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一部回味无穷的年度佳作
两个男人的割席,与时为背景的爱尔兰内战互为映照。但若仅仅把这两个男人看作内战双方的缩影,则有买椟还珠之嫌。况且编剧/导演马丁·麦克唐纳虽然是英国长大的爱尔兰人,却一直有反对民族主义的倾向。电影中遥远的战火,更像两个走出伊甸园的人,听见的人间声音。
《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又是一个马丁导演擅长讲述的,发生在孤独空间的悲伤故事。时间是1923年,地点是一座虚构的爱尔兰石灰岩岛屿。帕德里克(科林·法瑞尔饰)和科尔姆(布莱丹·格里森饰)原是挚友。他们无忧无虑,每天下午相约在岛上唯一一座小酒馆碰头。不需要任何宗教与哲学的帮助,单单靠在日积月累的生活中刻下的习惯,就足够他们生活下去。报丧女妖一直以老妪麦考密克的形态存在于岛上,仍不能打扰到他们石刻般永续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会拉小提琴的科尔姆像遭受诅咒般“觉醒”。他意识到死亡的存在,决心不浪费一秒钟在闲聊上(主要是和帕德里克),专心创作乐曲。他想燕过留痕,离世时是艺术家而不是闲汉。
科尔姆遇到的存在危机,堪比亚当和夏娃。由于马丁直接把他放到如此古早的位置,使他无法向他人的思想求助,只能独自面对人生中忽然出现的大窟窿。他没法学耶稣,以极其反叛的激情对抗死亡。也不能够像佛陀顿悟,消解自我以求获得解脱。自然,在那样一个小岛上,他也不可能学习孔子的务实态度,投身于制造良好的社会秩序,使人能在其中发挥美好的天性。像苏格拉底一样不断拷问自己,以此获得存在的根基吗?科尔姆也问不出任何一个问题。
他像一头倔驴,在没有任何办法的情况下,只能遵从本能,伸向他唯一的源泉——音乐。他想写一支百世流芳的曲子,于是关起门写啊写,把帕德里克关在门外。帕德里克从一个亲爱的友人,变成侵蚀他的人生因此必须弃绝之物的象征。科尔姆宣布不再和帕德里克说一句话,并以切断自己的手指昭告决心。
马丁创造了科尔姆这样一个人物之后,又能捏出一个帕德里克,保持住天秤的平衡。帕德里克是个赤子,和岛上的习惯一起生长。这个人就像(是)镜头贪婪展现的爱尔兰海岛风光,坦率没有杂质。帕德里克不懂科尔姆为何忽然决意割席,缠问不休。科尔姆一根一根斩下手指,最后一根噎死了帕德里克心爱的小驴子,伤透他的心。帕德里克是接近自然的人,他发怒的方式也像自然,最终点一把火烧光了科尔姆的海边小屋(但事先放出了他的狗)。
科尔姆和帕德里克曾经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如果不是科尔姆对死亡的觉悟,他们将永远活在伊甸园中,尽管报丧女妖就在身边游荡,时时向他们投去一瞥。随着怒火的升级,这两个人从不死的人,变成神话中有死的神。
说是神,因为他们的人性很大,接近神祇,且被剔除了职业、家庭、社会责任等人类的约束。岛上的房子又都很小。倚在门框上的帕德里克和坐在房子里的科尔姆,就像暂时栖身在玩具屋里的大人,总给人一种预感——当他们站起来伸一个大懒腰,玩具屋就会被踩得粉碎。
他们和电影里的另外几个角色,共同构成亦真亦幻的海上国度。其他角色包括:帕德里克聪敏清醒的妹妹希尔沃(凯瑞·康顿饰),智力不高但敏锐善良的青年多米尼克(巴里·基奥恩饰),预告死亡的麦考密克太太(希拉·弗里顿饰)和其他岛民。
希尔沃是有独立意志的现代人。她旁观这场战斗,怜悯他们又觉得可笑。最后她离开小岛,以职业女性的身份继续生活。多米尼克眼明心净,漂漂亮亮地死在最好的青年时光,自己预告了自己的死亡。麦考米克太太是一种力量的人形凝聚物。她向世人指出死亡的意志。多米尼克的恶警察爸爸、岛上小商店的嘴碎老太婆和夜夜聚集在酒馆的人们是世俗社会的缩影。他们是永不缺席的烦人精,维持惯性生活的中坚力量。这些人令科尔姆和帕德里克的存在更具实感。就像希腊神话里众神的斗争,从来都是一串连环的故事。
关于这部电影,有很多深邃的关于存在主义的见解。更简单的理解,是把这两个男人的分手,看作一次惊心动魄的离婚官司。人呢,总是很难一边保全自我,一边探索内心。互相伤害是更加有效的办法。被哲学思想挑战思维是少数人才能得到的惠赐,互相伤害则是大多人都能享有的礼物,人类相处中最有趣的部分。
在科尔姆和帕德里克互相伤害的过程中,好的那一个逐渐现出使用暴力的倾向,恨意积累,瓦解了他“做个好人”的唯一人生信条。提出分手的冷酷的那一个,由于看见对方显露出的其他性格,重新对这个无趣的老好人产生兴趣。迷你驴子因他的手指而死,又使他非常难过。向神父忏悔时,他展现出遵从内心的良知而无视世俗规则的顽强,令人钦佩。
我们眼看着这两个人在争斗中不断变形,展示出各种各样的面相,同理心也在两个人之间跳来跳去。到最后,房子被毁,他们并肩站在海滩上,身后的山坡上静坐着麦考密克太太。
此时我们已经因为观看这部电影而体验到各样激烈的情感。表现人的内心炽烈的电影不多,燃烧之后力尽而倾的更少。《伊尼舍林》最后的那场大火如此快意,因为在大火燃起之前,科尔姆和帕德里克的心已经被大火荡尽一切。燃烧过后,只剩下孤独。不是对角色的处境感到孤独,而是感觉到自己的孤独。
幸好还有他人。他人是地狱里的火,亲密之人的弱点也是我们自己的弱点。在互相伤害的过程中,烧掉令我们不得安生的想法。就像宗教故事里,大护法、大圣徒往往都是非常暴虐顽劣的人,经过自我的觉悟转化而成。
但是首先,内心要有非常炽热的东西,才能被大火荡尽。在现代生活中,炽热的内心变得少见了。因为如此,简约而缓慢的《伊尼舍林》才具有珍稀金属的质感。它将自己不急不徐地投入火中。在看过很多今天盛产的躁狂片之后,《伊尼舍林》的文火慢炖显得很不一样。
日本女演员树木希林如果活到现在,看了这部电影,很可能会产生共鸣。她和丈夫内田裕也的关系,也是一段长达四十多年的互相伤害史。很少有人能够理解这种极端的互相伤害,以及她选择长期分居而不肯解除婚姻关系的决心。根据树木希林自己的解释,内田裕也点燃了她心里的暴烈成分。她绝不是受虐狂或者受害者,而是会和丈夫大打出手,在公开场合大吵大闹的势均力敌的对手。她说,如果没有内田,自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如果科尔姆没有帕德里克,或者帕德里克没有科尔姆,他们的生活还是能够继续下去的。但是当死亡临近,他们恐怕很难坦然面对,因为他们将发现,自己还未来得及发现自己,用尽自己。
现在好了,经过这场血腥的分手,他们可以面对死亡了。最后一幕戏里,帕德里克先掉头走了。科尔姆和卧着的狗面对大海,他啧啧嘴,无声地感叹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