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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笼书生》为何一直改

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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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逸

圣明发粟赈灾民,升斗均期饥腹充。

世态渔洋已道尽,人间何事不鹅笼。

这是蒲松龄的长诗《短禾行》的最后四句,写的是旱灾中百姓挨饿,皇帝下令赈灾,基层官吏不肯普惠,仅挑村执行,致“东村欢笑西村哭”。

诗中“渔洋”指清初文学领袖王士禛(号渔阳山人),正因他的推荐,蒲松龄始扬名,说他“世态”“道尽”,有揄扬意。

诗中“鹅笼”则指南朝吴均的《鹅笼书生》,故事框架出自佛经《旧杂譬喻经》,收在《续齐谐志》中。此书宋代已佚,幸《太平广记》等书抄录了其中的17则(今人辑佚已至20多则),后被明代书商陆采编入《虞初志》中,公开出版,引起人们重视。

据学者谷文彬研究,明清作家中,纪晓岚、蒲松龄、周清源、张潮、沈起凤、和邦额等都仿写过《鹅笼书生》;在当代文本中,贾平凹的《太白山记·饮者》、张晓风的《人环》、季文君的《阳羡鹅笼》、赵端的《鹅笼书生》等,也都受其影响。

近日,动画短片集《中国奇谭》将该故事改拍成《鹅鹅鹅》(全剧第二集),该剧在豆瓣上评分高达9.5分,主创人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原著本就讲述了人心的变幻莫测。我唯一做的调整就是改变了主人公的身份,让他和套娃里的人物发生交集”“现代人就是一路走,一路失去,一路获得失去以外的东西,也因为这些人生体验多了一丝善意”,这些理解略显肤浅,与原著差距不小。

那么,真实的《鹅笼书生》究竟在写什么?

故事的根在印度

《鹅笼书生》被称为“中国故事”,但根在印度,鲁迅指出:“盖非中国所故有,段成式已谓出于天竺。”

段成式是唐代志怪小说家,他在《酉阳杂俎》中指出,《鹅笼书生》出自《灵鬼志》(书已佚)中的《外国道人》(收在《太平御览》中),署东晋荀氏著,荀氏生平不详,曾在东晋安帝司马德宗的义熙年间(405年—418年)任官,比吴均早近100年。吴均读过《外国道人》,段成式称:“吴均尝览此事,讶其说以为至怪也。”

《外国道人》也非原创,它参考了《旧杂譬喻经》中的《梵志吐壶》:

夜便委国去入山中游观,时道边有树,下有好泉水。太子上树,逢见梵志独行来入水池浴出饭食。作术吐出一壶,壶中有女人,与于屏处作家室,梵志遂得卧。女人则复作术,吐出一壶,壶中有年少男子,复与共卧,已便吞壶。须臾,梵志起,复内(纳)妇著壶中,吞之已,作杖而去。太子归国白王,请道人及诸臣下,持作三人食著一边。梵志既至,言:我独自耳。太子曰:道人当出妇共食。道人不得止,出妇。太子谓妇:当出男子共食。如是至三。不得止出,男子共食已,便去。

在古印度,“梵志”指佛教外的出家修道者,“外国道人”堪称佳译。

《旧杂譬喻经》涵盖了《鹅笼书生》所有情节点。古寺庙常用“公开讲经”吸引信众,竞争下有“俗讲”,即从故事切入,辗转铺陈,结尾契合佛法。这些故事取自日常生活,将其中佳作写成文字,可能用作“俗讲”底本——只留故事主干,其余自由发挥。

《外国道人》完成了本土化

“俗讲”是中国古小说源头之一。古代中国人也喜欢讲故事,但文言文系统太复杂,普通人难掌握,民间故事被限制在口传层面,长期不发展。佛经用语近于白话,改变了旧传统。

《梵志吐壶》的目的在隐喻现实世界的嵌套关系:我们生活的世界,可能在别人腹中;而我们腹中,又有另一世界;另一世界中的人,腹中仍有一世界……彼此转化的关键在“壶”。

佛经称现实世界为“壶”,它将人隔绝在孤独的时空中——当人说起永恒、无垠时,其实都在“壶”中,只是以人类有限的本能,体察不到时空弯曲,以为所见即是无边无际。此乃佛教的“超三世”观。

