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第一部更难拍的《流浪地球2》,还能创造奇迹吗?
正式上映前,一直处于猫眼专业版想看第一名,预售票房位列前三的《流浪地球2》,上映首日截至1月22日大年初一17点整,票房已破4亿,位列春节档票房榜首位,票房占比34.1%。作为“开启国产科幻电影大门”的《流浪地球》的前传,《流浪地球2》自2020年底宣布定档以来,备受观众期待。
电影上映一周前,导演郭帆看上去颇有些疲惫,制片兼编剧龚格尔有点心疼他:“直到昨天凌晨他还做最后的QC质检,要确保交出去的东西是合格的。可能都没睡,下午直接接受采访启动宣发。”1月13日凌晨5点17分,郭帆在微博宣布“交片”。这部从筹备、拍摄、后期制作历经四年的片子,他鏖战到了最后一刻——预告片都发出来了,有个懂行的观众在下面留言:“好帅,但是你们垂直起降的气流挡板合的太快了,合上去飞机会栽下去。”“马上改。”郭帆当即就拍板了,那天晚上,合作的视效公司就接到了修改方案,大家都懵了,都这时候了,这一点细节还要改,为什么?他说因为“必须让这个世界当中充斥的所有细节都让观众感觉真实。”
已经拍了第一部,有经验傍身,第二部还这么难吗?“难!比第一部更难。”龚格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因为《流浪地球2》走得更远。
“不能老让科学家一见面就聊吃什么吧?”《流浪地球2》的故事发生在“太阳危机”的初期,地球开始“流浪”之前。面对行将毁灭的太阳,人类曾有过多少计划?不同计划的支持者又是经历了怎样的纷争才最终达成共识?如果说,第一部讲述了地球开始流浪这样一个结果,那么第二部的使命便是将这个人类史上的巨大转折本身加以还原。个体和集体、无私与自私、科学还是愚昧……这些伴随整个人类发展史的恒久命题在《流浪地球2》中被再次问及。从这个意义上看,《流浪地球2》相比于第一部那个相对简单的“抢险故事”,也许更加贴近刘慈欣原著的本意——绝境面前,人性与人类社会的复杂与纠结。
当年,《流浪地球》成为现象级影片坐上中国影史票房第二宝座,郭帆选择在半年后做了一次大规模映后调研,他想在热潮退去后,听听观众的真实想法,电影本体到底哪好哪不好。冷静之后,观众提了不少建议,例如“影片中缺少一些真正的科幻思考甚至哲学思考”“相比于让人惊喜的技术,影片的故事和情节相对薄弱”……郭帆把所有观众不满意的点全部记录下来,在第二部中,给出了回答。
刘培强和妻儿、图恒宇和女儿丫丫两条感情线;危机下横跨数十年的社会变迁以及天体碰撞、深海潜航、地月分离、核弹爆破等大事件带来的视觉冲击,为观众搭建起了一个更广阔的科幻宇宙和对人类社会、对过去未来的思索。落实到影片本身,“你想增加一个世界的丰富度的话,它是需要各种各样的造型、设计、场景来支撑的。”郭帆说。为此,《流浪地球2》在筹备之初,就参照当下的标准类型片以及好莱坞A级电影的信息密度量,极力去探索他们自己所能达到的信息密度极限。其中包括视觉呈现、听觉呈现,叙事效率,以及在单位时间内能够传达出来的情绪,影片最终的信息密度能否达到理想高度,在各方面都有相当要求。
首先需要完备的就是世界观。拍摄第一部时,郭帆曾请来中国科学院天体物理方面的教授,编出了从1997年到2075年近百年的编年史,解释了在“流浪地球”年代,世界该以何种面貌呈现。当拍摄第二部,要对几十年的世界变化进行全景式展现,第一部的世界观就显得太过框架性,如今再回看,郭帆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那只是一个编年史,对于真正的世界观,它差距太大了。”
郭帆再次去了中国科学院,请来20位科学顾问,他们的专业涉及理论物理、天体物理、地球科学、人工智能、核能、力学和特殊材料以及航空航天。在他们的帮助下,郭帆带着龚格尔和编剧团队,以百科全书的逻辑重新编写世界观,尽量拓展那个未来世界的无限细节,在那些细节里,他们只能全部从零开始。
大到整个世界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立法、人文、社会组织架构等大领域在危机降临后的变化,小到人工智能MOSS界面中所有的机器指令、程序编写,太空电梯应用界面、工作原理,各类航天术语,都包含在世界观中。甚至包括特殊名词解释,例如什么是太空电梯,什么是移山计划,什么是地下城,都做了详细深入的设计与探讨。
