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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樱桃园》:关于俄罗斯昨天、今天和明天的生命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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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张建华

“昨天”并没有消失,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物的变迁而消亡,还会在“今天”和“明天”的文化中重现。今日必然取代昨日,而今日也必然会被明日取代。在历史转型中,在不同阶级、文化、世界观的碰撞、角逐中是没有失败者和胜利者可言的。在人类文明发展前行的时候,人要懂得珍惜、留住记忆,要多情、善感,对一切成为历史的事物的美好表达深沉的感谢

《樱桃园》是契诃夫戏剧的顶峰之作,被文学史家称作他“最伟大的剧作”。它最大限度地展现了作家戏剧创作的一个重要特质:以“空间化”的艺术策略处理时间问题,即以固定的空间表达对人与历史关系认知的一种戏剧表达方式。从《海鸥》开始,契诃夫笔下的戏剧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相对固定狭小的空间中,如庄园、小镇、家庭等。剧中人生活、情感、精神状态变化的线性时间关系链条或被切断,或被遮蔽,今天与昨天之间并没有显在的线性关系,而是以同一个空间的时间并置的方式来呈现的,把昨天的历史和明天的希望镶嵌在今天的时间中。契诃夫在剧本中主要通过这样的空间化策略叙说人的心理体验和情感波澜,并从中揭示生存的不幸和存在的不适。

樱桃园是全剧不变的空间,樱桃园的买卖是剧作的中心事件,它贯穿四幕剧的始终。这一中心事件将原本处于线性的历史时间链条置于同一空间中,作者把代表昨天、今天和明天的人物聚拢在一起,通过对他们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的呈现来表达他对历史、现实、未来的思考。

这是一个樱桃园易主的戏剧故事。女贵族拉涅夫斯卡雅在经历了五年侨居国外的生活后,两手空空地从巴黎回到樱桃园故居,因债务缠身不得不接受庄园被拍卖的严酷现实。精明的商人罗伯兴建议她出租庄园土地用来建造别墅,以保持樱桃园所有权不落入他人之手还能大大获利,但遭到鼠目寸光的女贵族及其兄长加耶夫的断然拒绝。兄妹俩试图挽救他们珍惜的樱桃园,维持贵族家庭的尊严和体面,挽留曾经的美好,却始终停留在毫无意义的,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议论、设想中,毫无作为。庄园尽管已经入不敷出,拉涅夫斯卡雅却一如既往地大手大脚,弄得养女瓦丽雅不得不千方百计紧缩开支,以维持庄园的开销和家人的生活。数月后,樱桃园最终在拍卖会上落入罗伯兴手中。剧终,颓丧无奈的贵族一家人在樱桃树被砍伐的咔咔的声响中,相互道别,离开了樱桃园。

围绕着樱桃园,契诃夫把社会历史进程中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三组时间及其代表人物组合在了一起,但剧作家不是简单地通过剧情故事讲述樱桃园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而是把代表昨天、今天、明天的各类人物镶嵌在樱桃园被拍卖的生活进程中。剧作讲述的是不同阶层、不同代际人的精神面貌和心理状态,我们从中不仅可以体会到历史文化转型时期人们惆怅、不安与希冀交织的复杂情感,还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似乎缥缈却又沉实的东西,那是剧作家关于昨天、今天与明天的哲思。剧作是契诃夫对贵族阶级日薄西山,正走向衰颓的“昨日”的生活和时代唱响的一首挽歌,是对资本主义兴起的“今日”生活现实表达的充满忧虑和不安的心声,还是一部渴想“明日”新生活的心曲。

剧作的这一主题是通过三类人物来表现的。

第一类是“昨日”的使者。其代表人物是女贵族拉涅夫斯卡雅和她的兄长加耶夫。他们吃喝玩乐、贪图享受,过着简单的无意识的荒唐、没落的寄生生活。在他们光鲜靓丽的外表下隐藏着极端空虚无聊的内心。

拉涅夫斯卡雅长年在巴黎居住,挥霍无度、奢华放荡、随心所欲。她甚至把姑妈的一笔用来购买庄园的款项据为己有,供自己在巴黎挥霍。兄长加耶夫懒惰、愚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全靠老仆人菲尔斯服侍。他始终沉浸在游戏的人生中,台球成为他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和最深切的怀念。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饰演加耶夫

兄妹俩由“樱桃园”的主人最终变成了它的弃儿,其生命暮年可悲的没落景象充分体现了俄罗斯“贵族之家”的衰败颓相。樱桃园被拍卖后,拉涅夫斯卡雅准备重返巴黎,回到旧情人的怀抱,继续她那荒唐、放荡的生活。她的兄长加耶夫告别了生活数十年的庄园,在银行找到一份差使,要成为资本时代新的一员。

