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秒,我的兄弟在火场牺牲……踩着战友搭成的人梯送他下山,我们想好了遗言
转自:共青团中央
来源:微信公众号“共青团中央”(ID:gqtzy2014)综合整理自微信公众号“冰点周刊”(ID:bingdianweekly),中国青年报(作者:程雪力文并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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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2日,一辆接一辆的消防车驶出营地,我背着相机跳上了汶川大队的应急消防车。
我当消防员15年了,打过140多场森林火灾。唯独今年让我身心俱疲,我们从四川火场打到贵州火场,再打回重庆山火,一年四季都在打火,同时还去了泸定、马尔康、雅安参与3次6级以上地震救灾。
但这一次湖南省新田县森林大火是我见过最独特的,也是打得最艰辛的一次。
大火已经烧了6天了,最后的决战要开始了。
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车内,没有人说话。车外,滚滚浓烟遮住了太阳,县城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的味道,沿途的村庄不时有草木灰落下来。
当地村民说,新田5个多月没下雨。山脚下的水渠干得一滴水都没有,有的庄稼被干死了,火场大量竹林、沙松树林和灌木枯黄干死。林内杂草丛生、藤蔓缠绕、枝叶相连。
我在林子里面随手抓了一把树叶,手指轻轻合拢,叶子就碎了,而手上却黏糊糊的。极其干燥的火场植被就像桶油,一点就燃,一燃就爆。
驾驶员想把车头调过来,刚开出200米,却在后视镜看到车队右后方的山火烧下来了,前面是火,后面也是火,驾驶员慌了,他怕车堵住战友避险的路线,猛踩油门,开车冲了过去。此时,后面的车开也开不出来,调也调不回去,危险一点一点向车队靠近。有人发现附近有个水库。
几个消防员连忙把车扔在路上,往水边跑。“我们一群人就躲在水边,脚都发软。”一个消防员说,“如果那个火烧下来,我们就跳下去,但我又不会游泳。当时遗言都想好了。”
而此时,距离大火几公里的地方,天空都烧红了,空气里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很多人被烟熏到睁不开眼睛,有人咳嗽、流眼泪。
火的声音就像直升机在头顶盘旋,也像人站在巨大的瀑布旁边那样,烧到竹林的时候就像战场上两军激烈交战的枪声,“嘭、叭、砰砰、啪啪啪”,有时扫射,有时点射,有时爆炸。
打火就像打仗。前方是敌人,后方是村庄。
消防员蔡茂强已经牺牲在火场了,大家都憋了一口气,想把这火干掉。可一阵火浪呼啸袭来的时候,我们这些打火的人渺小如蝼蚁。
15年来,我看到的几乎都是风对火的影响,但这一夜却是火对风的作用。火着大了反而形成风,热气流轻而迅速上升,冷空气重而迅速下沉,形成了强烈的热对流,瞬间产生了大风。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山上的火,从头顶上飞到对面的山顶,就像电影里的火龙飞上了天,形成了巨大的火头。
大火在天上形成了上百个小火球和火星子,不规则地散落在没有燃烧过的森林里,几秒钟,山林变成了火海,500米以外的距离都能感受到热浪。
火很快就烧向西源村和杨家村。我们架设水泵给村里的房子和可燃物增湿,将火挡在西源村400多户民房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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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3日傍晚,这两个村庄的险情刚解除,又一个村庄“迫在眉睫”了。老屋场至瓦里沅林区实施“一线点烧”以火攻火方案,几十台水泵,50台水车守住这个村。