这还没完,“还涉及人物在这个世界当中遵循的各种规则,都要跟这个世界相匹配。哪怕是背景当中两个科学家聊天,你也得让两个科学家聊得有的放矢,不能老让科学家一见面就聊吃什么吧?这不合适,有时候得聊点专业的。”龚格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人物的行为举止、思维逻辑,都需要严谨的世界观支撑,否则角色的行动无法找到驱动力。
在那个距离我们当下并不十分遥远的地球上,每天从24小时变成60小时,由炎热高温的白昼和零下20几度的黑夜组成,农作物的生长变得困难,社会资源的倾斜度也离开了农业。因此刘培强从补给站领到的苹果才会像奢侈品一般包装精巧,他才会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孩子后,自己默默把苹果皮吃掉。龚格尔说:“这场戏如果没有充分的世界观支撑,我们就不知道他该做什么,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我们必须在每一个细节上都实现逻辑自洽。”
如果说第一部《流浪地球》是从零到有创造了一个世界,那么第二部的任务,是让这个世界变得真实,在郭帆团队看来,后者的难度远远高于前者。
世界观的设定完成,影片才真正开始进入剧本结构的创作。进入拍摄后,又根据需求继续完善,这么一来,新的世界观又写了二十万字。郭帆仍然没觉得它够用了,“这20万字对于世界来讲是凤毛麟角,它不可能涵盖一个完整的世界。”也许郭帆有机会继续完善它,毕竟在采访完成后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看看‘二’的票房吧,只要不赔钱,就拍‘三’。”
“每天一睁眼就是困难”
未来世界全景式的展现以及提高每一个场景的信息密度,给影片拍摄带来巨大工作量。第一部展开只有10万平米的布景,第二部翻了10倍,变成了100万,相当于126个足球场。173分钟的影片,一共180个景,意味着不到一分钟就会换一个景。5310张概念设计图、95000件服装、道具……新的场景、技术、道具,原本以为拍摄完第一部已经完成了从零到一,但筹备第二部时郭帆发现,自己又要从零开始了:“每天一睁眼就是困难,就是问题,各式各样的,它们保持一个均衡的密度,出现在每一天。”
影片中的世界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它比第一部更接近当下,是一个近未来。“观众在影片中接触自己熟悉的元素会更多,其实对我们挑战更高,因为一个熟悉的元素带有科幻感是一个很难处理的事情。例如手机,它就是个手机,跟现在手机差不多,但它又要很科幻,这个度要把握。”美术指导郜昂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因此,《流浪地球2》的美学体系仍然与第一部一样,强调重工业写实感,但第二部的写实感又上升到了一个新境界,这一部分要归功于《流浪地球2》道具的核心升级。郜昂用桌上的采访机举例子,“一个真的采访机,翻到背后,C码(生产许可证编号)、M码(生产批号)、生产信息、序列号甚至防伪编码什么都有,但道具常常忽略这些,翻到背面,什么都没有。有时候你为什么感觉一个戏假?就是假在这些细枝末节上。”
郭帆还记得拍摄上一部第一次和维塔工作室合作,被对方发来的道具震惊了,因为它居然可以打开,还有内部结构,内部是完全拍不到的,他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里面的东西完全没有必要。”拍摄第二部的时候他理解了,原来这样的方式不但让道具具备全部细节极其逼真,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像工业化产品一样被拆分,将复杂工艺简单化,随后规模化生产,不断复制。
《流浪地球》的道具曾经有个著名的故事,就是刘培强所穿的宇航服是向宁浩导演的《疯狂的外星人》剧组借的。龚格尔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剧组一共有三身宇航服,一身是管宁浩导演借的,另外两身是找了两个特殊道具艺术家,请他们倾注全力仿制的。结果是,把这三身放在一起,“发现它们仨长得完全不一样,怎么看都不一样,有的高有的矮。”每次拍摄穿其中一身没问题,观众看不出来,但是到了第二部,需要20多个宇航员整齐划一地走出去,那怎么办?“已经躲不过去了,我们没有那么多优秀的艺术家,可以一个人做一身衣服,做20多身,就算有,做出来的质感也无法保证统一。”
