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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瑞丽 疫情后,瑞丽姐告的第一场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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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日,身穿盛装出席婚礼的人聚集在姐告佛寺。 B08-B09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徐杨
翡翠原石
2月2日,工人正在拆除防护网。
姐告大桥上的横幅写着“热烈欢迎姐告居商返家复工复市”。
2月10日,姐告玉城内,众多商贩回流。

奘罕路重新响起诵经和音乐声的时候,事情变得有点稀罕。

这条全长809米的南北向道路,位于云南瑞丽姐告边贸区,和缅甸最大的边境口岸木姐口岸毗邻。它衔接了姐告口岸的两个通道,两旁的树化玉加工、玉石报关和跨国物流店铺仍在歇业,长长的树化玉毛料四处堆放,有的贴着“铺面转让”。这里沉寂了三年。

声音来自姐告佛寺,这条路的最中央。2月2日这天,风吹过,佛寺顶上的铃铛就“丁零丁零”响了起来,七八米长的大红毯铺开,用傣语写的结婚海报还差一角没贴,全寨人穿着新缝的傣装、簪着鲜花,来聚会。

这是疫情三年后,姐告的第一场婚礼。傣族人信仰佛教,婚丧嫁娶,节日庆典,这处佛寺仿佛是当地人生活的锚定点,见证了所有重要或平常的时刻。

当仪式里的欢笑声向四周弥漫开来,当地的正常生活也由此重启。

团聚

2月2日早上9点,姐告佛寺,一对新人跪坐在自己亲手制作的心形玫瑰花篮面前,接受亲朋好友递来的被褥等礼物,接受长老们“好好过日子”的叮嘱,也接受祝福的经文,接受菩萨的注目。

新郎阿明的动作有些笨拙,他不太懂傣族的仪式,身体倾向妻子阿叶,学着她的姿势。

这场婚礼来得不容易。通过朋友介绍,两人相识于疫情肆虐的年份。阿明在瑞丽市区上班,后来去边境村寨参与疫情巡防,阿叶住在姐告,防控措施严格起来,见面是奢侈的事。能出门的时候,阿明会在工作间隙往返50公里去看阿叶,但也只是在姐告大桥上隔着铁丝护栏望一望。

疫情防控政策优化调整后,他们选了傣历的黄道吉日。举办婚礼这天,阿叶的弟弟岩沸也忙前忙后,铺开婚礼海报、记录宾客姓名、挪动遮阳棚。他没想到自己还能亲身见证这场仪式,半年前,姐姐订婚的时候,他在微信朋友圈里隔空叮嘱:“要幸福啊老姐!”又连发三个哭泣的表情:“估计你们结婚我也回不来了。”

三年来,这里多次被封闭管理。2021年3月30日起,姐告大桥禁止车辆和人员通行,生活几乎停摆,很多人陆续搬走。岩沸也去了几公里外的弄恩,后来又去了上海。疫情反复,团圆像是遥不可及。

直到2022年12月8日,出入瑞丽不再需要查验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及行程码,今年1月8日,中缅边境口岸通道——瑞丽口岸姐告国门、货场、中缅街等三个通道恢复人员、货物的通关业务。经中缅双方政府有关部门共同努力,1月25日,缅甸木姐口岸也终于恢复客运通行。

人们大概盼这一天盼了许久。姐告国门通道有了喧闹声,两侧的出入口,总站着三五成群的人,迎接从缅甸来的亲友。有人等不及,越过栏杆,往大厅探头。

在对面的缅甸木姐,准备过关的人排起队。阿妹准备去瑞丽探亲,她身边站着不到三岁的女儿,扎着小辫,好奇地张望,想要打量自己即将到达的陌生城市。但对于很多缅甸人来说,瑞丽是最熟悉的地方之一。比如队伍里的木金,他原本在瑞丽做电焊,后来因为疫情离开。回瑞丽那天,木金早上9点半就来排队,到达姐告已是下午3点,“好多人噢,今天我进来(姐告)的时候,差不多有五六十(人)。”