“老炮”鲁学高进入了点火区域,他打了19年的火,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容易燃烧的植被,分段点火都要跑着点,就像点在汽油上瞬间就燃,一座大山,1分钟不到就烧完了。
我在路上拦了一辆皮卡车,让他们捎我去特勤打火的地方。上车后,驾驶员才说他拉着一车油,灭火装备用的,一下子把我整紧张了,车开得很快,火就在前方和右侧燃烧,天都烧红了,不时有火球和石头往山下滚,有时也会砸到车。
我们相当于坐在一个移动的炸弹上,随时可能爆炸。这样的画面就像科幻片里的世界末日,我感觉这段路开了很久很久,心跳得很快。20分钟后,我终于见到了特勤大队的战友。我决定把无人机飞起来看看这个恐怖的火场。
以前,我几乎不用无人机拍照,但今天的肥溪沅村火场实在太大了。当无人机飞到800米的高空,我被无人机传来的画面给震住了。
我把无人机降到500米以下,火场突然出现爆燃,形成了乱风,无人机突然失灵,被吹到对面的山上,黑屏的瞬间,我的心都凉了一大截。
变幻莫测的火场,它随时可能让你失去一切,包括生命。
大火丝毫没有减弱的态势,几十台水车和50多台水泵还在继续作业,负责水源泵的战友在山沟里用石头把水围起来取水,两条一米长的青色的蛇爬了出来。
他很怕蛇,但又不能离开水源泵,只能用左手拿着对讲机放在耳边听指令,右手拿着手电照着两条蛇的眼睛。我叫他,他才小声地应答。沿着小水渠而上,几处水源泵边上也出现了蛇,有花色的、青色的,还有黑色的。
直到天亮,我的战友们忙碌一宿才把火场控制住。可第二天中午,火场上方又突然起烟,再次发生爆燃。这个火场出现过上百次巨大的爆燃,我们从未在一个火场上遇到这么多的爆燃。
现场有人说,这可能是1987年大兴安岭特大火灾后最大的森林火灾。这次打火完全颠覆了要“把握最佳时段、选择最佳地段、运用最佳手段”和火烧迹地相对安全的认知。
随着全球气候变化,加上今年遭遇61年以来最强的高温热浪。我国森林防火已经由区域防火向全域防火转变,由季节防火向全年防火转变,由重点林区单点多发向非重点林区多点连发、集中爆发转变。
如果不能打掉这个火,后果不堪设想,涉及几个市州,这里是连片的国有林场和森林公园,林内及周边村庄星罗棋布,一旦烧过去,甚至会出现火烧连营,造成的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将难以想象。
决战中的决战到了。
“我今天一定要把这个火打掉,明天送牺牲的兄弟回家,愿意跟我上的举个手。”有的人在举手,有的人直接去拿水泵管带水枪,有人在喊:“走,一起打回来。”
同时,4架直升机不停地洒水助攻。半个小时后,这个飞火被战友们硬生生打掉,才彻底按住整个火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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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爆燃的三塘沅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鸡鸭鹅也跟着叫,被火逼到村里的蛇又返回山上了,村民回归了平静的日常生活。
我跟着普巴多吉几个战友决定上山,把牺牲的蔡茂强和跑出来的战友们掉在火场上的东西拿回来,带到汶川。
从山脚下村民的房子上山开始,我在一路上看到烧焦的树林和土地,烧糊的头盔、水壶、手机、对讲机、灭火服、一条被烧死的蛇……最后到了蔡茂强牺牲的地方。
现场一度沉默,有人敬礼,有人鞠躬,有人点了一支烟放在那里,直到烟熄灭,才离开。
蔡茂强家距离汶川消防大队步行只有1.8公里。出发去湖南打火前一天,蔡茂强回家吃了个午饭,母亲做了儿子喜欢吃的家常菜。
他这次回来想和父母商量,如果25日羌历年能请到假,他要和女朋友去都江堰把房子定了,打算明年就结婚。手头有点紧,需要家里支持一下,父亲当场就答应给他付首付,但每个月的贷款得自己还。“要得,老汉。”他连忙回答父亲。
这位9岁经历了汶川地震的幸存者,家里曾遭遇4次灾难:2007年,大火烧毁了住宅和农家乐,消防队很久才打灭;2008年,房子修好后才住了20多天,又被汶川特大地震震垮了;2013年,住了两年的房子再次被特大洪水淹没;2018年,特大泥石流冲进家里,就彻底不能住人了,之后只能租房子。直到2020年,家里才在县城买了房子。