剧作中的老仆人菲尔斯是一个独特的人物形象,这个耄耋老者为历史的“昨日”做了极为精彩的注脚。他是加耶夫的贴身仆人,一种宁可不要自由,也要忠心耿耿地服侍老爷,把生命的一切献给贵族大人的历史图腾。他把废除农奴制称作不幸,把老爷与奴仆的和谐相处当作生活的理想,从而成为一个古老的生命存在。他生活在昨天,游走在梦幻呓语与历史往事之间,无法融入“今日”的生活。剧终时,慌乱出走的主人们已经完全忘却了这个忠诚的老奴仆。菲尔斯被贵族,也被历史彻底抛弃了,他注定会在一个空旷而又冷清的樱桃庄园中死去。樱桃园沦陷了,一种一成不变的、垂死的贵族生活样式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类人物是“今日”现实生活的代表,商人罗伯兴,樱桃园的新主人。这个新时代资本的拥有者,因为赢得了庄园而兴奋喜悦、欢欣鼓舞。然而,这个“身穿白色坎肩,脚蹬黄色皮鞋,嘴里嚼着高级点心”的富有商人,在心灵深处,仍将自己看作一个地道的农民。这个昔日农奴的后代始终怀存着对昔日主子的感激,与生俱来的奴性让他自卑、猥琐。这充分暴露了“新时代主人”的主流身份与他实际的社会文化身份的分裂。在这种名不副实的身份扮演中,罗伯兴难以找到在生活中的位置。别看罗伯兴踌躇满志,但他始终心神不定。“看我罗伯兴怎么举起斧子砍伐樱桃园……我们要建造别墅楼,我们的子子孙孙将在这里看到新的生活”,就在他踌躇满志发出这一欢呼的同时,却也在为未来“难过的、不幸的生活”发愁。

在买下了樱桃园之后,他为庄园所累,生活颠簸不定,甚至无法拥有自己正常的生活和向往的爱情。在契诃夫的眼中,建设未来美好、和谐的世界,罗伯兴是无能的。这个商人的全部身心和精神的聚焦点是在对利益的角逐上的。因为站在利益的墙头,他无法望高望远。他的胸怀只是一个口袋,金钱财富是他最简单、最明丽的语言。加上他原生态的愚昧、闭塞、精神贫瘠,没有文化来启蒙他的思想,他的生活注定是一种走了调的变奏曲。

对今日急剧变化的现实生活的慌乱无措还体现在庄园各色人等不正常的精神和心理状态中。拉涅夫斯卡雅的养女瓦丽雅勤勉节俭、朴实拘谨,却缺乏独立的人格和生命的激情。在樱桃园易主后,这个主管家中事务、爱情无着的姑娘只能另择庄园继续她苟且的生存。喜欢读书、有文化的庄园管家叶彼霍多夫无法找到生活的方向,对喧闹、乏味的生活感到绝望,他随身带着手枪,因为他实在不知道“究竟是活下去呢,还是开枪自杀更好”。女家庭教师夏尔洛塔是个孤女,失落感和身份归属的焦虑使她惶惶不可终日,她没有生活,没有亲人,孤独无助,只能懵懂地活在世间。“今日”充满了不确定性,还包含着人们犹豫、彷徨、出走、手足无措的茫然等时代的杂音。

剧中的第三类人物是历史“明日”的代表,新生活的憧憬者和追求者。他们是拉涅夫斯卡雅的女儿安尼雅和曾经的家庭教师、寄居在庄园的“永远的大学生”特罗菲莫夫。他们的青春散发着与未来生活挨得更近的气息。

安尼雅美丽善良、单纯真诚,为母亲的艰难处境深感不安,但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向往。在特罗菲莫夫的思想启蒙下,她看清了樱桃园的未来,懂得了人生的价值。她渴望充实自己,用自己诚实的劳动开始独立的新生活。在樱桃园被出卖,家人即将离去的时候,她安慰母亲说:“亲爱的妈妈,跟我一起走吧,我们要去建造一座新的花园,它会比这座花园更加富丽,你会看到它的,你会感受到它的美丽,而欢乐,那宁静的、深沉的欢乐会降临到你的心上,像夕阳照亮着黄昏,你会露出笑容来的。”