《梵志吐壶》中没有道德谴责,也没点破主旨。改写成《外国道人》后,变得本土化。

故事安排在晋孝武帝太元十二年(公元387年),且加入鹅笼:“外国道人”见人挑担,担上有鹅笼,便称自己行路太累,求入笼休息,挑担者很大方,说鹅笼小,你能进去,我就挑着你走。“外国道人”果然入鹅笼,鹅笼重量不增,他在笼中吞吐妇人。

在原故事后,《外国道人》嫁接了一个新故事:“外国道人”和挑担者入城,见一不行仁义且吝啬的富翁,作法将其珍爱的马隐身,并说请百人吃饭(“君作百人厨”),马自回。富翁照办,马果然现身。第二天早晨,富翁的父母正在堂上,忽然集体消失,发现被困在梳妆台的油膏瓶中(“泽壶”)。“外国道人”说,你做“千人饮食”送给穷人,你的父母就能出来,富翁只好又照办,他的父母果然回到了床上。

写诗才是吴均本行

《外国道人》淡化了《梵志吐壶》中的哲学意味,将主题转向“劫富济贫”。

东晋衣冠南渡,北方士人客居江南(作者荀氏应出自北方的颍川集团),与江南士族关系紧张,有强调儒家义利观的主观动机。“外国道人”戏弄并惩罚地方土财主,或有深意,但吴均已不太能理解这层意思。

吴均生于宋明帝泰始五年(469年),卒于梁武帝普通元年(520年),吴兴故鄣(今属浙江湖州安吉)人,据《梁书·吴均传》:“(吴)家世寒贱,至(吴)均好学有俊才,沈约尝见其文,颇相称赏。”可见,吴均非士族出身,且此时南北士族矛盾已缓和。

吴均时,中原汉语受游牧民族影响,音节变短,传统四言诗已难适应仪式音乐。是拉长音,还是取法民间,成五七言,创作者莫衷一是。毕竟前者拘泥,后者粗鄙。

吴均开风气之先,甚至被称为“开创五绝五律先河的第一人”。五言诗节奏感强,尾字仍拉长音,一字占两字音节。吴均用字典雅,保留了四言韵味,被赞为“清拔有古气”。

吴均的诗多从山水风光写起,进而“言志”,时人仿作,称“吴均体”。钱钟书赞吴均善写景,与郦道元并称,即“吴少许足比郦多许”。吴均也写边塞诗,但他从未远离江南,只能写些:

高秋八九月,胡地早风霜。

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

剑拔弩张,口号多,描写少,缺乏豪气,难与后来的鲍照、高适等相提并论。梁朝时,士族政治渐松动,已是“捉车人武贲中郎将,傍马者员外郎”,可吴均作为文坛领袖,始终未受重用。

接下茬慢 误了终身

梁武帝萧衍好文,吴均先任待诏,后任奉朝请(有朝会资格),皆非实职,因梁武帝断言“吴均不均,何逊不逊”。据《太平广记》,梁武帝曾招群臣用五字叠韵(韵母相同)联句,成:

后牖有榴柳(梁武帝),梁王长康强(刘孝绰)。偏眠船舷边(沈约),载匕每碍埭(庾肩吾)。六斛熟鹿肉(徐摛),暯苏姑枯卢(何逊)……

轮到吴均时,他“沉思良久,竟无所言”。

“暯苏姑枯卢”用曹操故事。一说指曹操与杨修解曹娥碑,杨修立刻猜出,曹操则走了30里路后才猜出,吴均沉吟,似在模仿曹操;一说与“蓦苏孤苦庐”同音,后者指曹操当年读陈琳檄文,头痛立解,可对君主称“孤”,属“不逊”,吴均迟疑,凸显了这句诗。

南北朝时,曹操已被视为奸臣,梁武帝也是篡位者,最忌提曹操。

叠韵联句本是文字游戏,写出的诗常不通,可梁武帝自许文韬武略,喜借小事较劲。且吴均私撰《齐春秋》,梁武帝以为“不实”,派人诘问,终至焚书。其中或记梁武帝篡位事。

否定了吴均、何逊,梁武帝说“未若吾有朱异”。朱异也出身寒门,有才华,但他善谀,因而被重用。萧衍的儿子编《昭明文选》,吴均诗文皆不收。

在《梁书》《南史》中,没提《续齐谐记》,可见不受重视。也有学者认为,《续齐谐记》可能是伪书,因未见《齐谐记》,何言“续”?