“经历了这些灾难后,两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长大了’。”蔡茂强的母亲说,“两个孩子知道是谁帮过他们,谁对他们好。”
后来,蔡茂强当了消防员,蔡茂强的弟弟参了军。哥哥一直希望弟弟能上军校……
同样是出发前一天,消防员冯坪坪给战友们做了一顿饭。他以前当过厨师。炒菜偶有失手,就有战友笑他:“就这,还是受过专业培训的。”在大家眼里,冯坪坪很大气,怎么跟他开玩笑,他都不记仇。
冯坪坪原本打算明年在重庆永川买个新房作婚房。他是二次入伍的消防员,第一次入伍,编到高超班上。
他干了两年就退役回家了,开火锅店失败后,到处打工,自称被社会“毒打”过。
两年后,冯坪坪和弟弟冯有棱一起加入了阿坝森林消防支队,冯坪坪分到汶川大队,班长又是高超。冯有棱分到了马尔康大队。
这次湖南打火,兄弟俩要一起上,他俩出任务很少会在同一个救援现场,今年,冯有棱在重庆打火,冯坪坪去泸定抗震救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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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一天,冯坪坪买了个烤盘,他打算周末烤肉给大家吃。晚上睡觉前,高超在网上给冯坪坪买了件T恤,让他注意查收,等明年夏天穿。
10月19日出发那天,刚好是冯坪坪农历24岁生日。父母发来很多语音祝福,他回复一个可爱的表情和3个字:“要得,好。”
母亲说,儿子忙的时候只会回复一个“好”字,不忙的时候他会回复很多语音,甚至还会发视频。
“儿子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很好看。”母亲说,第一次入伍的时候不是很懂事,现在他懂事了。
阿坝支队的战友抵达成都后,蔡茂强和好友普巴多吉两人挤在了1米2宽的单人床上。刚入职时,他俩打球撞到一起,蔡茂强右眉缝了5针。
蔡茂强坐在床上跟交往4年的女朋友胖拉视频聊天。躺在一旁的普巴嘲笑阿强是个“耙耳朵”(怕老婆)。
刚上高速,蔡茂强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去湖南打火了,火会很大,但不要担心,也不要告诉母亲,她才做了手术。事后再想,父亲感觉怪怪的,往日灭火,蔡茂强都是下山的时候才会报平安。
车队经过自贡的时候,蔡茂强给普巴多吉指了指窗外,这是他女朋友的老家。
在服务区,蔡茂强选了一个鸡腿,泡了一碗面。他把鸡腿给普巴咬了一嘴,又让另一个战友选鸡腿肉多的地方咬了一口。
深夜2点46分,蔡茂强上山前再次给女朋友发了一条微信语音:“这山上没得信号,有信号了,我给你回信息。”或许这是这位24岁消防员生命中留给女朋友最后的声音。
冯坪坪和女友的照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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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超开了1000多公里的车后,到了火场,立刻架设水泵。
蔡茂强和张绍建轮换使用高压水枪压制火头,清理火线。张绍建感觉蔡茂强这次在湖南打火与上次在重庆打火不一样,“上次是话痨,这次行动很迅速。”
蔡茂强跟着战友们不知不觉打到天亮,直到他们负责的任务区明火打灭,当地老百姓送来了牛奶、鸡蛋和豆沙包。
他们刚休息了不到20分钟,对讲机里就传来指令,山顶上急需支援。
没等班长高超说什么,冯坪坪就主动要求上去了。当时,高超心想等打完火给他报一次嘉奖,因为泸定地震的嘉奖名额没下来。
他们要带三个水泵组,背60根管带支援山上的战友,蔡茂强、冯坪坪是其中的管带手。
水源泵的声音嗡嗡响着,高超提起嗓门让他注意安全,冯坪坪抬手示意、微笑作别,这却成了两人的永别。
蔡茂强走在前面,爬了一两百米的山,有位平时耍得好的战友朝着蔡茂强扔了个小石子,让他歇歇再走,但蔡茂强像没睡醒似的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继续往上爬。事后,大家说,如果蔡茂强和战友坐会儿,哪怕就几分钟,可能就躲过了一场死劫。
