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案后的耿志杰
骗人的批条和收据
□程华
一
2022年9月初，刚从酷暑中挣脱出来的三峡库区有了些许凉意，位处库区腹地的重庆市万州区更是一派高峡平湖的怡人秋景。
一大早，位于万州老城区的红光派出所骤然喧闹起来。一群中年男女拉着两个小孩冲进所里，高分贝的叫嚷声哭闹声充斥着服务大厅。
“大家评个理！我们交给教委领导3万块择校费，结果凭批条报到，学校不认！天底下哪有这本书卖？！”一个男家长高声大嗓连比带划。
“警官啊，我们也交了几大万择校费！哪有收钱不办事的理？我们工薪族攒点钱容易吗！”一个女家长话没说完就哭了。“我要读书，呜呜，妈妈我要读书……”紧挨着她的一个小男孩嘟着小嘴直揩眼泪。
接过几张宽约两指的“批条”，几个民警感觉有点匪夷所思：纸条格式雷同，清一色电脑打印的两栏表格，学生名字、证件号码、入读学校名字均为手写，而推荐人一栏赫然盖着区教委于副主任的大红私章。
几乎同时，区教委也向万州区公安局频频报案：这两天，区里多所重点小学、初中、高中甚至公立幼儿园冒出了类似几十张“批条”，把招生办公室的人弄得一愣一愣的：开什么玩笑，哪有这种荒唐的“批条”？
认为交了“择校费”就等于吃了“定心丸”的家长们兴冲冲带着孩子去报到，不想却遭了个晴天霹雳，现场瞬时吵吵闹闹乱成一团。有家长气冲冲跑去派出所报警，有家长干脆直接告到区教委，还有家长声称拿不回钱就要上街举横幅。
区教委有关部门不敢怠慢，马上找到大名被戳上了“批条”的于副主任核实情况，于副主任一听大怒：“我啥时候收过钱？啥时候批过条子？这口大黑锅我不背！你们马上查清楚还我个清白！”于是焦头烂额的区教委找到了区公安局。
由于被卷入的多所重点学校都在红光派出所辖区，区公安局立即指定由红光所组成专案组侦办此案。红光所抽调十几个骨干民警组成专案组，由所长胡星与副所长孙明东分任专案组组长和副组长。
当天上午，没等一群家长哭哭啼啼做完报案笔录，专案组已经呼啸运转起来。
二
家长们少则1万元多则3万元的“择校费”都通过中介转给了“教委领导”，而家长们没有一个见过这个“教委领导”。奇怪的是，他们的钱并非集中转账给一两个中介，而是转给了一群中介，数数转账记录涉及中介有10多个：有房屋中介、车辆买卖中介、小额贷款中介，其中邵枫、江小渝等6人出现的频次最高。
要找到这些中介不难。靠赚取佣金获利的中介们天天巴不得被人找到，只是这一次他们不那么幸运，找上门来的不是生意而是警察。没多一会，10多个中介陆陆续续被带到所里接受调查。
“警官，我们收到家长的钱就转给了教委领导，我们也不晓得啥情况啊。”中介们很是委屈。
“教委哪个领导？”民警盯着接收款项最多的邵枫。
“呃……不晓得名字……”邵枫一脸无辜。
邵枫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哎呀，确实没办好，我们退钱就是了，不要为难人家领导了嘛，这种事情你们懂噻。算我倒霉，想办法退钱搁平算了嘛。”
“这种事情说‘搁平’就能‘搁平’？别光惦记着赚钱，啥钱能赚啥钱不能赚心里得有数！”
听孙明东挑明利害关系和可能面临的法律后果，邵枫的额头开始冒汗。他摸出手机抖着手指划动了一番，随后提供了他与“教委领导”的通话记录、微信聊天截图、转账记录。
十几个中介的记录都指向同一个电话号码、微信号、银行账号。孙明东与几个民警感觉破案就差那么一步了。可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却偏离了预想的轨道。
通过多渠道信息筛查、过滤、碰撞发现，这个号码和账号的主人并非“教委领导”，而是一个孙姓老太太。经调查，七十多岁的孙老太居云阳县乡下，准确地说她一辈子几乎没出过村子，完全不具备作案的条件。
眼看曙光乍现，瞬间却拐进了死胡同。
很快，家长们和中介们同时想起一个人：张三。在他们眼里，素未谋面的张三就是神通广大的存在。
“张三说不光是万州，只要交足‘择校费’，娃儿想去主城‘七龙珠’学校读书都没问题！”家长们说。