其实,《齐谐记》是存在的,南朝宋散骑侍郎东阳所著,唐代后散佚,今可见转抄的三篇,叙事简略,在小说史上的贡献不及《续齐谐记》。

改得好也能成经典

吴均写《鹅笼书生》可能只是戏墨,未必在创作。

《鹅笼书生》腰斩《外国道人》后半部分,文本也有大改。比如挑担人有了名字,叫许彦;事发于绥安山;会魔法的是“书生”;吐出的不再是“壶”,而是“奁子”(化妆品盒或餐盒,圆柱状,有足);奁中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

这么写的目的是:

首先,故事本土化。在中国古人观念中,“壶”即“壶天”,又称“壶中天”,意为仙境,与佛教的理解不同,故弃“壶”用“铜奁子”。故事发生地点、人物姓名、人物职业等均用本土名,惟绥安山不知何处。可能是江苏宜兴的横山,此地多水灾,传说刘伯温巡视江南,说:“根治水患,除非把山横过来拦水。”从此得名横山,横山小,高仅百米。清代齐学裘有《绥安山中梨花盛开诗以赋之》,写于横山,但他可能也被误导了。

其次,从细节走向情节。细节对故事发展无帮助,情节则有帮助。如契诃夫所说,当男主角房间的墙上挂了一支猎枪,他最终会用它自杀,否则不应出现猎枪。《外国道人》便缺乏这种小说文体自觉,“鹅笼”“挑担人”等细节毫无意义,《鹅笼书生》极言女子年轻貌美,为她吐出帅哥创造了理由。

其三,从观念眼走向世俗眼。《梵志吐壶》是观念眼,故事只是工具,《鹅笼书生》则是世俗眼,强调故事本位,靠故事抓人。

自吴均之后,中国古小说逐渐走上“把故事讲好”之路,摆脱了“讲个好故事”的束缚,《鹅笼书生》成中国小说史上的里程碑。

《鹅笼书生》有短板

明清小说家推崇《鹅笼书生》,纪晓岚称:“阳羡鹅笼,幻中出幻,乃转辗相生,安知说此鬼者,不又即鬼耶?”

明代中国卷入“大航海”引发的全球化,瓷器、茶叶、丝绸、南京布(即棉布)、铁锅等远销海外,民间更富裕,作家们也努力摆脱旧的认知框架,追新求异。遗憾的是,就在俄罗斯文明、奥斯曼文明、欧洲文明等都在扩张时,明代自朱元璋起,反而重新操练起朝贡体系,选择了收缩。到清代中期,已成“万马齐喑究可哀”。

明清作家们明知世界在变,想求新,却接触不到新事物,只能用旧而怪的东西代偿,奇幻文学崛起。从故事性看,佳作不少,从思想性看,只有《聊斋志异》等少数几部作品不错。即使是《聊斋志异》,也没能真正引发“观念革命”。

《鹅笼书生》存在同样缺陷。

在故事层面,它环环相扣,可它对人生、对世界的思考并没超越《梵志吐壶》。《梵志吐壶》的不足在于,它宣扬的是循环论,隐喻不同世界同构,了解自己的世界,也就了解了所有世界。这显然不正确,一是无实证,二是泯灭了发展。

现代社会的前提是,坚信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是不断发展的关系,如是循环,则躺赢即可,何须奋斗?在这个大关节上,《鹅笼书生》不仅没看出问题,甚至在认识上还有所倒退。

应尊重古代文化,但要“批判地继承”,把古代故事换一种方式再讲一遍是不够的,这种无创作的改头换面,贡献还不如吴均,无法真正突破“有趣”“好看”“看完就完了”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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