现实逼迫郭帆开始使用国际上同行们制作道具的工业化思维,他去了深圳、广州,向中国成熟的工业制造商和生产链跨界求助。跨界的过程非常痛苦,因为彼此不在一个话语体系。“我们做一个三D模型做得可好了,拿过去人家说‘这没有用,我们需要的是数控机床、数控车床能够认识的模型’,我们出去的东西,他们还得翻译一次。同样的,对方在工业生产逻辑下说的话,我们也听不懂,也需要翻译。”
这次全新的学习体验给郭帆整个团队上了一课,结果就是,《流浪地球2》的复杂道具实现了规模化生产,郭帆和团队对于场景道具的观念,从道具逻辑转变为产品逻辑。观众在影院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整齐划一的优秀制作水准。
《流浪地球》后,郭帆被称为国内最靠近科幻电影工业的人,如今他又往前迈进了一步,但这一步在他看来仍然微不足道。四年前他接受采访时说,工业化不足的时候都是拿人肉填,《流浪地球》背后团队7000人,这个数字背后是人力对工业化不足的填补。拍摄《流浪地球2》,这个数字扩展到2万以上,如果算人次,可以到达3万。
“说白了还是不知道怎么干这件事情,我们对这个类型的经验还是太少了。”郭帆说,“第一部当然会有一些经验可以继承过来,这次也是有肉眼可见的进步,只是取得的进步和犯的错误按比例摆一起,马上觉得进步可以忽略不计了。”
正式拍摄的几个月,郭帆和北京电影学院开启课题合作,安排二十多位实习生在不同部门记录每天拍摄犯下的错误。杀青时,记录错误的纸张攒在一起,居然摞了四五十厘米厚。“我没想到我们能犯那么多错,记下来之后就是非常宝贵的资料,可以让我们去复盘,去整理出一套流程来,可能在下一次拍摄的时候,我们尽量少犯这些错误,少掉在坑里面。”郭帆计划未来把这些错误记录提炼出来,归纳总结,那么也许有一天它可以出版,变成一个教材,让以后想拍商业类型片的孩子们知道“这帮人犯过这么多错误“,他们至少可以避开这些坑。
郭帆并不怕这教程揭自己的短,他对《中国新闻周刊》感慨:“因为我们都很健忘,会忘记自己犯过的错误。我们常常在解决到第三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把前面两个问题全都忘了。杀青宴上,一顿大酒喝完,大家一笑了之,等你再拍摄,犯过的错误又重来一遍。所以,我希望我们能把这些错误都记录下来。”
“顶多咱算工地化吧”
几年前,曾执导好莱坞电影《古墓丽影》《敢死队2》的英国导演西蒙·韦斯特来中国参加论坛时说过,好莱坞认为开机后的成本和风险是巨大的,因此在拍摄前花费大量精力制定完备的计划。这一次,郭帆也参考了这样的方式,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实拍现场的沟通成本和犯错概率,正式开机前,他用两个半月时间,以虚拟拍摄的方式,把整个影片先拍了一遍,也就是预拍摄。
预拍摄是不少好莱坞特效电影制作团队会采用的工作方式,由一些动作演员和文戏演员把主要剧情在虚拟背景中表演一遍,相当于彩排,也像是给影片打了个草稿。郭帆在拍摄《金刚川》时就曾尝试,预拍之后,剧组等于有了可视化剧本,抽象的东西变得具象化,实拍时,每个工种都可以清晰看到影片最终成型的基本样貌,不管置景、摄影还是演员,都能有的放矢。毕竟“拿嘴去讲一个画面是非常困难的,难以讲清楚,包括机位应该怎么运动”,郭帆遇到过一件事从A传到B再传到C、D就“满拧了”的局面,沟通成本巨大,“什么方式最简单?给他看到,不但看到,这场戏都给你剪好,上千工作人员都看到,大家就会特别清楚地知道我们要干什么。”
预拍摄为他们提前排掉了不少“雷”,例如一些原本在剧本中认为重要的内容,最后发现在剪辑后只一闪而过,那么实拍就不需要在这样的内容上浪费太多精力。
即便如此,真正到了拍摄阶段,每天仍然有层不出穷的问题,而郭帆发现,很多问题事先压根想不到,因为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庞大的群演、现场工作人员队伍。
例如好几次到了现场,郭帆发现主演需要等群演,因为群演没有彩排到位。在中小型剧组,少量群演很容易就在主演到现场前完成彩排,当群演到达数千规模,郭帆发现,只有彩排不行,彩排之前还需要预彩排。他把导演组进行了拆分,一部分不去现场只负责筹备,准备每天需要的人力物力,另一个组专门负责彩排,提前将第二天群演的戏份彩排好,第三个组去现场执行。只有把常规的编制,重新进行组合、划分,才能适应《流浪地球2》的拍摄。
