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奇:演好一个人
褚秋艳
2004年,编剧王兴东找到卢奇,聊起一个很特别的剧本。这是一部讲述邓小平在江西新建县拖拉机修配厂里下放三年的电影,是以往影视剧里从未表现过的历史片段,卢奇很兴奋,而在王兴东心里,卢奇就是饰演邓小平的不二人选。
之所以这样笃定,是因为自1988年拍摄《百色起义》到2004年,卢奇已经扮演了十六年的邓小平,从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他几乎将小平同志的各个阶段都演了个遍,形似早已得到观众认可,而神似也已经从努力追求跨入了自然化境。
王兴东将卢奇视为作品成功的保障,卢奇也正想有新的尝试,两人每次见面都将这个剧本聊得热火朝天。只是没想到创作的时间这样久,2020年,在又一个十六年之后,电影《邓小平小道》才正式开机,2022年,这部创作了十余年的电影终于与观众们见面。
此时,剧本已打磨精良,卢奇也已与剧中邓小平的年岁相当,他几乎不用什么特别的造型化妆,数十年特型演员的经验和对邓小平这个人物的不间断研究,让卢奇站在摄像机前时,从外形到心境,自然就是这个剧中人了,一切都是刚刚好。
1.从“邓选”里找寻小平印记
1988年,广西电影制片厂准备拍摄影片《百色起义》,导演组兵分三路,在全国范围内选拔演员。其中一路就来到四川人民艺术剧院,在档案室里见到了卢奇饰演孙中山的剧照。
艺术是相通的,电影艺术与戏剧艺术之间的连通似乎更容易些,所以很多电影导演都会把目光投向话剧演员。早在1979年时,卢奇就被导演选中参与拍摄了电影《山城雪》,从此影视剧成了他话剧以外的创作阵地。1986年,电视剧《孙中山与宋庆龄》选拔演员,不知导演组从哪里听说四川人艺有个演员叫卢奇,长得很像孙中山,便寻来试镜。
这是卢奇第一次饰演伟人,形象确实很接近,把眉毛添浓几笔,粘上胡须,就已经很像了。这时候,旁边有人说:“我看你也能演邓小平啊!”
仅仅两年后,他就站在了电影《百色起义》的副导演面前,参与片中一号人物邓小平的选角。
自小生活在重庆文化局的大院里,耳濡目染之下,卢奇早早地就开始了自己的“表演”生涯。上小学时就参加了学校的诗歌朗诵队,继而又喜欢上乐器,先是吹笛子,后来更喜欢拉二胡,在没书可读的日子里,卢奇干脆跟着老师进行专业的二胡学习,因此在复课时,被选进了重庆市二十九中,加入了学校的文化宣传队。1970年,重庆市的各个单位都开始恢复正常的生产和工作秩序,重庆市文化局组织了一次全市范围的专业剧团团员招考活动,卢奇如愿考上,成为了一名专业的二胡演奏员。本以为这就是最光明的前途,不想没过多久,部队来重庆招文艺兵,卢奇穿上军装,又投身于部队的大熔炉。
在军营的舞台上,卢奇不仅是演奏员,还可以是歌剧演员、舞剧演员、话剧演员,因为人员有限,每个文艺兵都必须是多面手。越成长,就越喜欢表演,卢奇开始不满足于演奏乐器,而是对演员这个职业心向往之。
可现实总和想象有些许出入。在部队里淬炼了三年多,卢奇从一个啥也不懂的新兵蛋子磨练成了示范兵,然而演出却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他就是一名标准的战士,和“文艺”逐渐没了关系。
二十岁的时候,卢奇开始思考“初心”。在这个年纪,一念起,则皆有可能。他脱下了心爱的军装,从部队复员,考入四川人民艺术剧院,以演员身份走上话剧舞台。
作为那年四川人艺唯一招录的年轻演员,卢奇自入院起,就得到了重点培养,经过了十五年的摸爬滚打,他早已成为剧院里的主要演员,但因为身高所限,出演男一号的机会并不太多。
影片《百色起义》给了他机会。十多年的表演经验,造型师的妙手加持,再加上卢奇是重庆人,离小平同志的家乡并不远,天然有方言上的优势,这些让卢奇的试镜很顺利。
但这样重要的角色,竞争必然是激烈的。自己能不能胜任这个拍摄任务?小平同志会不会亲自看这个电影?若演不好会不会被全国人民骂?带着忐忑,卢奇背着一堆资料走进剧组,也开启了他走近小平同志的艺术历程。
给人物写小传,分析人物的性格,抓准人物的基调,昔日的经验在面对邓小平这个人物时,卢奇犯了难。