在冯坪坪后面,有人提醒他管带掉出来了,他把筐放下来,两人一起捋了管带后,继续走了一段路。另一个战友自己的管带也掉出来了,但没有叫冯坪坪帮他捋管带。
“如果当时叫他等一下,后来肯定能一起跑出来。”这位消防员事后很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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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似乎就这10多秒。
高超清楚地记得那是10月21日9时42分左右,冯坪坪上山才半个多小时,火场几乎无风,兄弟们从侧翼切入火线(下山火),沿火烧迹地接入3路水带打上去。
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这是打火最佳的时段、地段和手段,以及火烧迹地相对安全。但一股烟就是起来了。
对讲机响起来:“下面起烟了,需要分水处理。”大家还以为像平时处理掉的烟点一样,人过去就能灭。
那时,我在东线山顶上望过来,还以为西线火烧迹地内的这股烟只是一次普通的复燃。
有人在对讲里大声重复喊着“保持供水,不要断水。”
“压不住就撤。”对讲机里叫着。
一个消防员直接从三通位置把水带截掉拉过去,才走了5米多就感觉热浪扑面,一瞬间就烧成树冠火。他边跑边在对讲机喊“火很大”,让所有人快跑。
给他送水枪的另一个战友马上调头跑了10多秒就趴下了,紧接着是距离100多米的两个战友跑了10多秒也趴在地上了,他们趴在地上的时候火烧迹地下面没有任何可燃物,只有树尖上还剩点植被,火就从他们头顶飞上去了。
李丰宏也跑了10多秒,到了方圆100米多米没有可燃物的火烧迹地就立刻趴在地上,火距离自己还有20多米,也就是5秒的时间,热浪过来的时候特别痛,他觉得那个热浪至少在两三千摄氏度。
李丰宏觉得一定要捂住脸,如果万一出事的话,不用DNA都能找到自己。就这几秒,李丰宏想到妈妈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媳妇又不在家,他父亲今年4月份去世了,自己国庆节开始戒烟备孕。
现场有人吼:“你们快走,不要管我。”
“快跑!”张绍建冲着对讲机大喊。他让后面的人把管甩掉,跟着他跑。等他把人带出来的时候,10多秒钟,火就飞上去了。
后来有人回忆这一喊:“这是救了命的,如果当时,他不叫我们丢掉装备跑,我们就交待在这里了。”
树冠火飞上来的时候,一个消防员往左跑了20米左右,后脑勺就像被针扎到,火浪一下就把他扑倒在地上,过了3秒后,热浪就像潮水一样瞬间退下去。
杨卓看到蔡茂强的时候很紧急,根本没有时间反应,只是在跑的时候看了一眼后面,发现蔡茂强在最后,然后就消失在火海里。
当时整个现场的气氛都僵住了,好几台对讲机里查人,有的就是查不到自己的人。有人说,“班上有兄弟被火烧了,自己不想活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普巴多吉和另一个战友从山顶拼了命直杀下来。
“救人要紧。”普巴多吉喊着。
他看到有个人趴一处陡坡上,两只手缩在了胸前,一只脚收起来了,另一只脚是打直的,身上残留的灭火服和灭火鞋还在着火。不远处的头盔烧焦了,石头也烧裂了,就连铝合金的管带头都烧化了,普巴多吉赶紧过去把他身上的火清理掉。
普巴多吉贴近看,没认出人来,他的眼泪止不住了。这位24岁的年轻消防员第一次看到战友倒在自己面前,他把自己身上的灭火服脱下来盖在兄弟身上,一件盖不全,再脱一件。
战友翻开胸前,看到已被烧得模糊的胸标和编号:05S128049——汶川,再看看灭火鞋和手套,“这就是蔡茂强。”普巴多吉一下就瘫在地上。
对讲机里查不到自己的人,山下的高超要冲上去救人,往上跑了300多米后就被火挡住了,随时可能发生爆燃。
高超看到山沟里面躺着个人,因为看不出来是谁,再继续跑了10多米,又感觉有点像冯坪坪。他退回来的时候,看到躺着的人灭火服大面积都烧没了,头上还有一个五厘米长伤口,有一点点血,只剩下防火手套和防火鞋还在身上。
高超的心都碎了,“坪坪别怕,我带你下山。”冯坪坪努力张口,说要找他弟弟。
