,提笔展纸,给父母写了一封不短的信,兴致勃勃地描写了她在兴隆场的见闻:

“这个村庄的面积至少是我预期的两倍……这是一条迷人的街道,大约每10码转一圈,或者更少,所以你觉得好像在探索一个迷宫……在大多数日子里,这个仅有82户人家的小集镇,看上去平淡无奇,这恰是农村单调生活的缩影。”

事实上,兴隆场确实犹如迷宫一般强烈地吸引着伊莎白,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她开始一点点走进兴隆场人的生活……

伊莎白·柯鲁克(1915年~),中文名饶素梅,加拿大人,著名国际友人,国际共产主义战士,教育家,人类学家,新中国英语教学园地的拓荒人,北京外国语大学创办人之一,环球英才功勋人物。2018年荣获“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称号。2019年7月,被授予“重庆市璧山区荣誉市民”。2019年9月,荣获中华人民共和国“友谊勋章”。

1940年10月到1941年12月,经晏阳初介绍,参加重庆璧山兴隆场乡村建设实验项目。1982年北外退休后,六返兴隆场,花费40年时间,先后完成两本人类学扛鼎之作《兴隆场》,成为世界了解中国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