岩沸回了家,开小吃店的亲友也搬回来了,前一天刚从缅甸回来的亲戚穿上了崭新的粉色傣装,人们笑着聚在这场婚礼上。

商机

“鲜花不够了。”

2月2日下午四点半,接到来自婚礼现场的求助电话后,卖花的缅甸夫妇赶紧骑上电动三轮车去救急。

从春节开始,来瑞丽的人多起来,他们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有时要忙到夜里12点。顾客里很多是游客,根据德宏州文化和旅游局公布的数据,瑞丽春节假期接待游客37.45万人次,同比增加2142.51%。其中,瑞丽一寨两国景区1月22日恢复营业,当天就接待游客7144人,累计接待游客57444人,很受游客欢迎。

60岁的王凤和老伴儿从黑龙江出发,开着改装的“房车”,一路向南来到这里避寒。即便是冬天,瑞丽白天也有20多摄氏度,到处是盛开的藕荷色三角梅,衣服洗完了晾在车边,一天就能晒干。

他们凭借着多年出行的经验,落脚在一处有公厕的停车场,方便取水。王凤张罗着未来数日的生活,不少食材是从弄莫湖附近的市场批发来的,大红柿子只需要一块钱一斤。休息的时候,她就坐在小马扎上,晒着太阳嗑瓜子。

更多游客住在酒店。姐告佛寺不远处的一家酒店刚刚结束春节假期订房热潮,前台工作人员张宁兴奋又疲惫,“50多间客房每天都满房,均价也涨了一倍,一天的营业额就过万元。”整个瑞丽的酒店也都住满了,2月初才有所回落。

寂静多年的酒店被汹涌的客流打了个措手不及:前台的共享充电宝机器闲置许久,出了故障,房间门磁不灵敏,电闸还偶尔跳闸。人也凑不齐,过去三年,不少酒店从业者辞职了。张宁之前工作的酒店,员工从25人减少到3人,不得不关门。现在这家酒店也只有4个人,今年,酒店的第一个工作计划就是招工。

人流带来了商机。来自浙江台州的杨宏,来姐告做生意近30年。如今,他做市场招商,手下一栋商城吸引了几百家商户来登记。一个摊位月租2000块钱,“摆摊卖翡翠,(租金)一天就赚回去。少的能卖几千,做得厉害的能卖四五万。”杨宏说,春节期间,一个商户月租了一个摊位,结果只用三天就把手里的货卖完了,来问他能不能退掉剩下的租金。他感到好笑,又很高兴,把这件事当成广告发到了群里。

他开过三次餐厅,现在也瞄准了新的机会:在商城副楼建一座美食城,将瑞丽零散的小吃商户集中起来。

在更远的瑞丽城区,华丰街附近的商铺正在重新装修。年轻的女士站在店门口,指挥工人贴上“缅北特产店”的崭新广告牌。她是一名缅甸华侨,在将生意转到芒市一年后,如今重新回到瑞丽,将这里作为他们新的仓库所在地。

这得益于瑞丽口岸的恢复。1月27日,瑞丽口岸中缅跨境货物运输全面恢复至疫情前的常态化管理。

但据老板娘介绍,如今,缅甸的野生蜂蜜、红菇、茶叶等特产,仍要从畹町或临沧的口岸进来,再通过线上直播批发出去。和所有在这里从事边境贸易的人一样,她还在等待姐告国门的货运完全恢复。

“闯一闯”

杨宏的另一栋商城也在装修,在楼顶远眺,可以望见缅甸的青山,还能辨认出缅甸大佛。在杨宏的规划里,这将是一座瞭望台,能看到城市涌动的车水马龙。这座商城,也将成为专门的珠宝市场。

在瑞丽,你很容易找到从事翡翠珠宝行业的人。比如阿叶的妈妈。她在婚礼上很显眼:戴着绿油油的翡翠坠子,披着绣满金线、镶着波浪卷边的玫红色披肩,和宾客合照、拍短视频,穿过红毯和花丛时,总把背挺得直直的。