高超把他抱在怀里,拿对讲机反复呼叫马尔康大队冯有棱,问冯有棱有没有事。对讲机那头传来,“他下山了,人安全。”
听到弟弟安全,冯坪坪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秋天的时候,冯坪坪(左一)在和战友们打火后,短暂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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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兄弟下山的过程极为艰难。
几个战友脱下灭火服,做了一个简易担架,把冯坪坪抱在担架上,小心下山。但走了五六米后,左侧又烧起了几米高树冠火。
此时,上面的人下不去,下面的人上不来。大家急忙抬着冯坪坪退了三四米,几个战友把冯坪坪围到中间,用身体挡住火的热量。“不能让他受二次伤害了。”
冯坪坪的头开始出血了。高超用手套压住,手套被打湿透了,他又把身上的短袖脱下来包扎止血。冯坪坪突然站了起来,似乎产生了幻觉,两只手伸向空中,使劲抓了三四十秒,躺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冯坪坪努力张开嘴巴,用尽全身力气连续发出寻找弟弟的微弱声音:“F、F、F(冯冯冯)”。
着急的冯有棱在对讲机那头,反复说“哥哥,弟弟上来了。”冯坪坪又安静了。
没多久,冯有棱和10多个战友爬了上来。
被山火烧死的蛇
走到陡峭的山坡时,冯坪坪从担架上滑到地上,高超跪在地上用身体顶住冯坪坪。
高超拴了两根管带在树上,让抬担架的战友一只手抬担架,一只手拉着管带,一点一点地把人挪下来。路实在不好走的时候,他钻到担架的下面,用背顶着冯坪坪的身体往下走。
在冯坪坪后面,大家也在送蔡茂强下山。有人用石头砸树干,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穿在树干上,制作成简易担架。遇到很多刺树、杂草缠绕,下去几米后,他们又重新选路线,脚踩着脚、手扶着手,一点一点地下山。
在无法前进的奇石峭壁上,一群战友用身躯搭成人梯,几个抬着蔡茂强的消防员,踩着战友柔软的身体下山。
蔡茂强被抬到山下,有人祈祷,有人敬礼,有人鞠躬,有人大哭,还有个死里逃生的人跪在地上,很长时间没有起来,直到战友们把蔡茂强抬上救护车。
弟弟冯有棱也把哥哥抬上救护车。在车上,他哭了起来。冯坪坪的身体严重缺水,医生不停地往他身上洒水,可他发白的嘴巴越来越干裂。
高超问医生,能不能给冯坪坪喝点水。“只能喝一点点。”但车子开得很快很急,弯很多,晃来晃去的。高超含了一口水吐掉,然后又喝一口水后,才用嘴轻轻地贴近冯坪坪的嘴,慢慢地给他喂水。
想再次喂水的时候,高超也虚脱了,一下子缩在了担架旁。
救护车上的年轻女医生像高超那样,也把水含在嘴巴里,用嘴轻轻地给冯坪坪喂水。
到新田人民医院时,医生接过冯坪坪,高超昏倒了。我看到高超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但心率仅有20多次/分,医生说,是正常人的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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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茂强躺在ICU的床上,一块白布盖着,尽管战友们抬着他下山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什么了,但他们还是质问医生,这个兄弟怎么没人管啊?周围的一群护士都在哭。
我在ICU门口看到普巴多吉几个战友失去魂魄一样站着、蹲着、坐着。
这一天,蔡茂强的父母像平常一样吃过晚饭,看了会电视就睡了。大概晚上9点,一群穿着制服的人上来了,表情僵硬,不敢说话。
这位阑尾炎手术刚拆线的母亲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反问他们,“小的,逃兵了?大的,犯事啦?”
