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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晓鹏自述:想把《深海》送给需要被理解的那部分人

第一财经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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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第一财经YiMagazine

记者 | 叶雨晨

编辑 | 许诗雨

这个春节档,动画电影《深海》显得很独特。没有大导,没有大咖,没有被验证过的IP,没有采用常规的叙述模式,也不是春节档传统意义上的合家欢动画。从任何角度看,《深海》出现在竞争激烈的春节档都不算不是一个太好的选择。看上去,《深海》似乎是一个不太成功的商业案例——上映9天,4.65亿票房,距离回本还有不少的距离。同一时间,《满江红》票房已突破32亿,《流浪地球2》突破26亿,另一部动画电影《熊出没·伴我“熊芯”》票房也突破9亿。

在口碑上,《深海》也显得两极分化。有些观众觉得它过于炫技,有些观众则被治愈。但在众多讨论中,《深海》也确实有一些亮点被人们所注意到,例如片中采用了突破性的粒子水墨技术(也有人将之称为电子水墨画),以此塑造了独特的视觉氛围。而它提供的情绪价值也让那些感觉“被治愈”的观众反复强调故事的“后劲很大”。

虽然无论是商业还是口碑,《深海》初登场的表现都不及导演田晓鹏的上一部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但可以肯定是,《深海》想要找到中国动画电影中“独特的东西”,对行业的意义不仅在于某项新技术的研发,更在于创新这个动作以及对边界的探索。假期结束后,《深海》的排片开始上升,核心的观众群也逐渐进场。

而要弄清楚为什么会有《深海》这样一部作品,一切还是要回到导演田晓鹏本人。

如果不提《大圣归来》,很多普通观众并不熟悉“田晓鹏”这个名字。

2015年田晓鹏执导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以9.54亿的票房创下当时国产动画的票房纪录,打破了国产动画电影曾经低幼合家欢受众的限制,让更多资金流入中国动画,在之后的几年《大鱼海棠》《哪吒之魔童降世》《罗小黑战记》等动画电影接连上映,“国创(漫)崛起”成为了一声听得到回响的口号。

名、利、资源都向他涌来,田晓鹏却隐藏了身影,没有趁热打铁继续借力神话,反而潜入《深海》。2015年, 光线传媒成立了彩条屋影业,当年就宣布投资了田晓鹏所拥有的“十月文化”,同时《深海》这个片名第一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

过去7年田晓鹏都没有接受过媒体采访,我们只能在彩条屋发布的一些公告中了解到他和他背后公司十月文化的一些消息。

2019年初,光线传媒再度追加1.98亿元对十月文化的投资,持股比例从20%升至28.11%。这一年对《深海》而言是一个关键的节点,当时《深海》的全部分镜和预演已经做完,粒子水墨的效果也实验成功,但是如何确保全片都能达到这个质量成为了问题。《哪吒之魔童降世》带火了整个产业,游戏公司可以出几倍工资挖走动画行业经验丰富的人才,十月文化只有60多人做研发,人不够,外包又没钱,技术创新的成本是惊人的,几乎花光了团队在《大圣归来》中获得的收入和第一轮的投资,光线的又一次注资解了燃眉之急。

接下来的2020年,整个电影市场因疫情受到重创,投资人对电影极度悲观。此时,原彩条屋总裁易巧加入了十月文化。当时易巧找了很多行业里的朋友来公司参观,大家看完素材的反馈都不错,但聊到下一步却全是质疑、担忧,甚至是否定。“到目前为止没有一家来找过我们谈投资,”《深海》制片人易巧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说。《深海》的出品方中只有光线和十月文化的名字,这在电影动辄十几个出品方的现在实属少见。

各方都希望《深海》能早点上映,易巧初到十月文化也想督促团队做出一个可执行的完工时间表,在他深入了解之后才发现以前的经验都不能用,没什么可以取巧的。“2020年我们拿全片一半的镜头做研发,这样研发结束后一半的镜头就可以直接用了。直到2021年下半年,一半的研发镜头才做完,“易巧说。《深海》的定档从2022年暑假拖到了国庆,又受不可抗因素影响最终调整到2023年春节。

在《深海》上映前,我们在光线传媒的会客厅中采访了田晓鹏。与七年前相比,田晓鹏蓄起了胡须,从清爽小伙变成了沧桑大叔,他还是一样的社恐,总是想躲在角落里不被人发现。以下是他的自述:

田晓鹏谈《深海》

《深海》的开始,如果算一个正日子,是2015年的1月1日。当时《大圣归来》做完了,但一直没找到上映的机会,我们处在迷惘阶段,大家都在想下一部做什么?我从小就喜欢大海,喜欢《海底两万里》,想来想去那就做《深海》吧,到今年其实已经是第八年了。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没继续做《大圣2》,他们说做新的东西也意味着更高的风险,但我觉得不去创新的风险更大,续集对创造性要求更高。在大圣成了之后,我很怕别人在介绍我的时候说:“你看,这个是大圣归来的导演”,我当时非常抗拒这句话,因为一旦被标签化,自己再不思进取一点,那你的职业生涯可能就完了。