“我收家长的钱后转给了张三，张三说他直接对接区教委领导。我们还和教委领导通过电话，领导说话的确有派头哟！”提到“教委领导”，邵枫语气中流露出几分仰慕。
当天下午，专案民警顺着线索一查，这个张三的住址不在万州而在重庆主城，更有“料”的是，50多岁的张三曾因诈骗罪被判过刑。
此时已是傍晚6点多，孙明东立即派骨干民警程飞带两个民警赶往200多公里外的主城。程飞几个一听有了目标，兴奋得饭也没吃马上驱车出发了。
留在所里的一组人继续从邵枫等人嘴里“挤”线索。
等邵枫搁下餐盘擦擦油嘴，孙明东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好了，晚餐也请你们吃了，有没有又想起点啥了？反正你们越配合，案子越快查清哟。”
邵枫无奈地翻翻白眼，沉默一会后猛地一拍脑瓜子：“嗨呀真的想起一个事！我们给张三打钱是通过耿志杰介绍的，我们和张三联系也主要靠她传话。”
“哪个耿志杰？是她吗？”孙明东大脑中忽地灵光一闪。
“对对就是她！耿志杰也是这个事的中介，这姐姐又有门路又耿直，大家都叫她‘耿直姐’！”一看照片上四十多岁的胖女人，邵枫点头如捣蒜。
孙明东曾与耿志杰交过手。
2020年，耿志杰伪造身份假称“能给人办公租房手续”为幌子诈骗5万元，案子就是孙明东等人承办的。因耿志杰认罪态度好全部退赃并得到受害人谅解，加之考虑到她离异后带着两个孩子，人民法院经综合量刑给判了缓刑。
“这案子越来越有趣了啊。”猜到了七七八八的孙明东暗暗发笑。从目前掌握的线索看，在一大群中介中，耿志杰是唯一能和张三说上话的人，也是唯一直接转账给张三的人。那么张三在本案中又是个什么角色？耿志杰的上线？同伙？一切有待去主城那边的专案民警给出答案。
三
话说当晚，程飞3人驱车近3小时后赶到主城，根据掌握的地址找到了张三住的小区，找个由头上楼一看，张三真住那里，但家里没人。3人在楼下守了一夜，连张三的影子都没捞着。
这厢程飞一组人在主城找张三，与此同时那边孙明东一组人在万州找耿志杰。照着系统里查到的耿志杰的住址找去，发现她并不住在登记地址。目前她明面上在开网约车，车是在一家租车公司租赁的，于是民警通过租赁公司查到了她的车牌号。最后在一个社会停车场角落里，找到了耿志杰那辆网约车。
此时已是次日凌晨3点。
“好了，今晚上我们几个轮流睡觉。”折腾了一整天的几个民警累得够呛，但都争着要先“盯人”。
过了几小时后，到清晨6点，耿志杰现身。
一看3个眼神冷峻的男人围过去，耿志杰呆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常态。她扫一眼孙明东出示的警官证，胖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哦，我们好像见过哈，警官。”随后淡定地跟着上了民警的车。
早上，就在孙明东等人将耿志杰带回派出所的时候，程飞等人也赶到张三驻地的辖区派出所请求支援。当地派出所登录系统一查：张三在2022年6月因涉嫌诈骗被公安机关送进了看守所。
都进了看守所，他还能隔空“指挥”诈骗不成？
上午，程飞几个又马不停蹄赶到看守所，按规定履行手续后提讯了张三。“哎呀警官，万州那边的事情真的不是我干的，我‘吐’了恁个多也不差这一件，如果是我干的我绝对耿直交代嘛。”
不过经详细讯问，的确排除了张三与耿志杰合伙诈骗的可能。至少，张三在这件事情上还是“耿直”的。
接到程飞电话的孙明东心里更有底了。孙明东、李江军等3个民警开始正面讯问耿志杰。
耿志杰侃侃而谈有问必答，每个问题都答得行云流水：“警官，我也是受害者，你们得替我做主哇，我也被张三骗了几十万。”“张三说他在教委有门路，能帮忙介绍娃儿读好学校，害得我也投进去几十万，哪晓得他是骗子呀！你们看嘛，我手机里面恁个多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耿志杰一边唉声叹气一边伸手抹了抹小眼睛。