翡翠染出了这座城的底色。因为毗邻缅甸玉石原矿产区,瑞丽是中国最大的翡翠交易市场和翡翠原石批发市场,拥有从原石、加工贸易到批发零售、仓储物流一条龙的完整产业链。“缅甸直供”“一手货源”等广告语写满了大街,许多翡翠商人在宾馆长住,房间门口总放着磅秤,房产中介在打广告时,也不忘注明“房间里可切石头”,刚上学的孩子,也会跟着父母四处看石头,知道原石擦出紫色,便是“春料”(紫罗兰翡翠)。

疫情前,常有海外客户来阿叶家里挑选翡翠原石。后来,跨境货运停了,翡翠进不来,快递也停了,客户收不到货。行业停摆,石头放在家里落了灰。

那三年是瑞丽翡翠商人的“至暗时刻”。

20多年前,河南南阳人陈玉来到瑞丽定居,孩子在这里上学、长大、结婚,也跟着她做起了玉石生意。疫情期间,货物和人都静止在原地,儿子带着生意艰难转战广东,陈玉则回了河南老家。

吴超对那段时间也印象深刻。六七年前,他做生意破产,背着十几万债务从老家安徽来到瑞丽,入翡翠局,几乎是不需要犹豫的选择。吴超用了六七个月,在市场上到处转,结识朋友、向他们请教,找到了一份翡翠电商销售的工作。他聪明好学,挣得不少,不过两年多,外债就慢慢还清了。

在复杂的翡翠加工商业链中,吴超渐渐找准方向,主做毛坯和成品。2019年底,他转战去了广东平洲。没想到,刚去了一两个月,疫情暴发,大批瑞丽翡翠商人涌进来,“市场太饱和了,像一个胀满气的气球一样。”他被挤出了局,团队散了,只好找了个公司上班。

如今,商户陆续回归。1月17日,国内最大的翡翠批发市场之一——姐告玉城正式重新开市。据姐告玉城公司办公室主任胡广逵介绍,目前市场日均客流量在1万人以上。截至2月10日,已有80%左右的商家回到这里,“去年年底,我们就制定了租金减免、提供免费午餐等优惠政策,吸引商家回流。”

陈玉也回到了这里。2月10日是她摆摊的第三天,她还在最靠近正门的老位置,慢慢卖掉一些积压的货物。

吴超也果断决定回瑞丽:“趁现在还没有那么多人回来,我先站稳脚跟。”母亲不理解他的决定,希望他稳定。吴超劝她,“我再去瑞丽闯一闯,说不定比现在还好。”这些日子,他骑着共享电动车,四处寻找合适的铺面。

阿叶的母亲或许明白吴超的期待。婚礼那天晚上,她站上舞台,唱起了傣语歌,周围的人轻轻用手打着节拍。儿子回来了,女儿结婚了,生意又能开张了,这足以让她相信一切都在变好。

回归

人们印象中,瑞丽的夜晚是吵闹的。

主播们或许为此贡献了不少音量。2017年,玉石直播刚刚兴起,就迅速“沸腾”了翡翠市场。主播们深谙人们的消费心理,知道晚上的交易量大,常常通宵达旦直播。在瑞丽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直播基地”“欢迎各大直播公司洽谈合作”“招聘主播助理”的广告。

福建人林建新是在2019年、2020年左右进军直播行业的。他曾是姐告玉城的老商户,摆了十几年摊,在姐告和瑞丽城内都开了店,主做成品雕刻和翡翠直播。在他的记忆里,疫情前,瑞丽各大市场根本挤不进去,有的一直连夜播到早上七八点钟。“那时候直播一次成交上百万(元)很正常的,几十万(元)的太多了。”而瑞丽玉石直播的火热,甚至带动了广东的广州、四会等地区。

这种火热的场面在2021年4月骤然冷却,当年3月31日,瑞丽市工业和商务科技局发出通告,因为疫情,决定从当年4月1日起,全市的珠宝交易市场、直播基地和翡翠互联网直播经营主体,暂停一切线上线下经营活动。很多主播离开了,2021年底,林建新也去了邻近的腾冲。那些花哨的广告纸,字样也磨损到几乎看不清。