我也在想自己的原动力究竟是什么?如果我每天做一件自己熟悉的事情,我相信自己能把《大圣2》做成非常工整、非常套路的电影,原来的那些资产都可以再次利用,整个团队也会很轻松。但我会像丧尸一样,每天溜达到办公室做着枯燥的工作,晚上再像行尸走肉一般溜达回家,我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能那样活着。而创新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动力,它可能对每天的工作没有那么大的提振作用,但是最起码阶段性的能找到一点小小的惊喜,就这一点点就够了。

在《深海》的这些年中,没有哪个环节是特别难的,是整个过程都很崩溃,这种沮丧几乎是以天计的。我是一个比较脆弱和敏感的人,经常容易自我否定,在现在所处的工业现状中,不是每一个设想好的东西都能实现,确实受到很多技术的限制,每天都像在坐过山车,一个剧情没有推通,或者想要支撑剧情的效果做不出来,我可能会感觉整个故事都垮掉了,但第二天又自愈了。

《深海》不是一个常规命题,一个不常规的故事就要有不常规的做法。疫情这些年有个问题一直存在,就是电影还能带给观众什么?这是电影本身的一个危机,我们需要创造一种新的观影体验。在我要塑造的梦中,我想要的是极致的灿烂,也花了大量的时间做所谓“沉浸”这件事情,比如动画人物要更有真实感,表演要有张力。

在当时做大圣的时候,最大的问题是从根基开始大流程上的混乱,整个工业没有一个框架,但用到的都是现成的技术和方法,我只是用自己的能力把它变成现实,仅此而已。到了《深海》,大流程已经跑通了,工业流程有了质的飞跃,可是一旦跨出了这个边界,以前的东西就都不适用,总要不断的在新领域做探索。

在很多的宣传里都会提到粒子水墨,这可能是最容易被大家记住的,确实很美,不过我觉得粒子水墨本身技术难度没有那么大,如果我们过分的标榜这个是我们开发的,确实有点太自以为是了。它的难点是在一开始选择运用时的那种不确定性,尽管我们在这项技术上找到了一个方向,哪怕现在充分验证的结果是可行的,最后的工作量也是巨大的。

我一直认为粒子水墨的真正价值不在于本身。在大圣之后,我们获得了一些资本的帮助,也有了一些资源的优势。我们想利用这些资源不断试探边界,不管是开发风格、美术技术,还是边界的表达,大家在不同的领域探讨不同的风格和技术,不断积累数据库,这些都将成为宝藏。它是否在未来也可以很好的为其他片子服务?我不知道。但中国一定会出现更多优秀的创作者,我希望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想用就用,不至于再像我们一样用了7年的时间去研发一个最后看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的东西,我们不可能让年轻人们去承担这样的风险。

技术的难关都可以突破,最难的还是剧情。做《大圣归来》时我只想讲一个工整,甚至看上去有些套路的故事。但《深海》我们选择了一个先天就不那么强剧情向的东西,它是个感受型的电影,我们甚至会牺牲一些传统的,非常工整的剧作。

这是一个梦的故事,讲人在困境里面怎样去寻找生存的力量。我一直觉得这个故事是先天矛盾的,梦里的它是个童话,梦外又有一个现实,现实和童话相互映照。这个故事最难的是在童话中,观众往往拥有上帝视角,会认为很多逻辑存在bug,但一旦让童话的整个逻辑都正确,那童话本身的可看性又没有了,一个多层意向的东西必然会天生矛盾。

既然决定了用这种方式讲故事,就要承受它最大的弊端——我到底选择什么?是让更多观众可以理解,还是满足自己的设计需求而忽略观众的理解?我现在也没有答案,这也是我们创作过程中一直在反反复复寻找的。

我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理解电影中的小女孩,都喜欢她,但有一天一位看过电影的观众给我发了微信,说他特别感动,看得都快哭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故事重要的不是我的表达,其实是一种理解。参宿是因为不被理解才会处于那样一种孤独抑郁的状态,这个世界有很多恶意、嘲讽和冷漠,现实中的大多数人可能并不在乎他的状态,但如果他能被世界中哪怕一点点的善意理解,就可以治愈她、让她一直走下去。我们自己也是这样,作为创作者,你不就是想把这部作品送给需要被理解的那部分人吗?这是我的选择,所以我就得接受票房成绩不那么优秀的事实。

我认为电影不完全是一个非黑即白、纯粹需要答案的故事,它可能更多是一种体验、一种感受。以前我认为剧情重要,我会为了一个非常有逻辑性的、非常严谨的剧情去努力,但我反复问我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电影?哪些电影是真正打动我?我发现让我反复观看直击心灵的,都不是那种强剧情向。当然,这仅代表我个人。

我自己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比较笨的人,也没什么太大的才华,只是靠着一点韧劲或者比平常的人稍微多一点的努力才走到今天。其实我的压力不在于这部电影的票房,选择了危险的东西就必须要承担后果,无非是看清现实以后改变自己的策略,这对下一个作品也是有帮助的。我的压力是对我的团队,这些年大家帮了我太多的忙,如果我做的选择是错误的,我就浪费了很多有才华的人的时间,他们跟着我走了很多的冤枉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这会让我很自责。

拍《深海》是我有点任性的决定,我可能不能再持续任性了。不过就算做商业作品,也要符合我自己心里的要求,因为电影这件事情,我认为是没法计算的,不是说我不拍《深海》,我拍一个《大圣2》就能挣到钱。下一部我依然要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同时它是符合商业的,比如《大圣闹天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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