不会抽烟可以硬学,体态动作可以模仿,可二十五岁时的小平同志是什么性格?在战争中又是什么样子?影视剧中找不到先例,无可借鉴。试拍是意料中的不顺利,卢奇苦苦找不到人物的感觉,导演陈家林却显得很淡定,对卢奇点拨道:“你要时常想到,我就是邓小平。”“要想在某一场戏里表演小平同志的整个精神实质是不可能的。只有在各种场景中,一点一滴地体现,最后连接起来看,小平同志的形象才有可能丰满。”
这番话让卢奇眼前一亮,似乎摸到了塑造邓小平这个人物的法门。他又坐到了那一堆资料中,开始尝试一种新的工作方法。
反复阅读《邓小平文选》,不是要学习讲话的内容,而是要从小平同志的讲话和文章里分析出他的思想性格、处理事务的方法以及工作作风。反复查看有关小平同志的传记,不是要背下他的履历生平,而是要从中了解他的生活习性、兴趣爱好、坎坷经历和为人处事。具体到《百色起义》这部影片,应该怎样表现他的独特个性呢?方法就是精研剧本。除了撰写人物小传以外,卢奇还做了大量的资料笔记,再仔细研究剧本中的每一场戏,针对这一场戏做出人物塑造设想,将剧情与从资料中得来的精神实质一一对应,哪一场戏能表现小平同志的哪些性格特点,哪一场戏能表现小平同志的哪些思想品质,都尽量做到心中有数。
经过这样一番功夫,卢奇在摄像机前逐渐放松自如了起来,不仅找回了自己的表演状态,还越来越能抓准小平同志在某一瞬间的情感状态。如准备去百色的前夕,部队在江边搬运军火上船,这时邓小平接到当时中央来信后怒不可遏,本来剧本中并没有骂人的台词,但卢奇在揣摩角色时,觉得在这个地方邓小平应该骂点儿什么,才符合“小钢炮”的性格,也符合历史的真实。于是卢奇的表演变成半晌无语后,将烟狠狠地扔到江里,回头激动地骂了一句:“滚他妈的蛋!要是照信上说的办,只有断送革命。”用四川口音说出来,格外有感染力。
在大银幕上出现小平同志骂人,这需要勇气,但恰恰是这样的处理,更能体现出人物的个性,达到“真实、质朴、生活、自然,放下表演领袖人物的架子,把小平同志塑造成一个有个性、有思想、有感情、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青年革命者”的目标。
第一次饰演邓小平,第一次走近邓小平,卢奇从被动创作慢慢向主动创作迈步,磕磕绊绊地趟出了一条路,也为自己的艺术生涯开启了新的高度和征程。
2.扮演老年邓小平的“艰难感”
1990年,凭借《百色起义》中邓小平的角色,卢奇获得了第十届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这是中国电影界的最高荣誉,也代表了全国观众对他塑造的小平同志的认可。从此邀约不断,《开国大典》《大决战》《大转折》《大进军》,卢奇连续在多部鸿篇巨制的影片中扮演邓小平,成为了家喻户晓的特型演员。
伴随着表演经验的丰富,卢奇在形似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更得到了邓小平家属的“官方肯定”。小平同志各个年龄段的走路姿态,讲话时的手势,语音里习惯的重音和停顿,甚至抽烟时手指的动作和位置,他都能精准模仿,并形成了肌肉记忆。此外,这些年里卢奇还走访了很多小平同志当年的战友。“邓政委话很少,常常背着手来回踱步,喜欢低着头思考问题,在屋子内外走进走出。”这样的描述,让卢奇有了准确生动的参考,填补了形似上的一些空白。
可光有形似就够么?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从第一次饰演伟人开始,卢奇就清楚知道徒有其表绝对成不了一个合格的特型演员,形神兼备才是他一直追求的目标。
“我认为‘神’与‘形’是不可分开的统一体,特别是大家都熟悉的人物,离开了‘形’,‘神’就无从谈起,而只有形似却没有神似,也是不会被大家认可的。一个完整的人物形象,一定是多面的立体的,特别是对于有着深厚阅历、丰富实践的小平同志来说,就更不能把他的性格单一化,必须让大家感受到他独特的经历与个性。”