特罗菲莫夫诚实正直、聪明自尊,有思想、有智慧,目光远大。他经历过生活的磨难,痛感民族的落后,承担着启蒙的使命,有着追求美好未来的巨大激情。“樱桃树粗老树皮发出的幽暗的光”令他不安,他无法容忍乏味、庸俗的现实生活。他说:“我们生活的目标和意义,在于摆脱一切渺小、虚幻的东西……前进!我们要奋不顾身地走向那颗闪闪发亮的星星,它闪耀在遥远的天际!前进!”然而,他却耽于幻想,停留于言辞。他深爱着安尼雅,却因为有着所谓“比爱情更崇高”的追求,只能在空泛的精神理想中寻找自我的情感安慰。他寄居在他人家中,却又端着文化人的架子,这一矛盾心态、身份归宿的错乱使他无所作为。

离开了樱桃园的这两个青春男女能否找到安置自己灵魂的地方,成为真正的明日新生活的创造者,剧作家既抱有期待,也有所怀疑。

樱桃园中的一幕 莫斯科剧院1904

《樱桃园》中三类人物不同的生命走向表达了契诃夫对俄罗斯历史长河中的昨日、今日和明日的生命遐想,表达了历史转型时期生活的混沌和秩序的错乱。所有的剧中人都难以掩饰各自在生活面前的焦虑不安,他们的情感与心灵都没有确切的路径通向宁静。剧作家表达了一种印刻在人们心灵深处的忧伤和纠结,一种美好的诗情与和谐失落后的精神悲哀。

与此同时,在这三类人物中,除了拉涅夫斯卡雅回归历史的原点,老菲尔斯被历史埋葬外,其他人都在无限的渺茫中产生着明天的希望。在这个樱桃园里,没有圣贤高人,也没有大奸大恶和宵小伪善,只有一种混混沌沌和一种不和谐的别扭。生活中的一切都脱离了常规,然而又似乎没有什么常规可言。作家是以一种调侃、揶揄、幽默、讽刺的笔法塑造这些剧中人的,他们无不被赋予同样的喜剧色彩。

契诃夫和艺术家一起在读剧本

契诃夫说,这是一部“好笑的,非常好笑的剧,起码从思想内容上是这样的”。这正是剧作充满悲剧性的喜剧精神所在。“樱桃园”是全剧的核心意象、整体性的隐喻。它既是美好、诗情与和谐的象征,也是昨日、今日和明日历史演进的文化载体。其历时性意蕴在于,樱桃园的易主昭示了贵族阶级力量的衰颓及其寄生文化的没落,新兴资产阶级力量及其文化的崛起。这是一种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时代演进、社会发展的历史铁律。樱桃园昨日的繁盛、美好,随着资本野蛮的入侵,正在被其强大的破坏性力量毁灭,变成一个正在逝去的幻梦,而它的明日只是一个不可知的模糊、朦胧的未来。

剧作形而上的历史哲思在于,人类的“樱桃园”,这一美好与和谐、充满诗意的符号铭刻在了每一个剧中人,以及读者、观众的心中,它将穿越时空,和人类生命的苦难成为永远的历史存在。“昨天”并没有消失,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物的变迁而消亡,还会在“今天”和“明天”的文化中重现。今日必然取代昨日,而今日也必然会被明日取代。在历史转型中,在不同阶级、文化、世界观的碰撞、角逐中是没有失败者和胜利者可言的。在人类文明发展前行的时候,人要懂得珍惜、留住记忆,要多情、善感,对一切成为历史的事物的美好表达深沉的感谢。

契诃夫说:“夏日之后冬日将至,青春逝去便有老年的到来,幸福之后是不幸而至,或是相反;人不可能终生健康、快乐,他会遭遇各种失落,也无法逃避死亡,即使是亚历山大·马其顿。人应有应对各种可能的准备,要像应对无法避免的死亡一样应对一切,无论这多么令人忧伤。要做的事情是竭尽所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以上内容选自《俄罗斯文学的黄金世纪:从普希金到契诃夫》,张建华 著)

图书介绍:本书从俄罗斯文学的黄金世纪中选出成就最卓著、影响最深远,同时也是中国读者最为熟悉的八位作家介绍给大家。他们是: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作者力图把他们放在整个欧洲文学的背景下,用中国读者和研究者的视角,兼顾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对其进行分析和评介,让喜欢俄罗斯文学的读者更真切地了解其独特的光彩和无穷的魅力。

作者简介:张建华,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青学者”,作协会员,中国翻译协会“资深翻译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长期从事俄罗斯文学、语言、文化的教学、研究和翻译。主编《现代俄汉双解字典》,出版有《新时期俄罗斯小说研究(1985—2015)》《托尔斯泰画传》《20世纪俄罗斯文学:思潮与流派》《无望的逃离》《回到潘日鲁德》等著译作10多种。三联中读音频课《俄罗斯文学的黄金世纪》主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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