后来她才反应过来是消防队的人,那就是大的出事了,她像被巨石砸中,瘫在地上。
冯有棱从ICU出来后,就返回火场了。
冯坪坪的父亲是当天下午知道儿子在湖南打火受伤的,但没想到那么严重。一家人从重庆开了1000多公里的车赶到长沙。
这对夫妇看到儿子全身被烧伤的样子,心都碎了。母亲突然指着冯坪坪的弟弟,用重庆话哭着大声吼:“冯有棱,你要给我好好的。”
在湘雅医院,冯坪坪做了好几次手术,他的父母每天都躲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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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5日阳光明媚,只有少数的战友手捧鲜花,赶来送别牺牲的蔡茂强和怀化扑火队队员肖建华,大部分战友还在火场上防止死灰复燃。
新田县的路上、桥上、屋顶上,站了很多人,人们举着横幅“灭火英雄一路走好”“新田人民永世不会忘记”……大家一直送到高速路口。短短10公里,车开了两个小时。
抵达长沙后,战友一直抱着蔡茂强的遗像和骨灰,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放在床边。
“从小到大,我哥一直护着我。”蔡茂磊现在还记得汶川地震发生后,哥哥着急找自己时的样子。这次,在机场等候的蔡茂磊要带哥哥回家。
蔡茂强骨灰回汶川的那天是10月25日,是汶川当地的传统节日——羌历年。县城所有商铺关门,全城3万多人从高速路口开始迎接他回家。有人举着“英魂归故里,热血遗我乡”的标语泪流满面,有司机鸣笛,有人长跪不起,有人大喊“汶川不负国……”
这几年,包括蔡茂强在内的那批当年被救的汶川孩子,已经在地震、火灾、水灾现场救人了。
夜里,有人自发前来上香,有人搭了帐篷为他守灵。第二天,蔡茂强骨灰下葬时,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有人说“要是这个雨当时下到新田就好了。”
撤离湖南新田的那天,当地有人把写好的便签纸粘在消防员的衣服上,“愿你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安然无恙。”“全世界都希望你们是无畏的英雄,而我只希望你们每次都平安归来,按时吃饭”。
新田群众送行牺牲的消防员
在新田,有人担心我们提前离开,头一天晚上,有村民靠着消防车的车轮子躺着,守到天亮。
村民还把消防员从火场上救出来的两只小狗,送给了他们,消防员取名为:小新和小田,以记录这个难忘的地方:新田县。
10月28日下午,冯坪坪在医院抢救了7天7夜后,走了。
这位父亲担心孩子母亲接受不了被大火烧过的冯坪坪,就一直等到儿子化完妆才让她看。
冯坪坪的母亲说,这辈子最骄傲的是有两个听话的儿子,他们就像自己身上的两块肉。可现在,身上的一块肉掉了。
高超一个人走到训练大棚大哭起来,他心里很内疚,“如果当时不让冯坪坪上去,如果少送一筐管带,或者让另外一个人上去”。
高超只给自己半个小时流泪的时间,他还要忙着“让坪坪穿得漂漂亮亮地走”。他找了坪坪的消防员证、身份证、春秋常服以及他女朋友送的一次没穿过的衣服,还有他经常穿的秋衣。
新田老百姓给牺牲的消防员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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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汶川的第一天晚上,营区里的6个大灯一直开着,大家都睡不着。
冯坪坪在网上买的烤盘到了,大家围坐在烤盘前吃烤肉,战士们端起饮料,第一杯先敬冯坪坪。
冯坪坪的父母收到一封信,信的结尾这样写道:“坪坪是一个乐观积极而且很节约的人,他从不抱怨……对不起叔叔阿姨,这次没把他带回来,但是我们四班还有九个兄弟都是你们的儿子……”
重庆永川朱沱烈士陵园安葬着1950年以前牺牲的烈士。72年后的11月11日,消防员冯坪坪成为第一位安葬在这里的烈士。不少新田人从千里之外追到了重庆,送他最后一程。
可弟弟冯有棱11月9日要参加为期三天的消防学院考试,没有送哥哥最后一程。他想成为一名指挥员,那是哥哥对他最大的愿望。父亲告诉冯有棱,你哥不会怪你,等你考完试,再回来看你哥。
这些年打火,我见过天堂般美丽的原始森林,也见过大火肆虐遮天蔽日的地狱,深刻认识到人的渺小与伟大。
我大概穿过8种不同年代的灭火、水域、地震救援服,在地震、火灾、洪灾、泥石流现场,大部分时候真的没那么勇敢。
这一次,我以文字纪念逝去的战友。
(作者系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一级消防士)