在庞大的队伍中,就连吃饭居然也会成为问题。郭帆的既有观念中,剧组嘛,中午放饭,大家吃饭,吃完下午继续出工,这么天然的事情能有什么问题?数千群演的情况下就出问题了——到了下午准备开机的时间,还有一半人没排上队没领到饭。下午很多人状态不好,因为中午没吃饭。
在每一个细分的组别中,部门管理者面临和郭帆一样的茫然。郜昂管理的美术组已经不是传统剧组十几顶多几十个美工那样的简单,光是产品设计师、交通工具设计师、建筑设计师、媒体设计师等等分门别类的设计师团队就上百人,他对接的供应商还有几十家,内部制作团队也有4、5个,每个团队里又是几十上百人,整个美术团队加上外包服务人员已经上千。哪怕其中一个合同出了问题,都能让人崩溃。郜昂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出一张设计图给导演确认已经是整个美术制作流程里很少的一部分工作内容了,可能连20%都不到,所有的难度、80%工作量全在于后面的执行和操作。“怎么让这些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凑到一起去工作,这个管理问题是以前没有的。”
林林总总的新情况新问题聚集到一起,以传统的影视剧剧组思维,已经无法解决。“这其实是一个管理问题,我们制片团队并没有做好应对这么大规模拍摄的准备。”郭帆意识到了核心矛盾所在,作为临时配搭起来的团队,剧组成员通常没有建立完善管理体系的意识,而没有管理体系,就会造成一些不起眼的事情严重影响拍摄。”
无论是剧组的保障体系、人事管理流程,还是财务、法务流程,郭帆都发现有层出不穷的问题隐含其中,他开始转变自己的思维,学着用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去管理这个上万人的剧组。他在每个组别中,都拆分出一个行政管理部门,类似小制片组,协调小组负责人和导演对这个组的人事和行政进行管理。
在郭帆眼中,这才开始迈进科幻电影工业化的门槛。“以往一提到工业化,我们从字面感受上认为它应该是硬的,是硬件,是高精尖技术,是一些比较牛的机器设备还有分工精细。这当然是工业化的一部分,但我认为真正更重要的,应该是工业化的思维模式、流程和标准化管理,这才是工业化的核心。”
没有流程和规模化,很多出色的艺术家倾尽所有也可以制作一两件媲美好莱坞的道具或者一两个能赶超“阿凡达”的特效镜头,但是无以为继。一边迷茫一边犯错一边摸索之中,在科幻电影工业化这条道路上,《流浪地球2》又向前走了一程。
拍摄第一部时,美术指导郜昂记得自己最长工作20多个小时,拍摄第二部,他曾经连续工作四五十个小时,郭帆就更没机会休息,郜昂看到郭帆手机上有个睡眠时间统计,最近一年他平均每天只睡3个小时。
开拍前很多人劝郭帆劝龚格尔不要弄续集,毕竟纵观世界影史,续集口碑超过第一部的,也就一个《终结者2》。复制第一部《流浪地球》的成功经验和模式,新拍一部片子,是最保险、性价比也最高的选择。
“我们都明白。”龚格尔笑呵呵地扭头看了看身后《流浪地球2》的海报,“但还是想为中国科幻电影夯实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许在‘流浪地球’”电影结束很多年之后,仍然有人愿意逗留,继续自己去添砖加瓦,那也许,它会变成一个更鲜活的世界,这可能就成为一个科幻的小土壤,生态循环系统会自己建立起来,那必然需要我们做出《流浪地球2》,而且还要在《流浪地球2》中多做点事情。”
更宽广真实的未来、预拍摄等新技术新流程、批量化生产出来的高精尖道具产品、逐步转变的现代化企业管理思维……四年前,郭帆提到《流浪地球》曾说比起国际科幻电影的工业化,他们还处于“畜牧业”阶段,经过《流浪地球2》的锤炼,中国科幻电影正在迭代升级。几天前,郭帆和龚格尔又说起工业化这件事,龚格尔觉得,郭帆给自己的那个定位挺有意思:“工业化不敢说,顶多咱算工地化吧?但工地化也还行了,知道戴个安全帽,知道大家什么时候吃饭,就挺好。”
记者:李静(li-jing@chinanews.com.cn)
编辑:杨时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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