孙明东没搭理她，一直静静地摆弄桌上3部手机。这些手机都是在耿志杰身上和车里发现的。他在其中1部手机里发现了“张三”的微信号登录记录，切换成耿志杰的微信号再登录，二人的微信聊天记录全部呈现出来。
“唉唉，你又来了。”孙明东笑容可掬地拿起手机走到耿志杰面前：“‘耿直姐’，解释一下，张三的聊天记录怎么跑你手机上了？”
耿志杰脸上的微笑骤然凝固。她张口结舌了几秒，眼泪“哗”地从小眼睛里冒出来。孙明东坐回座位，依然静静地看着耿志杰。这次，“耿直姐”这眼泪该是真的了。
四
万州土生土长的“耿直姐”毕业于主城一所有名的师范院校，不过她从未当过一天教师，而是长期混迹社会沾染了一身江湖气。她做过工程搞过高利贷，期间与万州当地一男子结婚生了俩娃。由于她做高利贷巨亏，连带着三亲六戚的钱也打了水漂，债主长期上门讨债，不堪重负的丈夫选择了离婚。为应付不停催逼的债主，耿志杰拆东墙补西墙，实在缺口太大就动了歪心眼。2020年因诈骗被判缓刑似乎没给她足够的教训，2022年4月她又打起了学生家长的主意。
骗出了“心得”的耿志杰事先已设计好退路。她在外跑车的时候听说主城有个叫张三的惯骗，于是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先虚拟一个“教委领导”，再虚拟一个“代理人”张三，她给自己的设定是“张三”的下家。待她的下线中介们把家长们的钱汇给她，她便谎称这些钱都通过她汇给了张三。至于张三嘛，她从没见过，她也是“受害者”嘛。到时候一通神操作外加苦情牌，韭菜们索款无门寻人无着，所有钱不就进了自己腰包了？
她决定要做就做全套，于是注册了多个微信号，又扮“教委领导”又扮上家张三，靠着巧舌如簧骗得了中介们信任。中介们又卖力吆喝招揽来一大群家长——正愁着让家里成绩不佳的“神兽”读个好学校，这从天而降的“教委领导”简直瞌睡遇枕头来得正是时候嘛！
从民警口中得知真相的中介等人根本不信：“不可能！‘耿直姐’那么耿直，她怎么可能骗我们？！”
其实，毫不知情的十几个中介也是受害者。而想让脑子灵光嘴巴蜜甜的中介入“坑”并不容易，可惜他们太过贪婪两眼只盯着钱，没注意深谙人性弱点的耿志杰早就布好了陷阱。说话豪爽办事大方的她假托“张三”之名承诺，每做成一单均有可观的提成。本来已在“教委领导”开价的基础上又向家长们加了价的中介们更加兴奋了：左右都能赚钱，这生意实在不要太好。而耿志杰实在太会演戏，太擅长打造“耿直”“有门道”的人设，她在开网约车的间隙自如地切换于“教委领导”“张三”等各个角色，将一群中介忽悠于股掌之间。为让中介们相信“教委领导”的存在，她拿点钱给一个朋友，让他按照她设定的“剧本”冒充“教委领导”，一旦中介们或家长们打电话咨询就打官腔哼哈几句。
眼看暑假过半，一天天临近开学了，耿志杰又“贴心”地伪造盖了领导私章的推荐“批条”、入学通知书，当然还有陆续转账给张三50万元的截图。家长们兴高采烈就等着送娃入读心仪的好学校了。
偌大的肥皂泡在报到那天被一个个戳破，于是出现了红光派出所那一幕。鉴于家长们闹得厉害，耿志杰暂时退不出钱来，自知理亏的邵枫、江小渝等中介只好先行退款给家长们。赚钱的时候开心，这下要“吐”就痛苦了，不但“吐”出全部吃下的，还得连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其中垫付最多的有20多万。“太狠了，这婆娘一点不给人留路啊！”邵枫又急又气嚎啕大哭。
从接警到破案，只用了不到48小时。在这两天里，民警收集受害人材料50多份，调查相关人员13名，为寻找嫌疑人辗转上千公里，最终为受害家长们追回全部款项110多万。不久后，耿志杰因涉嫌诈骗罪被万州区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耿直姐”去了她该去的地方，民警们还惦记着那些被耽误了入学报到的娃们，好在区教委做了大量工作，终于让几十个学生都入校读书了。（除民警外，其余人均为化名。） （作者单位：重庆市公安局 图片由作者提供）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