林建新并不适应在腾冲的日子,“做翡翠(直播),离不开这个地方。”工作室里的主播王鹏说。现在,他们又回到瑞丽,经营了四五个账号,每次至少直播四个小时,每天播2到3场。以前,最好的时候,一晚上能有百万人观看,成交量达到一两千万元,“现在(成交量)大概是鼎盛时期的三四成,比疫情时高一两成,有种刚起步、重新洗牌的感觉。”林建新说。

据姐告玉城电商总经理司光洋介绍,年前,他们发布了“免租一年”的通知,在正月十五前后,主播们陆续回来,相比疫情前统计的5万名,现在已经恢复了五六成。各直播平台也向姐告玉城提供了扶持方案,“比如有新账号在瑞丽开播,有的平台会提供流量扶持。”司光洋说。

当然,仍有不少人在观望,“做直播的人希望供货人先回来,他们担心没人送货。供货人就想着,有人来直播了再来送货。”但司光洋并不担心,他相信这座城市的优势和吸引力,只是“恢复需要一个过程”。

痕迹

身处这座城市,疫情大流行留下的印痕仍旧如此显眼。比如在婚礼上,阿明会熟练谈论起自己作为首批“守边人”,在边境线值守巡防时,如何跟山里的蚊子、毒蛇斗争。

比如,超市的老板娘胡萍,曾是一名医生,治疗过瑞丽首例境外输入病例,那是从缅甸偷渡过来的汉族女性,胡萍记得,她长得漂亮,还在信里叮嘱老公,好好照顾三个孩子。

辞职以后,2022年10月,胡萍和姐姐接手了这家小超市,那时还只能接些配送的订单,春节期间,他们光是冻虾就卖出了90多件,卖断了货。

解田是一名房产中介,疫情期间,他是一名社区网格员,再往前,他在弄莫湖边开了一家精品店,那是瑞丽市区最好的地段之一,“每天晚上路过的人像赶集。”看不到疫情尽头的时候,面对即将到来的亏损,他心一横,把店关了。

2021年年底,看到社区发布了网格员招募通知,他报了名,成了瑞丽600多名社区网格员之一,每个月有三四千元的收入。他戴上口罩,和同事一起服务1500多名居民,协助做核酸,去高速路口值班,监督居民居家隔离。有时候,居民情绪激动,他只能不停解释。

这个职业被留在历史里,解田在往前走。他成了一名房地产销售,从房价里,他看出了这座城市的变化:目前瑞丽的房价跌到近5年来的谷底,毛坯房每平方米价格在5000元左右,比售房最高峰时期降了近2000块钱。

房屋租金也在下跌。解田说,疫情前,一套106平方米的房子,按照装修、地段,每年可以租到两万甚至四五万不等,但疫情期间,年租金陡降到一万五六千元。

或许是触底反弹,每天泡在售楼处的解田觉得,如今的房屋租售市场又有了复苏的迹象。据他观察,春节后,特别是正月初十以后,每天客流量比节前增加了一两倍,最多的时候,每天有几十人光顾。房价也开始回暖,那套106平方米的房子,租金又涨了两三千元。

“房价一定会恢复到之前的水平,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解田很乐观。

这种乐观不是毫无依据的。2月,瑞丽市出台了《关于瑞丽市提振市场信心促进经济恢复若干政策措施的通知》,在建筑地产、就业创业、税收优惠、旅游经济、外贸发展等领域研究谋划了24条政策措施,为市场注入信心。

婚礼当天下午,新郎阿明还在手机上看到,姐告边境线上,三层防护网中最内侧的围墙开始拆除。“要发展经济了!”有人中气十足地冲着周围人解释。很多人举着手机来这里拍照,有人问:“拆了墙高不高兴?”有年轻的男孩笑了起来,小声说:“高兴。”

在过去的三年里,这里戒备森严,到处悬挂着警示语,靠墙一侧的商铺全部贴上了“疫情防控期间此房无人居住”封条。

如今,这一切正在松动。

(应受访者要求,除岩沸、胡广逵、司光洋、林建新、王鹏外均为化名。特别感谢周嘉宇对本文的贡献。)

新京报记者 徐杨 左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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