《大决战》里,一个纵队司令向邓小平伸手要援军,邓小平说:“别说你一个纵队,就是中原野战军全都拼光了,其他的部队也照样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这段戏里卢奇有意控制了一下节奏,不能过缓,过缓就会缺乏力度,也不能过快,过快则显得不冷静、不成熟,而是要干净利落,力道十足,从而表现出一个我军高级指挥员的特有气势。
《大转折》中,面对敌人的包围,刘邓大军需要分兵行动,刘伯承与邓小平都想自己留在更危险的大别山里,让对方去相对安全些的外围,由此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卢奇与饰演刘伯承的傅学诚对这场“吵架”戏进行了精心设计,既要真的争起来,又不能让观众产生刘邓之间有了嫌隙的错觉。在陈述利害和自己的观点时卢奇要抓住“坚决”“掷地有声”的要点,但对刘伯承的劝说又用了刚柔并济的苦心。每一句台词,做出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他们都注意掌握人物性格的分寸感及节奏的变化,拿捏得精准。
2002年,卢奇走进了电影《邓小平》剧组,要扮演老年邓小平,“艰难感”也到达了做特型演员以来的顶峰。因为看这部电影,人们不会把他塑造的角色和其他演员比,而是和邓小平本人比,毕竟,全国人民都曾经常在电视上新闻里见到老年的小平同志。
这是一部纪实性的电影,所以台词大多是各种会议以及讲话的原文,留给卢奇创作的空间很有限,他的首要工作是模仿。不仅要模仿老年小平的步伐体态,还要一遍一遍看录像,一遍一遍听录音,目的不是做复读机,而是仔细揣摩每一句话的语音、语气、节奏和重音,以管窥豹,去探寻邓小平当时的内心,这样在表现有原文参照以外的台词时,才是有灵魂的。如影片中小平与深圳市委书记分手的时候,走了几步又返回来,说了一句“快呀,一定要快。”卢奇将“快”字说得深沉又殷切,短短几个字,就充分体现了小平同志对国家发展的急迫和焦虑,让观众动容。
而同样是老年邓小平形象的塑造,2014年在电影《邓小平登黄山》中,卢奇对于神似的把握和体现又上升到了一个新境界,那就是“下意识”。即只要一进入人物,便“我就是”了,所有的行动和反应已经不用提前思考和设计,而完全是这个人物的“下意识”。
这是经过了多年不间断的揣摩和表演后呈现的另一种真实,真正做到减少表演痕迹的真实。这种“下意识”一般不可重复,因为再来一遍难免会想到这是在演戏,一旦想到了也就错了。如影片中一位因为恢复高考而改变命运的女大学生在黄山上遇到邓小平,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就说:“邓副主席,我可以抱一下您么?”卢奇的反应是有点惊讶,又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没有拒绝,又有点不好意思接受,便低头、抬头、又笑了一下。这样的反应是符合人物的“下意识”,如果要提前设计,恐怕就不是这样自然了。
从揣摩这个人物“应该怎样”,到准确判断人物“会怎样”,再到“下意识”的人物反应,卢奇对邓小平的表演塑造被专家们评价为“在宁静中走向成熟”,而卢奇也一直没有停止过探求小平同志精神世界的脚步。
“小平同志的精神实质,是由他特有的经历、学识、政治、文化、军事素质和审美意识等多方面的因素所形成的综合多元的生命体,是从内而外透露出的一种气质、风度及神韵。而这种独特的神韵对我来说也是最难把握和体现的,我为之一直努力到今天。”
3.返璞归真让伟人引情感共鸣
作为特型演员,所有的艺术创作都必须在历史的真实和人物的真实之下进行,二度创作并不能像其他作品一样自由,但卢奇一直都在尽力抓住每一个能表现伟人人格魅力的机会,只是在宏大叙事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中,邓小平作为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常常只是剧中的惊鸿一瞥。
直到他遇到了电影《邓小平小道》。
在江西的这三年多里,邓小平从伟人变成了平凡人,从中共中央书记处总书记变成了工厂里的钳工老邓,这是邓小平的人生低谷,却也是卢奇得以更加深入小平内心的创作机会。
在剧本中,作为钳工老邓,他是被工友们尊敬并照顾的。为了让老邓上下班能少走些路,更安全些,工友们给他辟出这条邓小平小道,而在围墙洞开的那一刻,卢奇脸上挂着微笑,对工友们说的是:“早上好!辛苦你们喽!”这语气,就好像他早已是工人中的一分子,流露出他回到群众中的那份踏实和欣慰。
作为父亲“老爷子”,他是对子女爱得深沉的。他在儿子飞身跃下的噩梦中惊起,可等真的见到儿子时,却表现得一如往常,高兴地碰碰儿子的肩膀,就好像那个轮椅不存在。夜里两小时就帮儿子翻一次身,给儿子擦洗,陪儿子打牌,总以乐观去面对境遇的艰难困苦,以此去鼓励孩子们,成为他们的后盾,真正父爱如山。
作为丈夫“老兄”,他与妻子是相濡以沫的。雪地里,他拉着妻子的手,相互扶持地走在小道上。低血糖晕倒,醒来后第一个动作是握住卓琳的手,抚摸妻子的脸,无声地安慰着。
而作为邓小平,他是被压抑和监视的。矛盾的另一方,就是黄干事,他不允许工人们对邓小平有任何特殊照顾,不同意厂长提出的开辟小道的建议,监视着邓小平的一举一动,包括日常生活和吃药。虽然以安保的名义,却也不时地居高临下,带着侮辱。
王兴东的剧本给了卢奇很大的表演空间,但只给了卢奇寥寥可数的台词,因为中年以后的邓小平本就话语不多,身处逆境时言语更少。没有台词的表演是最难的,这意味着塑造人物全靠演员的肢体语言和表情神态,但对于在表演上早已达到了“下意识”的自由的卢奇而言,于无声处听惊雷正是他的强项,甚至,他向导演雷献禾提出希望多用近景和特写来演“内心戏”。
于是,在银幕上观众们看到了背对着儿子时才忍不住泪流满面的老父亲,看到了半夜里颓然坐在楼梯上仰面凝视的老邓,看到了抿着坚毅的嘴唇走在这条小道上的邓小平。不用言语,却情感喷薄,带着观众们一起伤感、压抑、愤怒,真切感受小平同志对到底该如何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苦思与求索,改革开放蓝图诞生的前奏,也随之在影片中缓缓鸣响。
在拍摄中,更有很多镜头是卢奇的即兴表演。走在小道上,听黄干事传达上级指示,禁止他再往中央写信,他一失神,滑倒在地,卓琳要扶,却被他用力推开,挣扎着自己爬起来,一身泥土狼狈不堪,这是卢奇进入人物后的本能反应,戎马一生的邓小平,不会允许自己在此时表现出脆弱。为了哄着妻子拿收音机去找儿子修理,他抓起卓琳的手就在手背上亲了一口,这是观众们从未见过的镜头,惊讶之下又会心头一暖,会心一笑,是呀,伟大如邓小平,与妻子相处时,也定然少不了亲昵的瞬间,卢奇的表演,让这位伟人有了烟火气。
“我一直认为只有真情流露的电影才能和观众建立情感共鸣。”引发观众情感共振的《邓小平小道》,不仅因为表演的返璞归真,更因为人物的返璞归真。
尾声
正在央视一套、东方卫视、浙江卫视播出的重大革命题材电视剧《破晓东方》,全景式再现上海解放历程,生动刻画了“新中国第一场经济战是如何打赢的”。卢奇在剧中再次饰演一代伟人邓小平,凭借亮相不多却精湛的演技收获观众好评。
从《百色起义》《大决战》《大转折》,到《外交风云》《跨过鸭绿江》等一系列影视剧,凭借扮演邓小平,卢奇斩获过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华表奖优秀男演员奖、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不一而足。
身为演员,自然是希望多尝试不同类型的角色的。卢奇演过孙中山,演过西门豹,演过大侠,演过帝王,演过医生,演过公安局局长,在这些角色身上,丝毫看不到邓小平的影子,千人千面对他来说并不难,但他还是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邓小平这一个人物上。
有人称他是影视剧里“扮演邓小平的第一人”,而他却说:“能做小平同志的特型演员,是我艺术生涯的幸运,能塑造好小平同志,就是我最大的成就。”
也是,演“好”一个人,和演好一个“人”,卢奇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